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的时候我打算给自己买一个小箱子,把关于你的东西全部关进去,锁上,扔掉钥匙,然后埋进土里。可是关于你的东西着实很少,我好像并没有费劲收拾,不过是一盒没用完的杜蕾斯超薄,以及一堆墨迹尚新的车票——以D开头的各种车次,票面上赫然印着“合肥——上海虹桥”或是“上海虹桥——合肥”的字样。我把它们攥在手心里。
我们曾经的距离,是三个小时。两座城市,一座你的,一座我的,由此及彼,满心欢喜。
如今徒剩遥远的爱情。
空旷的房间里有风吹进来,是初秋带着温热的微凉触觉,在天花板上空幽幽穿梭。墙角的微尘颤颤巍巍地舞动着,一边发出瑟缩的凄清呜咽,明晃晃的日光在这声波的波动中被撕扯成一道道绵延而灼热的金丝,脆弱而锋利,割在手上感觉生疼。我蓦地松开手,看着那一沓车票无助而惘然地零落在地。
躺下,用肋骨死死压住它们。冰冷的地面紧紧贴合着黏腻的肌肤,寒气透过毛孔渗进皮肤肆虐地穿行于五脏六腑,心脏骤然痉挛。窗外是湛蓝的天空,浓郁醇厚的饱满色彩让人无力直视。
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分开已整整一月。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十八岁的生日,而你不在身边。
我知道,忘记你,是我送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你问我为什么不来上海跑到合肥那地方害得我们每个月都要贡献一笔银子给坑爹的铁道部。当时我们走在上海初春的街道上,空气中还有一股潮湿的阴冷,我嘟着嘴,瑟缩着肩膀不发一言。你心疼地把我搂过去,说:“乖,我就是说着玩的。”然后你说:“乖,来上海了,要开心点。”
其实我没有不开心,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会不开心。
暧昧迷离的酒店房间里,你亲吻我,我闭着眼睛,心中却是一阵巨大的缺失。我只能死死地抱住你,得以确认自己的存在,却仍然是一片空茫。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你在电话里对我说:“宝贝,你来吧,我想你。”然后我就买了车票,三个小时后抵达你的上海,你站在出口,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我,身上是好闻的健康干净的男生气息。我在你的怀抱里,觉得那么安心,又觉得那么凄惶,像张爱玲笔下的某轮月亮,有一种宁静的荒凉。
走在七宝老街上,我告诉你上海是我最喜欢的城市,当时是傍晚,你在迷离的夜色中转过头望着我,说:“那你喜欢我,也是因为上海吗?”我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拉过我,说,那我们去吃饭。我的下身还在隐隐作痛,而你只是拉着我一往无前,我望着你的侧影,心中莫名地一阵悲伤。然后你停在一家店前,说,我们吃糯米糖藕。
那晚的街道好像异常安静,我就坐在你对面,看你把藕片弄成小块然后送进我嘴里。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古色古香的小房间,老板娘在外间用上海方言跟老板话着家常,糯糯的声音,像嘴里的藕一样,浓郁香甜。外面是漆黑夜色,你的笑容在温暖的灯光下无限柔软。
我们沿着河边散步,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话。很多恍惚的瞬间,我会有种失控倒错的幻觉,从而必须提醒自己:这是上海,是你的城市,我在和你一起。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合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孤独。我这样想着,一边无限眷恋地攥紧你的手,你皱皱眉,轻声问:“宝贝你怎么了?”
