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住了个小说家

作者: 羊君小二 | 来源:发表于2021-04-22 15:46 被阅读0次

    文/羊君小二

        1

      我家的租客是夏天来的,他租了二楼的一个小阁楼,从夏至开始,他就在那高而狭窄的地方呆着,期间从未离开过,并且不知道还要呆多久。

      我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盛夏午后,我躺在竹席上,绿色的小电扇吹拂着我敞开的肚子,它的叶片发出有节律的声响,可我身上的汗水还是没完没了地冒个不停,庆幸的是,蝉暂时放弃了制造噪音。

      这午觉由始至终都睡得焦灼不安,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听到楼下有陌生男人的声响。我爬起来,穿上拖鞋,趴在水泥栏杆上,好奇地往下张望。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放下行李,旁边站着我妈,她正埋着头焦灼不安地在提包里找东西,她突然抬头看到了我,朝我吼道:“下来开门,我找不到钥匙了。”

      我满脸涨得通红,喊着“来了”。

      叔叔的行李并不多,可其中一件行李老重了,我双手提着它爬上楼,颤颤巍巍地走向阁楼,第一次觉得阁楼好远啊,为什么它要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喘着粗气问道:“这里面是装的什么呢,老沉了?”

      终于抵达阁楼,我把行李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空气中升起一小片灰尘,正是在那时,我听到“小说家”这个词。

      “小不点,你可得轻点放呀!里面是电脑,我是职业小说家,可得用它发表小说呢。”叔叔刚说完,随即抽出一把折扇说,“这屋可真凉快呀!适合我创作!”

      他说的完全是奉承之词,我在这屋绝对待不下十分钟,实在太闷热了。

      上一个租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搬走的,租客走后,阁楼沦为杂物间,放着破旧的棉絮,邻居家的大黄猫在上面产下了三只小猫咪,我家还收养了一只小黄猫,后来,那猫跟我一样,成了叔的小跟班。

      十分钟后,他热得不得了,一边挥着扇子,一边骂骂咧咧,但对那只临时闯入阁楼的小黄猫可温柔了,想着法儿从行李里给它找小饼干吃。

      由此可见,叔叔是个任性妄为,真话和假话一起说的人。

      譬如,当我感冒了,进他屋的时候,他要求必须提前穿好鞋套,因为他有一台破电脑,只能打字,却视若珍宝,说是我带的病毒会感染电脑。

      接着他会站起来,从高高的柜子里掏出饼干递给我,说:“感冒的时候吃饼干好得快。”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饼干,一抬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从柜子顶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摔成两半。

      2.

      我捡起其中一半,发现上面写着“一等奖”,心生好奇,叔叔蹲下来,一把抓走了那一半奖杯。

      “这不就塑料的吗?有啥好稀罕的呢?”我撇了撇嘴说。

      “是金的。”叔叔挑了挑眉。

      “嗯,金属的。”

      我很诧异,叔叔听见这句话后笑了很久,其实平日他也笑得多,但很短促,最多不过两个“哈哈”。

      突然手里的饼干掉落在书上了,小黄猫跳到书上来,一点一点地把饼干舔干净了。

      叔叔摸了摸小黄猫的头,然后直接把装饼干的铁盒子递给了我,我一边咀嚼着饼干,一边瞅瞅他的模样,话说,这还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他。

      叔叔坐在一个蒲团上,他的身体非常瘦,长得高,但总是驼着背,他的长胳膊长腿被随意搁置在木桌子底下,一副黑色眼镜架在鼻梁上,下嘴唇很厚,再往上就是厚厚的一层刘海铺在额头上了。

      我问道:“在写什么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疯子的故事。”

      “我能看看吗?”

      “小孩子不能看,全是社会的真相,再说你也没这文化素养。”

      尽管生气,但好奇心推着我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叔叔递过来一张稿纸,挠挠头说,“小不点,帮我的小说起个名字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没文化嘛!”

