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已无余

人间已无余

我披着一衣风，一肩雨站在汨罗街口等车。行人踩一路枯叶和积水匆匆而过。身后商铺流光溢彩，正播放柔曼的乐曲招揽顾客。车还没来，我掏出手机打发时间，刚刚点开凤凰网就被一行字震住了:再见，乡愁；再见，余光中。

周遭忽然安静。一股寒风呛在天地的出口，密雨仓皇奔突。我茫然四顾，不知身往何处。

屏幕暗下去，那三个字消失了……

他，终究也走了，继杨绛之后，在这料峭生寒的岁末，在这江南有雨的隆冬，这个最会用汉字写诗的诗人，走了。他是携着风声雨声去的吗？他是拈着长句短句去的吗？他案前的墨迹凝固了吗？他户下的蟋蟀还在唤他吧？

曾经听过的冷雨纷至沓来，又呼啸而去。我就站在蓝墨水的上游，在这最适合写诗的地方，又最适合写诗的天气，诗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从来没有见过他本人。那一年，游汨罗的屈子祠，墙上挂着他祭龙舟的照片。瘦削的身躯扛着偌大一颗头颅，清癯的双颊呼应满头霜发。脖颈青筋暴起，与院中屈原的塑像何其神似。他太瘦小，所有的精血气力都长到头脑里去灌溉诗情，任其绿荫猗郁，却不肯匀一点给躯干四肢。汨罗江，长江，黄河，台湾海峡，浅水清水，深水浊水，通通吸进他的笔管里，在纸上汩汩滔滔，万斛泉涌。他落一行字，能洗八千里路的缁尘，能抵浮世十丈软红，能激起松涛无数重，也能化生生世世劫灰一瞬。

他远离故土，却在他乡垒诗成台，遍植吴音楚韵，让背井离乡尝尽冷暖的人，一吟双泪流。他深谙汉字“天雨粟，鬼夜哭”的玄机，他熟知如何在一个人，百个人，万个人心里种下诗蛊，连最不爱读诗的人都能吟诵出“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曾在夜阑人静时读他，众口呶呶时读他，晴初霜旦时读他，流岚莺啼时读他。我读过阴天布谷的叠句，读过火焰莲开的湖心，读过蜀人赠句的素扇，读过天网恢恢的黄昏。我记得月色如砒霜的乡愁，西施范蠡的乡愁，一瓢饮尽一江流的乡愁，还有他生命中最忘情的哭声。

我却猜不透，今天，他是消失在茫茫九州的一页舆图里，还是远行去了田埂的阡阡陌陌；还是如李白一样，被一只神秘的酒杯飞碟接走，脱去凡籍做了诗仙？

他说，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他还说，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这是冥冥中的天意吗？腊梅红真的成了绝色。他要走，又有什么力量能挽留得住？山神吟罢招魂，隐去，空余摆放祭品的庙宇；鱼儿甩尾江湖，遁去，空余冷月无声。

有一天，我也会在世上消失，可是，乡愁会在每一个有风或雨的日子里复活，在静默的天地间，以踽踽独行的姿势，教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