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却昨晚睡的不太好，整夜都在做梦。早晨起来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李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清醒的，而且梦境和现实的边际也是模糊难辨的。
把汗津津的毛巾被拉开，李却摸出枕边的眼镜，扶着床边的扶手直起了身。此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很耀眼，透过玻璃，照到白色的地板上，反射的光都让宿舍显得极为明亮。
“呦，醒啦。”
那是方浮的声音，从阳台传来。他倚在窗台上，回过头看着半躺在床上的李却。
“昨天你也没喝多少啊，睡得倒是挺沉。”
李却看着方浮带着笑意的脸，想起昨晚在大四的开学班聚上，自己也喝了些酒。
“看啥呢？”
”嗯......没事。“
李却套上衣服，爬下了床，然后走到阳台边上的盥洗台，用凉水冲了冲脸。
“对了李却，你知道<消失者>吗，听说是五年前连载你们<洛语>上的。”
“校刊是编辑部的事，我就每次去混个活动学分。”
“社团分奴啊。”
洛大有规定，学生每年都必须修够活动学分，不论什么专业的学生，都需要参加社团或学生组织，并通过社团的考评。这也是洛大社团活动极为丰富的理由之一。
“不说了，我马上出去了，你一起吗?”
李却用毛巾抹去嘴边的泡沫，转过身，看着半个身子探出窗户的方浮。
“今天是周末，你有什么事。”
“去帮助可爱的学妹寻找人生的归宿。”
方浮看向窗外，顺利方浮的目光，李却看到了学校中心广场汇集的人山人海，隐约还听到外扩音响的音乐声。
“招新大会？”
“是的。”
“不去。”
李却怏怏地收回了目光，放好了牙缸毛巾，转身走出了阳台。
算上这次，李却已经见过四次招新大会了。
“不去?你们书友会不招新吗？”
方浮回过头，追上了李却。
“招新，但是外围部员不用去的。”
“诶，别这样嘛。这次的学妹不要太可爱，真不来？”
“不了。”
李却头也不回地离开阳台，坐在自己桌前的椅子上，将昨天提前买好的面包一点点扔进嘴里。
身后方浮还在喋喋不休地描绘着学妹的天使容颜和魔鬼身材，李却抬眼从桌边的镜子看了一眼方浮，表情有些不耐。
方浮的颜值，是颇令李却羡慕的。洛大的人一提到“洛小二”，就会想起方浮那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和英俊的面容。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街上被不知名的姑娘要电话，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胆子穿他身上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宽松的白底色短袖，只印着四个大字:
“好生俊秀”
李却嘴角猛地拽出一个弧度，“祝你无往不利。”
方浮眼看李却无动于衷，叹了口气，带上隐形眼镜，回到阳台整理下发型，便离开了宿舍。
方浮离开之后，李却很快吃完了手里的面包。他走到阳台，招新大会上的音乐和阵阵欢呼不时传来，上午的阳光穿过玻璃洒在李却的身上，他扭过头看向镜子。他的脸一半被阳光映的发白，一半则显得黯淡。
被阳光炙烤的左肩已经感受轻微的刺痛，脖子也泌出细细的汗珠。李却还是默默地望着镜子，双眼却并不聚焦在镜面上。他转过身趴在窗边，看着热闹的招新会场。
风吹进宿舍，吹开他放在桌上的《洛语》，那一页的第一句是：“我想我一定是早就迷失了，否则这些无用的情绪，为何会如此无孔不入地侵蚀我的生活。”
……
中心广场上，山海般的人潮中不时发出阵阵欢呼。
陶李坐在中心广场边缘的帐篷里，手托着下巴，望向中心广场中的人群。目力所及的地方，到处都是社团招新搭起的临时摊位和随风飘扬的彩带。穿着制服的学生拿着宣传单四处奔走，瞅准机会就拉着几名新生到自己的摊位前，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Cosplayer和偶人散布在人群里，不时引得身边的人一起合影。一侧教学楼的大屏幕上播放着社团的介绍视频，广播台也应景的播放着欢快的音乐。远处，巨大的气球升起，气球下端接着条幅，“洛大学生社团招新大会”。
“每年都是这样，也算是洛大特色吧。”陶李身边的学生说道，“要不然你出去转会儿？这边我看着。”
陶李想了想，然后点点头，“那谢谢了，我出去看看。”
“嗯。”
陶李刚走出帐篷，嘈杂的声音便毫无遮拦地涌向她。
“新时代的年轻人怎么能不会表达的技巧？演讲社欢迎你的加入。”
“台球社，台球社……”
“洛大围棋社，我们多次在洛都大学生围棋大赛中斩获奖项，了解一下……”
她走进人群，仿佛进入了一片跃动的大海。不时有人将宣传单递给她，她都礼貌地拒绝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陶李却突然想到了百鬼夜行的故事。一个个眉飞色舞地宣传着社团的同学，都像是一只只神色诡秘的妖怪，挥动着魂幡，妄图摄人心魂。
忽然，前方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接着便响起紧促而富有节奏感的鼓点和电吉他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陶李感到人群正迅速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陶李有些好奇，便随着人群向那边走去。陶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张被黑银色地毯包裹的舞台。