      “但你有大智慧。”

      听到这话,我可骄傲了,把稿纸接过来,想了几秒钟,随即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哈哈哈哈哈哈”。

      叔叔接过稿纸一看,直夸我聪明,有大智慧,说这书可以叫《哈哈集》。

      我对叔叔的奉承不感兴趣,只是想着他的破电脑里有个小游戏,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伸手,就听到他的呵斥:“不能碰,你的病毒会传染给它的。”

      我悻悻地收回手,气呼呼地跑了,跑之前,还把假装鞋套的两个垃圾袋扔到了他的门口,我想,得好好让他重视一下我的游戏需求了,不能只关心那台破电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一只手高举着语文课本,坐在他的门口,大声读着课文,另一手还“噼里啪啦”地打弹珠。

      起初,屋子里面静静的,没有一丝反应,我深知他经过一夜灵魂创作后,此刻肯定睡得如痴如醉。果然,等我的弹珠一颗一颗地从门缝滚进去后,我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滚”,而后是连绵不断的唉声叹气。

      但这并不能引起我的同情,手里的弹珠滚完了,我继续摇头摆尾地念着课文,语速太快,如诵佛经,句不成句,文不成文。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打开了,叔叔穿着一条红色短裤,精神抖擞地伸了伸懒腰,而后对我说:“小不点,我去晨跑了,你就继续你的语文晨读大业吧!”

      叔叔甩着长胳膊长腿走了,我目瞪口呆,站起来,把语文书挂在栏杆上后,钻进他的小屋子,翻箱倒柜地找弹珠。

      我是在床底下找到最后一颗玻璃弹珠的,随着弹珠被一起掏出来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张超”二字。

      3

      尽管叔叔偶尔会很惹人厌,但在下雨天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和他一起待在阁楼里,因为那样可以听到雨落在瓦片上“叮咚叮咚”的声音。

      那时候,叔叔一般会一只手摇着折扇,另一只手握着钢笔在稿纸上书写,稿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同雨声形成微妙的共鸣。

      等我伸个懒腰,从凉席上坐起来后,他就会给我讲笑话,大把大把的笑话,笑得眼泪直流,或者讲述《月亮和六便士》,那是他唯一摆放在床头的书,偶尔也会讲他在成为租客以前还成为了哪些人。

      他的故事伴我平稳地度过了九岁那个焦躁的夏天,我羡慕叔叔的见多识广,同时也羡慕他的勇敢无畏,我知道很多都是故事,因为写小说的总喜欢说谎,但对于我而言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永远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骑士。

      期间叔叔讲述了一个故事,他的一个朋友听了亲戚的话去外地打工,以为能賺大钱,结果被带到了一个仓库里,负责分发白粉,后来朋友受不住诱惑吃了白粉,结果就完蛋了,陷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叔叔总结到,坏人的迷魂药往往掺在循循善诱的谎话之中,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要接受他们抹了糖精的炸弹。

      我虽然不懂,但是却依旧入迷,好奇白粉是个什么东西,所以我就去问了我妈,我刚说完,我妈就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然后“噔噔噔噔”地跑到了二楼的阁楼,开始骂叔叔,情绪之愤怒,骂声此起彼伏,持续良久。

      我确实猜想出白粉是一种丑陋的可恶的东西,就像虫子一样,我妈的态度让我觉得这是一个禁忌的词,触及她底线的词,以至于以后再也没有提过半点,后来通过学校里的毒品教育,总算证实了这个猜想。

      我能感觉到,我妈对叔叔的偏见不止如此,她总是能莫名其妙地就陷入愤怒又痛心的矛盾境地,譬如在一天中午,我妈做好饭菜,我端起叔叔的那份饭菜,对我妈说道:“妈,我长大以后也想写小说,像叔叔那样。”

      我妈一下子就把碗筷摔在桌子上,直接破口大骂:“别学他,他没有勇气去做他该做的事,整天窝在屋子里算个什么事。”

      当我听到这句话后便明白我妈的意思了,我抹了抹脸上的口水,端着饭菜走了,等我上了二楼,还能听到她在一楼吼道“做你该做的事情”,我觉得这句话是对叔叔说的。

      我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掀开帘子步入阁楼,叔叔转头看着我,露出慷慨又美好的笑容,他放下笔说:“天一,你又惹你妈妈生气了吗?啊,今天的菜看起来真不错。”

      我嘟囔着嘴,说道:“叔叔,大概是你惹我妈生气了。”

      “乱说。我整天窝在这里,怎么会惹你妈生气。”他从窗户边挪过来,坐在了小桌子旁,满眼期待地举起了筷子。

      我坐在小桌子的另一端,看着细嚼慢咽的叔叔问道:“叔叔,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像你一样自由?”

