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现任平川商会会长刘万军的大名,平川化工厂的职工没有不知道的,只是大家更习惯喊他从前的名号——“刘包头”。
年纪稍长一点的职工都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刘万军自江苏来到平川的时候,那时候只不过是一个搞建筑的包工头。当年平川化工厂初建,百废待兴,刘万军承揽了所有的建筑工程。一方面是他的个人能力出众,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总之,刘万军在平川化工厂攫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这才奠定了他后来人生辉煌的基础。
出外创业不易,俗话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是不成的。刘包头从老家出来,带出来一批人,其中大多数是他的亲友子侄,这其中就有田小七。
田小七不小,那时候已经30出头的年纪,人长树大,尚未娶媳妇。田小七最初在刘包头的工地上干活,尽干一些拉砖石、和水泥、提灰桶的活儿,因为拿砖刀砌墙的活儿他干不了,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动脑子的事情。后来工地上建筑的活儿慢慢少了,赶上化工厂组织搬运队,招收搬运工,田小七和另外两名老乡索性报名参加了搬运队。
搬运的工作很辛苦,又脏又累,本地人一般不干。田小七年轻,血气方刚,又有一副好身板,身高力不亏,搬运的工作倒也难为不了他。
田小七干活很卖力,别人扛一包货物,他扛两包。队长说,小七,你悠着点,别闪了腰。田小七拍着胸脯说,哪能呢?我又不是纸糊的,我身体好着呢。队长微微地摇头,工友们一旁尬笑。
大热天,外地的客户来拉农药,长长的一节车厢,要装好几十吨呢。才装了一半,几名搬运工早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大家停下来歇口气,一边抽着烟。
那名客户着急了,上前来催促,师傅们可不能歇着呀,帮帮忙,我家里有急事,得早点赶回去呢。
搬运工小胡乜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慢条斯理地说,没办法呀,天太热了,我们的嗓子都冒烟了呢。
那客户听出了小胡话里的弦外之音,有些气恼地说,你这是想讹诈吗,你们渴不渴关我啥事?少噜嗦,快帮我装货,不然我可要投诉了!
这话引起了众怒。
田小七说,你想威胁我们,有本事你尽管投诉去吧,哥几个今儿不伺候了,你看怎么着吧?
臭搬运,有啥了不起的?那客户眉毛一挑,嘴里依然不依不饶,伸出一只手来,要拽田小七的衣领。
田小七侧身避开,伸手顺势一推,说,哟,想来硬的,你还差点!不错,我们搬运工是没啥了不起,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问心无愧,你莫把人看扁喽!
客户踉踉跄跄向前迈了几步,身子一歪,差点跌倒。他自觉理亏,刚才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一时竟也偃旗息鼓,讷讷无言了。
过了一会儿,客户到厂外的小卖部买了十多瓶矿泉水回来,低眉顺眼地找到队长,主动和田小七他们几个搬运工道了歉。几个人这才继续装货。
干搬运的活儿很脏,搬运工们常年没身好衣服穿,干这行讲究不来,晚上有活,半夜都得起来。职工每年发工作服,可搬运工们却没有份,只因他们是临时工。
田小七原本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穿着身灰色的棉布衣,看上去脏兮兮的,仿佛很多天没有换,很多天没有洗似的。他整天与农药和化工产品打交道,衣服上难免沾染一些药味。田小七早就习惯了,自己倒浑然不觉。
有几回,田小七到城里的商场买东西,商场里的女服务员不住地嗅鼻子,嘴里嘟囔着,咦,奇怪了,哪儿来的煤气味呀。田小七心中暗笑,表面却噤若寒蝉,默不敢言。田小七到单位的食堂里就餐,小伙子、大姑娘见了他,也都绕道走,遑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田小七乘公汽往往主动往角落里钻,他也担心身上的气味刺激到别的乘客。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工作的环境就是这样。有时,田小七洗了澡,换了衣服,可是仍能闻出身上的那股怪味。那种气味好像深入皮肤毛囊了,任凭香皂怎么搽也洗之不去。久而久之,田小七也懒得去理会了。