我只是摇摇头。我当真不知该对你从何讲起。
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拥抱,倾诉,吃饭,散步,亲吻……三天以后我回合肥,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安静地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脸上是让我心疼的落寞。我于是把手放到你眼睛上,问你怎么了,你说:“你就要走了。”
一瞬间,心像是一颗在冰箱里放置了一夜的柠檬,刚拿出来就被“蹭”地划开一大道伤口,刺鼻的酸楚汹涌不绝。
接下来的时光,途径漫长,途径等待的饥荒。思念是自顾自生长的红豆,在寂寞的养分中放肆地糜烂着。我在一列又一列车上往返着,抛下所有属于自己的时光和空间,用一张张车票骄傲地铺砌着爱情的旅途。某一次买到手只剩站票,我靠着车门,一路上望着窗外急驰而过的风景,忽然想到了《周渔的火车》里那个为爱癫狂的女人。我看着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脸,有着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执迷不悔的神情。
我突然很想哭泣,不知道为何。那一刻我觉得我爱你,爱得万死不辞。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已经去过上海那么多次,你却从未来过我的城市。我问你原因,你说过一段时间;再问,你说忙。那似乎是我们第一次争吵,直到你说:“你这么喜欢上海,当然是你来上海最好了。”
好像的确如此,这个解释天衣无缝,我们和好如初,我继续重复一种流离。直到某一天,我没有跟你招呼一声就出现在你们学校门口,你看到我,只是微怔,却没有微笑着拥抱我。
那天晚上,我站在住的房间窗前,外面是昏黄的灯光映着惨淡的夜色,有一种荒芜的悲戚。我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站着,你坐在身后的床上看电视。隔了好久好久,你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却没有说话。
我想也许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也许当时我是想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想让你去我的城市,想让你看看没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是如何生活。我想告诉你我在那里的孤独。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所以你没有去过我的城市。直到分开,也没有。
像所有的恋爱故事一样,慢慢地你终于越来越忙了,我们也终于越来越远了。很久以后的某天,我们爆发了一次争吵,在电话里我说了一些伤害你的话而不自知。第二天你关了一整天的机,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是生平第一次,那么害怕失去你。我哭着给所有认识你的人打电话,拜托他们深夜满校园的找你,直到知道你在教室自习。
第二天我就去了上海找你。那一天在下雨,我撑着伞在你们校园里来回逡巡,却不敢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图书馆在哪里,一路问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是那么不了解你的生活。而你呢?或许你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吧?
那一瞬灭顶之灾的感觉竟然那么强烈。
我在图书馆门口给你打电话,你匆匆赶过来,一把拉住我,说:“你怎么这么傻!”你把我拉到你的伞下,拉着我走在你们古老的校园里。空气中有好闻的初夏气息混着梧桐树的沉实香气。然后你把我送到酒店,说:“我走了,明早得学车。”
我点头。我只能点头。我本来就是个犯了错的人,怎么能有怨言呢。
我送你,你问我是不是不想你走。我拼命地点头,以为你会留下来。可是你没有。我站在宾馆门口看你离开,你走了几步突然折回来死死地抱住我,你说:“乖,我不怪你的。”
然后你亲了亲我的嘴唇。
然后你还是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间的大床上,一夜无眠。第一次,一个人的上海。没有你。
也是最后一次。在你说不怪我以后,在我一个人相安无事地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在某个寻常的仲夏夜,你说我们分手吧。
我也只能说“好”。
即使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而没有了你,我和上海也就再也无关了吧。
所以,我想,那些关于你的上海的东西,那些车票,全部都拿去埋葬好了。
埋葬我曾经奋不顾身的爱情。
在我的小箱子还没到手之前,突然接到上海那边杂志社的电话。
2011年9月15日15时31分,我们分开后的第52天,我再次站在虹桥火车站出口处,对面再也不是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的你。空荡荡的气流中只有陌生体味汹涌不绝。
我终于又来上海了,而这一次,终于不再是为你。
即使曾经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上海,上海就是你。
坐在去往安吉的大巴车上,我望着窗外那幢幢让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引以为傲的摩天大楼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某个夜晚弥漫的夜色中你温暖的笑脸。那是你给我的上海,所有的记忆只有飞奔的动车组,一条条的小吃街,一家家的酒店、宾馆,以及一场又一场的相见与离别。
那是我们的上海,与上海本身无关。
而这个城市,我已经来过这许多次,却从不曾停驻。有的只是匆忙之间的来往穿梭,未曾靠近,未解其性。
就像你。或者我也并不曾走近你,也不过是蝴蝶留恋繁花,转身各奔天涯。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所有美妙的事物不都是这样模棱两可,暧昧不清,若即若离,恍惚不定……泛滥的幻觉混着自以为是的真实,看一场镜中花,捞一把水中月,抚摸着自己明晰的影子,在烛光摇曳的温柔里,潸然泪下。
所以我依然爱上海,因为曾经的你。
我爱曾经的你。
如果姑且可以称这些碎语为文,那我愿意将它叫做情书,写给已经分手的你,和仍将穿行的上海。
虽然这封情书将永不会抵达,因为无论是你的上海,还是上海的你,都将查无此人。
原发于《萌芽(新概念作文版)》2011.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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