      叔叔扑哧一声笑出来,米饭喷溅在桌子上,他慢悠悠地抽出纸巾擦桌子,同时忍住笑意,随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我并不自由啊,但我希望天一同学你以后能做热爱并擅长的事,因为那样才可能无限接近自由。”

      4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我继续每日三次把做好的饭菜给叔叔端上楼去,同时还要负责打扫他的房间,这屋只要一天不打扫,地板上就会堆满皱巴巴的纸团,还有空的啤酒瓶。

      每次清晨推开门,大概率看到的都是倒在后面蒲团上的他,也不知是疲惫,还是不安,他的四肢总是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脸上则露出苦大仇深且悲壮的表情。

      我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在那一瞬间,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还没倒下,你来干嘛?小不点,想谋财害命吗?”

      “没有,我怕你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的那种。”

      “怎么可能,你看,那儿有一棵香樟树,”叔叔揉了揉头,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窗外说道,“咱们中午可以把桌子椅子搬过去,在那儿写小说,肯定很凉快。”

      这主意很不错,我听得也入迷,不过搬桌子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难以置信的是,我在搬运的过程中还显得很高兴,这是真的,如果没有叔叔的提醒,我将不会记起,还有这么一个纳凉的去处,也将不会在漫长的下午好好睡一个午觉。

      河岸并排矗立着三棵香樟树,旁边就是小河流,白天河风多,总能把我吹入最舒服的梦乡。

      我醒来之后小跑着奔到河里,撅着屁股一块一块地翻动石头,只为寻找窝在石头底下睡觉的螃蟹大爷,叔叔也卷起裤管和袖子,稀里糊涂地跟在我的后面网小鱼,河水被他踩得一片浑浊。

      等太阳下山了,十几条小鱼和几只螃蟹就在红色水桶里打滚游泳了,叔叔甚至还捉到一只泥鳅,根据这个收获情况来看,晚饭肯定是炸小鱼和螃蟹。

      夜深了,我们屁股下面垫着草垫,紧紧地挨着吃着小鱼的大黄猫,并排坐在一楼屋檐门口,一口螃蟹一口粥,那味道可真好啊。

      5

      除了香樟树以外,我们经常去的地方还有租书店,两毛钱就可以租看一本书整整一天,这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不过,在我的零花钱发下来之前,我和叔叔都是死皮赖脸地坐在租书店里的地上看书,地砖冰冰凉凉的,刚好可以把身上所带的热气一吸而光,可以说,待在店里最久的人,除了我俩就只剩老板了。因为偶尔,我们还要帮他看看店。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秃头,仿佛男性一旦进入这个年纪,就必须得用秃头来矗立一座丰碑。

      我放下漫画书,忧心忡忡地看向叔叔,想象他四五十岁秃头的样子,倘若那颗窄长的脑袋没有了头发,似乎就是一颗彻底的猕猴桃了,还是红心的,聪明的猕猴桃。

      这样也许对叔叔更好,他就不用浪费宝贵的创作时间,去清洗他厚重的刘海了。

      话说每当我妈给我剪头发的时候,顺便也会帮叔叔剪刘海,还会用毛巾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细细地擦干净,因为上面总是会沾着黑墨水,我怀着嫉妒的心情看过去,猛地意识到,我妈妈的下嘴唇似乎也有点厚。

      这老板就跟我妈一样,是个热心肠,他会把很久没人租借的书送给我,偶尔也会在店里一个人欣赏电影,一般当他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和叔叔就会加入他的阵营,我们也会关起门来看《卖火柴的小女孩》,然后躲在柜台后面一起哭。

      叔叔说:“真怕以后我会在寒冬里独自死去。”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毕竟人都会死去的。”

      叔叔叹着气说道:“那等我写完这篇小说再自杀吧,我要自己掌控死亡的时间。”

      再后来书店关门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中年老板了,空落落的玻璃上张贴着招租的广告,我趴在上面往里瞅了瞅,里面照样空空如也,没有期望中遗留的书,也没有情理中纪念的话,什么都没有。

      我退后一看,这空空的店铺竟然成了繁华街道上的一块斑秃,看来它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中年。

      6

      有天我妈着急去看我外婆,离开前塞给我十块钱,命令我去买菜做饭,我揣着钱找到叔叔,拉着他的袖子,他说:“去旁边技校食堂打菜吧,那样更好。”他又塞给了我十块钱。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一个小个子捧着饭盒不安地站在高高的队伍里,看见侧方叔叔的身影后终于安心下来,他接过饭盒让我到门口等他。

