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家吗?”
我轻轻喊了一声,门是半掩着的,没人回应,往里偷偷看了看,然后推门进去。
华子叔家不大,一眼扫去很简陋。门的左边摆了张床,被子和枕头靠着床头叠的整整齐齐。床对面放着书架,上面塞满了书,每本书都刻有编号,一列列的排布过去。书很多,有些没地方放,便堆砌在门后边,下面垫了厚厚的报纸,垒的很高,像个小巨人。
看来这就是卧室和书房了,往里走点,右边还有一扇门,门上挂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打开门的那刻,才注意到华子叔,他盘腿坐在茶桌前,一手端起一杯浓茶,正小口品味。
他似乎早知道我来了,对我点点头,示意进来。
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隔房,房间很特殊,远高于一般的地面,所以多了一截高高的门槛,上面铺了一层软垫,摸上去很舒服。
我脱了鞋,爬进来,然后也学着华子叔的模样,坐在茶桌边,双腿交错盘在坐垫上。
“要喝茶吗?”
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复,两只眼睛不停地转悠着,想把整个房间打量清楚。
华子叔也没等我回答,就将茶杯摆在我面前,然后用茶泡满。
房间布置的很精致,正前两扇推拉木门,左右摆着屏风,上面潦草的写有八个大字,“风起云漫,雨落惊荷。”
门外的庭院是竹林,林子幽幽静静地,偶有几声鸟叫。门下边系着一串竹板,长短不一,像是长了尾巴的竹节虫。身后角落各立有一个大瓷瓶,青白相间,上面刻了不同的花,头顶斜上方的位置开了一扇天窗,阳光正好透过它照在前庭。
这感觉就好像从人间来到了天堂,杯里的茶叶随着水在上下浮动,我才回过神来。
“华子叔,我不喜欢喝茶。”
“哦?是吗?这茶新鲜,试试看如何?”
“好吧。”我不会拒绝,只好试试看。
茶的清香沿着热气灌进了我的鼻子里,端起茶杯,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小口。
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嘴巴,我赶紧把没咽下去的茶水吐了出来。
“哈哈哈,有这么苦吗?茶啊,要越喝才越能品味出它的美妙。”
“可我讨厌它。”
“别急着下定论,等等看再说。”
“不,我就是……”
还没等我说完,华子叔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过会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来,把眼闭上,仔细听听。”
我慢慢合上眼,眼前的世界黑了下来。
能感觉到起风了,额前的刘海在扬,身上的衣服被灌得鼓鼓的。它从哪里来的,它又会到哪里去,我不知道。
竹叶跟着沙沙地摇晃,远处的蝉鸣很清晰, 我看见华子叔仍在喝茶,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停了下来,轮廓也逐渐模糊,最后叶子不晃了,蝉不叫了,一切都沉寂了,钟表的齿轮像是卡住了壳,停止了转动。风还在吹,能听见轻微而又清脆的声音,淋淋,零零,是竹板间的碰撞,如同风铃声,就在耳边,忽远忽近。
我陷入到这一声声的节韵中去,仿佛一下子被置身在林子中央,幽密,深邃,竹林自有的气息从未知的四面八方袭来,我深吸着,那清爽的感觉沿着脚底,透过头顶,最后在身体的中央汇合。
风没有停,我想听见它的声音,于是双手双脚张得大大的,让它将我完全拥抱。
我不知道风是往哪里吹。
“现在喝一口茶呢?”华子叔的话语像是从脑海中传出。
一口香茗,是茶的味道?还是竹子的味道?我说不清,或者说是风给的味道吧。
我睁开眼,一切回归原样。华子叔在微微笑的看着我。
“你还讨厌茶吗?”
“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啊?”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答案在风里。”
我似懂非懂。
“讨厌的东西也会有天变得不讨厌吗?”
“是的。这就是我今天给你上课的内容,现在下课了。”
“可是我想不太明……华子叔,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是否曾有过讨厌的东西?”我思考了会,又小心的补充道,“或者人?”
华子叔掀了掀茶盖,轻轻的吹散热气。
“有吧。”
“哦?华子叔也有讨厌的呀!我还以为……”
“那是很多年前了。我不是很想提。”
“好吧,您不说就算了。”我一下子失落了下来。
“这样吧,英子,我给你讲个故事,故事有点长,你可要耐着性子听。”
“好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有这么一个人,是个海归博士,海归博士你懂吗?就是那种在国外读书的人,他回国后曾在某所名牌大学教书,后来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女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懂得安分守己,两人很快结婚生子。生活还算有滋味,可幸福的时间没有长久,社会上突然发生了一场大浩劫,人人自危,他也不例外,流放乡下,女人带着孩子跟着他四处奔波,虽然条件艰苦,可一家子在一起总归是满足的。男人和女人都受了很多苦,咽了很多泪,但想着日子在慢慢变好,就咬咬牙坚持下去了。可就在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男人不告而别,抛下妻儿,独自离去,从此渺无音讯,女人哭了哭三天三夜,最后实在不明白也离家出走了,独自留下那小孩,小孩当时正只有你这么大。”
“好可怜的小孩啊,男人怎么那么傻。”
“是啊。”华子叔咽了咽喉咙,像是在自言自语,“挺傻的,不是吗?”
“后面呢?那小孩怎么样了。”我右手撑着下巴,继续追问。
“小孩寄居在姨妈家里,慢慢的长大了,可是他一直恨着那个男人,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男人身上。他到处打听,想知道男人究竟去了哪,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是找到了,男人在一个小小的村子落了脚,过着独身的生活,什么都没变,连以前的习惯都保有,唯一变化的事,他的确老了,老的差点没有认出来。小孩没去打搅他的生活,只是同样住了下来,离他不远不近。”
“他为什么不去问问男人当年的事呢?”
“或许是小孩还恨着他。也可能是小孩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去面对他。不管怎么样,岁月流逝了,那份伤痛却不会消失。老天没给小孩机会,直到某天,男人像过去一样,再次的离开了,这次不同,成了真正的离开。小孩那刻才发现,自己恨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又一次,突然的不告而别了。”
“唉,太可惜了,早点去问多好啊。那……那小孩还恨他吗?”
“我想,应该是不恨了,连恨的人都没有了,还谈的上恨吗?”华子叔的声音抽动了一下,然后赶紧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英子,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
“我呀。其实也不太懂,既然恨他,那我一定会去找他问清楚。如果妈妈哪天离家了,我也会去拼命找她,找到她问明白,妈妈很爱我,一定是有特别的理由。说不定知道原因后,就不会恨了呢!反正是我,我要去弄明白,麦爷爷告诉过我,想不明白的事情,不管怎么去想,都不会明白的。”
“是吗?他曾这么说过?”
“华子叔,您说会不会是这个男人出于某种原因,想保护那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中有这种直觉,我以前问过妈妈,爸爸爱我吗?我爸爸也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一度以为他是讨厌我才会这么做,可妈妈跟我说,这个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连那么凶狠的老虎都知道不吃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想那男人一定也做出了很痛苦的选择吧。”
“保护孩子?”华子叔愣了下,两只眼睛眯在了一起,然后吐了一口长气,像是憋了很久一样。“可能,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但,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了。”
“既然没有答案,那风会知道吗?”
我撅着嘴,有口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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