老家的父母常常写信或打电话,询问田小七的婚事;刘万军也几次三番提醒自己的这位老乡,尽早解决个人问题。可是田小七心里明白,自己太穷了,谁家的闺女会看上他这样的外来户呢?刘万军试着托人给他介绍了两位本地大山里的姑娘,可对方一听说田小七的情况,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有位姑娘勉强见了面,上他家一看,回头便再无下文。嘿,也是,那哪算个家呀,破砖烂瓦,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能让姑娘惦记才是怪事。
田小七后来还是结了婚。
有一天厂子里来了一位女人,那女人蓬头垢面的,衣服上满是尘土,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女人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一些不着调的昏话。见了人,时而大声叱骂,时而兀自发笑。她的身后,五六个小孩相跟着,拍着手,蹦跳着,嘻嘻哈哈地调笑。有好心人上前问话,问她家住哪里,多大年纪,叫啥名字,出门干啥。女人摇头傻笑,一概不知。几个妇女叹息说,这疯女人够可怜的,要是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就好了。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人群也就散去了。那疯女人在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蜷着身子,眯着眼睛晒太阳,嘴里不再言语。大约是太累了,她要呆下来休息一会儿。
中午田小七下班回来,发现了离家不远,坐在大树底下的女人。他见女人满脸菜色,一副疲态,便回家煎了个鸡蛋,煮了碗面条,给女人送过来。女人接过那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咧嘴冲田小七傻笑。
一连几天,那疯女人傍晚离开,白天回来,在田小七家门口的那棵大树下坐下,半晌不挪地儿。田小七照例每天给她送去一碗面条。
工友们开玩笑说,小七,你心眼好,那女人对你也有意咧,你不如干脆娶了她做老婆,省得老打光棍!
别胡说,人家怎么对我有意了?她就是恋着我的面条呢,再说人家不定家里有男人呢。田小七说。
她有没有男人,是不是黄花闺女,你晚上试试不就知道了!一名工友挤着眼睛,坏坏地笑着说。
去去去,没个正经的!田小七满脸严肃地说。
这以后疯女人照例天天来,只是后来,她吃过田小七的面条,相跟来到他家里,再也不肯走了。田小七把她往外推,她仍转身不愿离去;田小七搭车送她到城里,以为她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没过两天,女人又来了。这让田小七愁坏了肠。
有人劝田小七说,既然女人愿意留下,那也是你俩的缘分,人家也是个可怜人,如果你不嫌弃,就娶了她,和她凑合着过吧!
那咋成?就算我愿意,她家里人能答应么?田小七犹豫地说。
她家里要有人能让她瞎跑么?她疯疯癲癫的,跟了你也好有个人照顾,只怕她家里人感激还来不及呢!一位快言快语的大嫂说。
田小七动心了,一来二往,疯女人在他家里吃了面,竟也能帮着做点家务。他不再赶她走,留她在家里安顿下来。日子久了,田小七和疯女人竟也生出许多情愫来,他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在疯女人来田小七家的第三年,她给他生了个女儿。
又过了几年,女儿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找上门来,将田小七家里打得稀乱。为首的男人称,女人是他媳妇,前些年得了场大病,疯疯癲癫地离家出走了,家人四处寻找,没有下落。最近无意中得到女人的消息,这才找来了。他现在来就是要将媳妇带回去。
女人见了那男人,十分惊恐,连连摆手,躲在田小七身后不愿过去。
田小七说,可是,她现在是我女人,我们女儿都五岁了,你不能带走她。
你算个什么东西,乘人之危,霸占人家媳妇,还没找你算帐呢!内中一个刀疤脸恶狠狠地说,挥拳一拳打过来,田小七嘴角渗了血。
还没等田小七反抗,剩下几个人一拥而上,跟着冲上来,对田小七拳打脚踢,紧接着架上女人便出了门。田小七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架着女人走远了。
田小七又成了光棍汉了,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每当女儿哭着闹着找他要妈妈的时候 ,他泥塑木刻般枯坐着,心里凉飕飕的。化工厂里的人发现,他瘦了一圈,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有一天田小七忽然辞了工,带着女儿从厂里消失了。职工们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据说是回苏北老家去了。
2019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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