      食堂门口的墙上装着一些玻璃橱柜,里面展示着关于食品安全的海报,我趴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从橱柜的反光里注意到,身后有三个躲躲闪闪的青年,一回头看见他们站在一个小卖部门口,其中一人便是我叔叔。

      我跑过去,另外两人便戴好帽子,匆匆离去,叔叔说:“走吧,咱回家吃饭。”

      他高高地举起两个饭盒给我看,令我诧异的是,那样子,似乎在等待我去搜身。我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问道:“叔,他们是谁?”

      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用管,你好好记住,不要接触他们。”

      那顿青椒肉丝,肉丝很多却索然无味,我暗暗觉得总有什么事情已经在路上了。

      下午去给叔叔买墨水时,又看到那两个人蹲在墙角抽烟,时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笑声如金属般尖锐刺耳,旁边还围着几个技校生跟着附和。

      我快速地从他们旁边走过时,其中一人,咧嘴露出焦黄色的参差不齐的牙,由于生理上的反感,我瞪了他一眼,下一刻,揣着墨水撒腿跑了。

      7

      周末的夜晚,我妈牵着我回家,那一段路没有路灯,很黑,傻乎乎的云朵又飘过去遮住了月亮,看着那些摇曳的黑色树影,我越来越害怕,觉得路上随时都可能冒出来一只妖魔鬼怪,于是更加紧张地拽住我妈的衣袖。

      经过桥头时,我听到桥下传来神经兮兮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妈意外地停下脚步,抿着嘴,神色严肃。

      我躲在她的手臂后面,偷偷地望过去,杂草丛中浮现三个身影,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看样子是被折磨得够呛,另外两个男人站着一旁发出怪异的笑声。

      趴着的人抬起头露出脸来,我睁大眼睛扯了扯我妈的衣袖,声音颤抖着说:“是叔叔。”

      透凉的河风吹来,我的脖子缩得更低,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着,我希望我妈能想出一个对策来。

      “张莉,大晚上的你俩站这儿干嘛呢?有什么事吗?”邻居从后面走来,热心地问道。

      “哦,没事,李婶。”我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带我离开了桥头。

      后面的路倒是有灯了,却是隔着老远才能见到一盏,我们的影子从后面跳到前面,再由狭长逐渐缩短到圆鼓鼓的一团,月亮也从云里跳脱出来。

      我和我妈沉默着走在那条昏暗的街道上,朝着家的方向奔去,我知道我没办法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8

      第二天,叔叔一瘸一拐地下楼,我定在楼梯转角处,看着他的手掌抵着墙壁,然后费劲地弯曲膝盖,我似乎能听见,他关节里面生锈的声音。

      他的眼角还残留着淤青,头发更杂乱了,他看着我的头顶,说了一句“上山”,随后拿了一把放在楼梯间的铁锹便离开了。

      我按照他的嘱咐,乖乖地抱着装饼干的空的铁盒子跟在他身后,他的右手压在充当拐杖的铁锹上,步伐依旧缓慢,速度没有半点提升,好像定格动画一样,动一下,停顿一下。

      我们走了很久,我跟在后面走得快要不耐烦时,他喘着气走到一棵松树底下停下来,一只手扶着松树,另一手把铁锹扔给我,说:“小不点,帮我挖个坑吧!”

      我瘪了瘪嘴,拿起铁锹一下一下地挖下去,很快一个脸盆大小的坑初具雏形,我把铁锹插在小土堆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扬起下巴问道:“挖坑来干嘛呢?”

      “埋我。”他露出狡黠的笑,“哦,就是坑有点小,你再给我挖大一点。”

      我气呼呼地坐在地上,不理他,等了一会儿,只见叔叔不晓得从哪个地方,掏出来一叠被汉字塞得满满当当的稿纸,对我说:“铁盒子啦?”

