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
其一
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
其二
花开时节雨连风,却向霜余染烂红。
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
其三
当时只道鹤林仙,能逢秋花发杜鹃。
谁信诗能回造化,直教霜卉放春妍。
其四
不分清霜入小园,故将诗律变寒暄。
使君欲见蓝关咏,更倩韩郎为染根。
言在意外,是咏物诗常用的写法。读咏物诗,弄清楚作者的心境是很重要的。
这是一组酬和诗。从诗题可知,诗人好友陈襄(字述古)写了一组《冬日牡丹》的诗给他,他便和了这四首诗。据考证,宋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上书陈说王安石新法的弊端,得罪了王安石。苏轼自感在朝廷难以立足,于是自请外任,被授以杭州通判(相当于州府副职)。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陈襄出知杭州(杭州长官)。这一年阴历十月,陈襄到一僧寺游玩,见寺中开牡丹数朵,于是作《冬日牡丹》绝句四首。苏轼于是和了四首绝句。
陈襄原诗现已不可寻,现在能见到的,就是苏轼这组和诗。和诗,就是在原唱(作)的基础上,依原唱的韵附和的诗。和诗分三种:一是次韵,也叫步韵,是按照原诗的韵脚字顺序附和的诗,这种和诗的题目一般用“次”或“步”表示;一种是从韵,即用原诗韵脚的字,但不必按原诗韵字的顺序;还有一种是依韵,即只用原诗的韵部,但不必用原诗的韵字。后两种和诗的题目可用“和”表示。这组诗就属于只用原诗同韵相和,而没有按原诗韵脚顺序。
这是一组描写冬日牡丹的诗。牡丹,一般花开暮春时节,谷雨过后便盛放。以其花朵硕大、色泽艳丽、雍容华贵、清香四溢而艳压群芳,被称为“花中之王”。中唐诗人白居易更是盛赞它“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诗人刘禹锡的《赏牡丹》说“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因此而享有“国色天香”的盛誉。
然而苏轼这四首冬日牡丹却写得与众不同。
首先,组诗通篇采用托物言事的写法。借物喻人或托物言志的手法,古今皆同,诗文亦是。所以,读懂这组诗,当从这个角度入手。周敦颐《爱莲说》一文中有“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可见,在古代,特别是唐宋时期,牡丹被看作一种富贵的象征。联系苏轼的生平,结合组诗,我们大概可以推知诗里的牡丹是隐喻朝中当权者。苏轼不满革新派的某些政治措施,曾对这些改革发表了许多反对意见。也正因为如此,后来被反对派从他的诗中找出很多反对新政的诗句作为罪证,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在这组诗里,作者说牡丹“不放闲花得少休”。据《乌台诗案》:“这首诗讽刺当时执政大臣,‘以比化工,但欲出新意擘画,令小民不得暂闲也’。”我们从第二首诗中的“未信出天工”也可以看出,作者对牡丹的造作和矫情是持否定态度的。还有第三首诗中的“谁信诗能回造化”,更是明显看出作者对新政的讽刺。“造化”指的是造福人民,“谁信”表达的是对改革的否定。第四首诗中“更倩韩郎为染根”是化用典故。韩弘是中唐时期的将领,据说他不喜牡丹,晚年住在长安永崇里的私宅时,见有牡丹,他命人将其除去,说:“我岂能效仿儿女辈人!”作者用“染根”说它是污染人、祸害人的东西。这里对韩弘的羡慕,实际就是对新政的厌恶。
其次,这组诗写物形神俱备。牡丹多在初夏开放,而这组诗写的却是反季节开放的冬日牡丹。那么,扣住冬日的特点写牡丹,也是这组诗让人称道的地方。
第一首,“一朵妖红”是牡丹色彩特征,“翠欲流”写的是牡丹叶,“欲流”一词,写的就是那些权贵的“物欲横流”之态,写出他们的欲望之盛。这里既是写物,也是写人,不但形似,更是神似。写景抓住特征,这一点在苏轼的诗中很突出。“春光回照雪霜羞”一句,紧紧扣住“冬日”来写,用“雪霜羞”反衬牡丹盛极一时。然而,这只不过是造物主意欲“呈新巧”的做法而已,言下之意,改革无非是为了哗从取宠,想弄点新花样而已。毕竟,这花不是正常开放的,不属于自然的规律,这是相对正常暮春开放而言的,自然,也就扣住“冬日”这一关键特点了。
第二首,“花开时节雨连风”是对正常开花而言的。牡丹在春末夏初开放,这个时期风雨较多,所以花开时节应该是“雨连风”的。但这花不按正常季节来开,“却是霜余染烂红”。“霜”就是冰霜,这是对冬日而言的,让霜来染烂红,意思是说,改革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一个“却”字,冷嘲热讽便蕴含其中。因为这枝牡丹是开在冬末春初的,所以作者说它“漏泄春光私一物”,并以“未信出天工”表示否定。这都是扣住冬日牡丹的特点来写。
第三首,以杜鹃花为对比,再对冬日牡丹的不合时宜进行了讽刺。杜鹃花一般在春季开放,作者借用佛教的“鹤林仙”能让杜鹃在秋天发花,对于这件事,只用一个“谁信”就表明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直教霜卉放春妍”这种做法,作者也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也就是说,这种做法完全是违背了自然规律的,是注定失败的。当然,作者这里表面是说花,实际上是隐喻王安石的变法。作者委婉地告诉大家,新法是一件让春花秋发的荒唐事,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这里的“霜卉”,也是扣住“冬日”来写的。
第四首写得更为含蓄。“不分清霜”是说这个牡丹也不看情形,是乱来的。甚至把“诗律”这些很严格的要求,变成了很随便的日常“寒喧”话,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把一切当作儿戏。这也是针对新政说的。“使君欲见蓝关咏,更倩韩郎为染根”两句,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韩愈的典故,一个是韩弘的典故。据韩愈《昌黎先生集》记载:韩愈早年在京师做官时,他的侄孙韩湘到京师求学。有一天,韩湘指着庭院内的牡丹花说,我能让花儿顷刻间开放。他往地上培了一小堆土,扣上个盆子。不一会儿,韩湘把盆子移去,土堆上果然有两朵牡丹花开得正艳。韩愈凑近一看,花叶上还有两行金色小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后来韩愈被贬到潮州,路上写下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里面就有这两句。这就是“蓝关咏”的来历。这两句化用典故,也是写牡丹。很巧的是,韩愈后来不幸遭贬与牡丹上的诗句似乎有着某种冥冥的注定,作者是不是想通过这来表达自己的遭遇,借以回答陈述古呢?因为陈原诗我们看不到,对此也只能作一种猜测。
苏轼这组冬日牡丹诗主要体现以下几个方面的特色:一是用事贴切,作者熟练运用前人典故入诗,起到言简意赅的作用;二是善用隐喻,作者看似处处在咏牡丹,但却处处在借牡丹讽政敌,意在言外,既紧扣物的特点,又暗喻得当,这组诗充分体现了苏诗“含而不露”的特点;三是以文为诗,赵翼《瓯北诗话》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如诗中“不放”、“却向”、“直教”等词,与一般文章用词无异。总之,苏轼这组咏牡丹诗,形象突出,而又说理含蓄,是一组形神俱佳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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