63岁的王凤英从19楼坠落。
十分钟之前，她接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之后，她从厨房走了出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从卧室里出来之后，她径直走向了阳台。
十分钟之后，她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人们从小区的各个角落赶来，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有人在给她儿子打电话，有人在给120打电话，然而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一个礼拜之前，她去烫了头发，还染了个颜色。晚餐的时候，儿媳妇看了她一眼，她有点不好意思，问是不是有点太亮了。儿媳妇没说什么，她也就没再问了。
她知道，儿媳妇不太喜欢她。尽管这几年以来，她一直帮他们带孩子。带完了老大带老二，伺候完月子再接送孩子。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有那么一点隔阂。
说起来，儿子也没那么喜欢她。毕竟从他三岁以后，她就没有跟他生活在一起。分开的时候，儿子眼泪汪汪地抱着她的腿；再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壮实的成年人。
她记得儿子小时候的种种。他刚刚长出第一颗牙的样子，挂着一滴口水朝着她爬过来的样子，扶着床围蹒跚学步的样子，在她跟前夫吵架时不知所措的样子......可是儿子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大人们说他妈跟人跑了，还有爸爸时不时的叹息。
如果不是儿子要当爸爸了，家里没个合适的看孩子的人，他可能也不会给她打电话吧。再早几年让她过来帮忙，可能她也不一定得空。就是这么巧，她刚一办完退休，孙子就出生了。
虽说是母子连心，可这么多年没在一起生活过，相处还是有点费力。她能看出儿子很努力，她自己也很想使劲儿，可总是有点不得劲，要么就是用力过度了。
儿子对她总是很客气。无论她做什么饭，他都不会挑剔。你问他要吃什么，他就说什么都行；你问他饭好不好吃，他就说挺好的。可是，如果是姑姑做饭，他就会挑三拣四；稍微有点不合心意，他就唠唠叨叨。她有点嫉妒前小姑子。
她在家里的时候，很少在客厅待着。要么在小卧室里，要么就在厨房里，要么就在外面待着。跟儿子说些什么呢，分开的二十多年，彼此的生活都是空白。她不敢问儿子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愿意说自己是怎么过的。
还好，有两个孩子，说一说孩子的事情，也能凑合着一天又一天。
儿媳妇不喜欢这个婆婆。她知道老公的童年很不易，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爸爸又是个老实又无用的男人。他的童年分散在亲戚家里，有几年在姑姑家，有几年在叔叔家。亲戚们倒是待他不错，可毕竟比不得爹娘。
虽然不喜欢婆婆，可还是保持了客气。她看得出来婆婆很努力，想要尽心弥补一点什么。她也断断续续知道了一点什么，可还是很难跟她亲近起来。
六十三岁的王凤英，看上去显得很年轻，也就五十岁的样子。在没当上奶奶之前，她还要再年轻一些。她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就算在家里也要涂着口红。小区里好些人都认识她，这是一个漂亮的有味道的女人，即使在这样的年纪。
与在家里不一样，王凤英在外面很热闹。在同样带着孩子的爷爷奶奶里，她有几个不错的牌搭子，还有几个合得来的舞伴。朋友们都很羡慕她，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漂亮，还有能干的老公宠爱她。
他们都知道，她的老公在厦门，是个被返聘的内科专家。老专家来过这里几次，风度气质都没得说。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他看她的眼神，好像还是初恋一样。听说两个人每天都要视频，这一点连儿媳妇也要羡慕她了。
羡慕之余，不免叹息。两个人感情这么好，却要因为子女分开，要说为人父母真是不容易啊。小区里这样的老人不少，大家过着一样的日子，吐吐槽也就过去了。
老专家一年来个两三次，来了通常不超过一个礼拜。有时候两个人约在外面，比如越南日本什么的。王凤英回来时总是神采奕奕，给孩子们和邻居带回不少礼物。
可是，儿媳妇觉得不对劲儿。连着几年了，要么是公公过来住，要么是一起出去旅游，怎么婆婆就没在厦门住过呢？而且，有好几次视频的时候，她听到婆婆有点不高兴地，跟公公说要是不来就再也别来了。
总觉得这不是平常夫妻的样子。
王凤英最近有点打蔫。前几天，儿子跟她在外面吃了顿饭，在一起的还有他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前夫。多少年没见了，他还是惦记着她，央着儿子把她叫出来。可是她呢，一看见他就来气。年轻的时候吧，他的高个头还有点看头，如今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好像短了一大截。
说的事情更是让人恼，他想要跟她复婚。要不是顾及孩子的心情，她真想立刻转身走开。多大年纪了，还提这些事儿！更恼人的，是儿子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不希望任何人揭开的伤疤。
要说，她也是个长情的人。二十多年前，她抛夫别子跟了那男人，如今她还是愿意跟着她。她不在乎他有没有离婚，也不在乎他的老婆怎么糟贱她。她心里有那么一个盼头，孩子们大了他自然会到她身边。
局医院那么好的工作啊，她毅然办了停薪留职。从此就在医院打个零工，为得是能离他近一点。就算是一个月见一两次，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觉得他心里有他。
等啊，盼啊，想啊，拒绝了一个个的男人，编了一个个的谎言。支撑着她在异乡待下去的，就是盼着他的孩子早点长大，再接下来就是盼着他退休。可是，退休之后他又被返聘了。
她不是没有过埋怨。可是他说孩子多，花钱的地方多啊，总得留点钱帮衬着他们。等干完这几年，他就彻底退休，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过几年日子。
她信他。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真漫长啊，她天天儿地等着他的返聘合同到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为了晚上跟他聊上几分钟。他还没到身边，她怎么敢老啊。
一个小时之前，她收拾好了家里，仔仔细细化了妆，特意涂了两遍口红。儿子和媳妇带着孩子们出去吃饭了，她可以跟老头儿好好聊聊。
就在十分钟之前，她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个老头儿打来的，不过却是她的前夫。他在电话里跟她说，让她别再傻等了，那男人根本不可能离婚，他刚给老婆买了一套房子，听说还跟医院的一个护士不清白。
她一句话也没说。她想起前几天，她说想要换一部手机，老专家说最近手头有点紧。又想起最近通话的频率是有点低了，他说院里要评优有点忙。
其实，不用他跟说这些，她知道的还少吗？可是，这些事情不能是他来告诉她。
接电话的时候，她在厨房烧水。孩子们就要回来了，要给小孙女泡牛奶。挂断电话，她走进了卧室。她拿出新买的口红，又仔细涂了一遍。她对着穿衣镜看了看自己，按了按眼角的皱纹，淡淡地笑了一笑。
再过三十分钟，儿子媳妇就要回来了，她一定要赶在这之前。她等了三十年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她理了理衣服，换上了高跟鞋，朝阳台走了过去。坠落的那一瞬间，她想起年轻的时候，总有人赞叹她的美貌。她跟院里的几个姑娘，被人们称作七仙女，她是最美的那一个。
她在人间待了六十三年，也该回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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