      “喏,地上的。”我朝他努了努嘴。

      他捡起盒子,稿纸被一把塞进了里面,盖上盖子后,盒子又被放进了坑里,我识趣地扬起铁锹,抡圆了胳膊,积极地铲土,嘿哟嘿哟,很快,一片一片的黄土倾覆在盒子上面,最后我还结结实实地踩上了几脚,看着平坦如初的地面,我想,叔叔是不会计较的,毕竟,他是一个写完小说就要自杀的人嘛。

      他看着这项大工程圆满结束后,靠着松树歇了歇,然后杵着铁锹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我继续跟在后面,看着他摇摇摆摆的身影,慢慢说道:“叔,你知道吗,这个夏天我很快乐。”

      他背着我挥挥手,说:“走吧,我还要赶着回去上吊啦!”

      听到这句话,一种不安盘踞在我内心,不管如何,我将它命名为“狂热冷却期”,而后叔叔不动笔了,再过几天就走了。

      9

      送叔叔离开的那天,阳光照样灿烂,车站里人很少,售票口空空落落的,我妈给叔叔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那票上的城市我从没听过,以至于,我以为他去了遥远的地方。

      叔叔放下行李,右手从上面伸过来,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淡淡地说:“加油啊!小不点!”

      他眼神里有柔和的光,眼角仍残留着花生米大小的淤青,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即将从我的生活里离开,如果以后有人问起他来,譬如那个书店老板,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的名字叫张超。”叔叔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刚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提起行李上了长途汽车,挂满灰尘的车门瞬间关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对着车尾逐渐移动的车窗挥手喊道:“叔叔再见!”

      “是舅舅,”我妈抹了抹眼泪说,“他是你舅舅。”

      他隔着窗户朝我挥手,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沉重,提示他曾获得的短暂自由已成为过去式了。

      10

      此后,我依旧像从前一样,疯疯跳跳,喝着汽水,吃着西瓜,度过每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天。唯一不同的是,每当我坐在香樟树下看小说时,抬起头来总是觉得似乎少一个人。

      这也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真的到达了遥不可及的远方,或颠沛流离,或安居乐业,不管怎样,我对夏天的期待逐渐减少。

      我坐在香樟树下,翻看着叔叔临走前送给我的《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想起某页可能还有饼干的味道,于是便开始寻找,几秒钟后,我看到了书页上的那小片棕色污迹。

      我愣了愣,接着鬼使神差般张开手掌,开始揉搓书页,果然,那个熟悉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我放下书,心血来潮地找来一把铁锹,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把剑,随即昂起长长的脖子,抬头望天,这天气很好,无懈可击,适合劳动。

      我哼哧哼哧地扛着铁锹爬上山,来到我们一起埋下小说的那棵松树下。

      原先裸露的黄土已被野草覆盖,土质变得肥沃起来,成了最正宗的黑色。

      松树上聒噪的蝉叫了好久,惹得人心烦,我一铁锹拍打在树干上,只听到一声呜咽以后,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风很好听,青色的叶子飘落下来也很好看。

      我不再凝视土地的颜色,屏着气,毫不客气地下了一铁锹,溅起来的泥渣从我眼角掠过,很快那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不管不顾,不慌不忙,一下接着一下,脑中响起歌谣。

      下铁锹前,我想,如果能挖出一本旷世神作,或者,一本武林秘籍也行,那我就可以坐吃山空了。

      我怀着这样的期待,不管手臂还残留着疲劳感,直接拂去尘土,打开铁盒子,映入眼帘的却是六个字——“哈哈哈哈哈哈”,难道这是对我的讽刺吗?

      或者说,是赠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笑话。

      我再翻阅,结果证明,埋葬在我心里几年的东西,不过是一叠泛黄的白纸,我猜,大概是时间送走了文字。

      我把那叠白纸用一个新的盒子装好,重新埋下去,填好土,再跺了两脚,也许这样的结果,才配得上无常又无可奈何的他。

      我至今都不知道,在那个太匆匆的夏天里,他究竟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知道答案的,请你告诉我。

                              ——END——

    ୧⍤⃝ ୧⍤⃝ ୧⍤⃝

    作者有话说:

    记忆中,我的舅舅在我家小住了一个夏天,他那整日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大人,总是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还把小说书和光碟到处乱放。

    在某个午后,他独自一人,去网了一桶鱼回来,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他拒绝了我的加入,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怕我中暑。

    后来,心灰意冷的他远走他乡,进入建筑业,还试图通过劫走师傅的孩子来达到某件事,经过三天的深思熟虑后,他把孩子完好无损地还给了师傅。

    再说回来,他那三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可能,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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