贝斯手、吉他手正调试着自己的乐器，主唱还没有现身。手臂上绑着红色缎带的鼓手似乎经验丰富，他熟练地敲出一段节奏感极强的鼓点，然后侧过脸将手架在耳朵附近，台下的观众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陶李感到身边的推搡变得有些剧烈，她不太喜欢这样的环境，还好她离舞台不是很近，没有费太大力气，便走到了一个空摊位附近。
人群忽然变得躁动，似乎是主唱即将出场。欢呼与尖叫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人潮猛地向前移动，如潮水般涌向那张被黑银色的舞台。
“别推了，别推了，有人摔倒了！”
呼喊声忽然响起，陶李望向人群，舞台边人头攒动，已经乱作一团，陶李隐约看到一个人倒在舞台的边缘。学生会的同学试图维持现场秩序，但效果甚微。
“都退后！”
声音从舞台上的音响传来，英气勃发的声音带着些许命令的口吻。仿佛瞬间清醒了一般，人群的涌动猛地停滞。一个娇小的人影从舞台上一跃而下，步伐迅速有力，陶李甚至听见她的皮靴踩在舞台上时发出“噔噔”的声响。台下的学生瞅准机会将人群向两侧疏散，很快在舞台与人群之间隔开了一段空间。
这时陶李才看到那名意外被推倒在地上的学生，跳下舞台的女生扶起那名学生，将他落在地上的眼睛递给他。随后女生然后助跑几步，一手撑着舞台边缘，潇洒地翻上舞台。一旁的学生扶着男生离开了人群，向着陶李这边的空摊位走来。当他们走进，陶李看清了男生的样貌：他留着厚厚的刘海，海蓝色牛仔裤稍大了些，黑色粗框眼镜有些变形，斜架在鼻梁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男生的额头有些擦伤，扶他过来的学生递过几个创可贴。他连声道谢，然后接过。几个学生确定了他没有其他问题之后，便返回了舞台附近。只剩下男生和陶李坐在这张空桌上。男生扭头看了眼陶李，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是不小心摔倒了吗？”
男生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舞台。台上，站着一名短发的少女，发梢紧紧包裹着两侧的面颊，化着浓浓的烟熏妆，唇色暗紫，脖子上戴着镶着金属片的皮质环扣，加上深蓝色的夹克和黑色皮质短裙，让她看起来像是个来自蒸汽朋克时代的女骑手。
“今年的招新大会，我们沐风摇滚社有幸为各位同学献上表演。”
“喔!”
欢呼声再次从人群中爆发。
演唱开始后，陶李听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离开，她却发现男生没有回头和她道别的意思，因为他正怔怔地看着台上的人，目不转睛。
……
“嘀嗒嘀嗒”
水滴缓缓在不锈钢龙头的边缘汇聚，随后砸落在宿舍的盥洗池底。李却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着，呼吸声均匀缓慢地从鼻腔中传出，他的手指随着水滴砸落的节奏，轻轻叩击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窗外的声音已经逐渐变小，早晨的活动也已经步入尾声，偶尔会有几声呼喊响起。
忽然，有人打开了宿舍的门，李却睁开双眼，没有起身，只是转过脸，看向宿舍的玄关。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玄关。
“诶？项乾回来了？”
“嗯，公司调了班，今天回来休息。”
项乾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北方人，浓墨横抹的两条眉毛下是波澜不惊的双眼，他平和沉稳的嗓音配上成熟持重的性格，在学校里常常被学生误认为是老师。
他们的宿舍313是四人间，但是由于学号靠后，专业男生只分进了三个人。
李却、方浮和项乾。
对两个舍友，李却一直是十分佩服的。大一课程结束时，辅导员召开了期末大会，当时李却、方浮和项乾三人坐在一起，李却本只是百无聊赖地等着大会结束，而当PPT播放到全院前十名的绩点时，李却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年轻的男导员清了清嗓:
“项乾同学绩点全院第一，方浮同学全院第二，卢雪凛同学...”
后面的排名李却已经记不清楚，但是他记得当时在全院同学的鼓掌声中，左右两位舍友的脸上同时挂着的怪异表情:项乾的表情平静掩，而方浮则是惊讶地望着一旁的项乾。
而他们宿舍也因此获得了全院第一张“学风优异宿舍”奖状，而当时成绩中游的李却也被其他同学戏称为“313之耻”。
而这也是313唯一一张宿舍奖状。
自从大二学期开始，对专业内的内容，项乾却再也不上心，每每都是擦线飘过，对导员无数次近乎声泪俱下的劝导，他也无动于衷。但是项乾大部分的时间仍是独自泡在偏僻的自习室里，后来李却才知道项乾从大二开始已经在一家IT公司实习了，而现在已经是正式员工。
而方浮，更是变成洛大里的最肆意的一朵飘云，学业早已淡出他的视野。
项乾在门口换了拖鞋，然后坐到了李却身后的位子上。
“看到方浮了吗?”
“看到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和一群学妹坐在一起。”
项乾边说边将两本书从自己的书架上抽出来 放进书包里。
“这样啊。”李却轻笑着回应道。
李却起身看了看时间，已经是11点10分了。跟项乾聊了几句，李却便离开宿舍，去食堂打发午饭。
在前往食堂的路上，李却见了到独自返回的方浮。
“听说效果不错?”
“啊呀，学妹是很热情，对社团活动充满兴趣啊。”
方浮满脸笑容，说着便将手机屏幕转向李却，那是一张方浮在招新大会上的自拍。照片里方浮的依旧帅气逼人，左耳的耳钉在阳光下微微闪光，身边簇拥着三四个女生，衣着时尚，表情可爱，有一个学妹还“大胆”地将下巴搭在方浮的肩膀上。
“还真是热情似火呢。”
“诶，我可是喊你了，不要说兄弟不照顾你。”
李却摇了摇头，扭过头和方浮错身而过，加快脚步迈向食堂，而身后方浮还传来几句“真挚”的安慰。
“别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洛大校园里有许多年岁极长的梧桐，树枝向天空伸展，交织出细密的树荫。到了树荫郁葱的地方，即便是盛夏时候，些许清风拂面，也觉得极为凉快。而此时已经是入秋的时节，正午的阳光依然温热，却也不是多么难耐，行走在梧桐的荫蔽里，李却甚至感觉一丝凉意。
他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方浮的身影。方浮一直是这样的吗，如此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那项乾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古井不波。李却猜不到项乾的平静下是什么，就像他也猜不透方浮的“放荡形骸”又是因何而起。
李却觉得自己的记忆在这些微妙的拐角处，都是如此的模糊。或是记忆本就如此，轻薄的纱幕散落在每个角落，看向别处时它仿佛被风拂起，薄纱如流云般清透，而在凝望的地方，却总是烟云缭绕，光影驳杂。
吃过午饭，李却习惯在学校里散散步。阳光灼眼的光芒时不时从建筑的边缘冒出。李却微微偏过脸，抬起手挡在额头，快步走过一段毫无遮蔽的路段后，钻进了静思源。
静思源是洛大教学楼集中的地方，李却随意找了个路边的长椅，深深地靠了进去。脖子贴在椅背的顶端，双手搭在身前。午间的微风像吹过身体，仿佛旁人给自己披上了件温热的棉罩。绵软的热消弭了座椅带着的冰凉，一点点从后背拢向脖颈，再划过下颚，一寸寸地覆盖双臂，最后弥散到泌着汗的手掌，和微凉的指尖。
这里的天空看不到太阳，李却的视线随着高耸的混凝土大楼，滑向湛蓝的天空，只看到一块极大的、肆意舒展的云。李却觉得此时的云像是游曳在空海的鲸，巨大的身体悬浮在空中，两侧微微分离出一部分，像极了浮动的鱼翅。
天光穿过云层，变得微微泛白。光影浮动在温热的大气里，在云的缝隙中投下一道道锥形的光柱，如同从幽深的海底凝望天空。倦意缓缓地抚上李却的双眼，身体仿佛沉入海底，巨鲸低沉沙哑的鸣叫从意识深处传来。
“像是在海底一样。”
女孩子的声音很平静，在燥热的夏日里听到，如同清凉的风吹过。
寻着声音扭过头，李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站在离长椅不远的地方。
是陶李。
“这么巧。”李却打了个招呼。
陶李五官精致，笑起来像是邻家的小姑娘，此时玫瑰色的连衣裙很好映衬着她的肤色，腰部靠上的位置缀着一根颜色稍稍浅的束带，她左手提着咖啡色的提包，用右手虚掩在眼前，滤过刺眼的光。高跟鞋落地发出一阵“哒哒”的轻响，陶李很自然地坐在了李却的身边。
李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眼光扫过她刚刚过耳的黑发。
“剪头发了?”
“假期就剪了。”陶李伸出右手，将一侧散落的头发并到耳后。
“现在挺适合你的。”
“是吗?谢谢。”女孩笑着看了一眼李却，然后有些意外地低下头，用指尖轻轻拨开落在裙边的一只小虫。
“对了，记得你假期前就把稿子投过去了?”
“嗯，不过没什么回音呢。”
“别着急啊，你都录了那么多次了。”
陶李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早上招新，怎么没来？”
“我给忘了。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真的吗。”女孩用手指轻轻点着椅子，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昨天聚会喝多了。”
“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对啊，所以稍微喝了点就多了。”
聊了一阵子之后，女孩敛了敛裙子，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李却笑着点点头，“嗯，我再呆会儿。”
陶李摆了摆手，转过身，沿着静思源的石板路，向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李却独自呆了一阵子，然后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静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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