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穿梭在黑白之间,总会滴下浓郁清浅的心情,浅处苍白得支离破碎,浓处可怕得额蹙心痛。那些印记,晕染在厚薄不一的时光宣纸上,想起时,是思绪连着心情针扎一样的疼。
我常常止不住遥想,想看见父亲憨厚的影子,从老屋任意门的那端,能忽的就闯入我的视线。
站在房间的窗户下,盯着对面房子的墙,目光越过庭院,屋檐下啾啾呢喃的燕子一家,拽回我忍不住的念想。一下明白,那个熟悉的影子已走于红尘之外。
思念如同十八拍胡笳崩裂的琴律,重重叠叠包围过来,我抚着凄惶的乐声,去追寻父亲一辈子的情怀……
父亲的生命从奶奶的生命出发,成长的地方,山野穷乡,顺着大地骨缝走来的祖先,在这里驻足停留、耕读传家。财旺人不旺的“焦”家,包括我的爷爷,再往前数的上几辈,都是抱养到“焦”家延续的香火,到了父亲这辈,奶奶才有了自己的五个儿女,父亲是长子,从小自是娇生惯养,任性到放学回家还要吃奶,这是后来我的姑姑们聊天时说起的。许是因了这样的环境,长成父亲后来自作主张、大事小事,从不和家人商量的秉性。
从前,说起来真是离谱。刚出生时我没有看见父亲,我们相遇是在他退伍后的1975年,那时的我还不到一岁,我们见面的情景我不甚了然,能让我想起的,就从我记事起说吧……
童年的我,最期盼的事,是和邻居毛闺女坐在廊积上抓石子,边抓边唱着:“猪耳朵,抓三颗,猪眼睛,叫小明,小明叫,一同要……”才把五颗用瓦渣磨得圆圆的石子,用手心掬了掬撂起落到手背时,黑蛋从大门圪洞跑进来告诉我:“丑丑,丑丑,你爸回来了。”话音刚落,我看见一位不像庄稼人模样的男人走进四合院,推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在当院朝我微笑着,我憨憨看着他,奶奶自屋内拿了笤帚出来,拍打着他衣服上附着的灰尘,从那天起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在那个极度缺乏沟通的年代,我是靠这样的记忆记住了他。
八十年代,正逢改革开放,父亲所在的端氏镇果树厂实行一工一农减员政策,父亲被裁退回乡。接近不惑之年的他,不满足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时常两手托头瞪着棚板的某一处发呆。从那时起,他尝试靠山吃山,在乡村搞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这样忙时耕种,闲时倒腾的日子伴随父亲一直走到天命末年。我见证着他的整个中年,无奈的岁月里,夹杂着父亲挥洒的汗水与牵强的笑容。还有那一声声人斗不过命的长嘘短叹。
花甲之年,父亲到处开垦,认真种田,为的是贴补我们三个子女的生活。在某个黄昏或午后,电话那头,总能听见父亲亲切的声音:“丑丑,豆角长成了,瓜也长大了。”我说:“爸,明天就回。”挂了电话,我知道是父亲又想我了。夹着青香味的蔬菜送进嘴的那刻,我咀嚼着父亲的爱与艰辛。
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很多年前,乡邻们门口的对联上,龙飞凤舞的狂草,是爸爸的笔体,那苍劲有力的字体透着父亲洒脱的野性。他脑子里装着山里人的诚恳、逼真,骨子里检测出满满的善良,血液里循环着纯美的液体,他的身上是所有认识的人,共同贴上的好人标签。
2018年1月30日,哥哥把父母接来城里,我带着身体不适的父亲去医院,两次反复住院,最后在各项检查化验的分析下,定性胰腺癌,晚期扩散。
我们兄妹三人详细咨询专家,带着父亲各大医院来回奔走,结果是无奈的接受。那张张裹着风霜攒下的钱,好想让它换回父亲的命,那一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派上用场。
全家谁都说不出一句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水喝一口吐出来,再喝再吐,体重猛然下降,重复下降……
在病魔折腾了父亲一夜的那个清晨,我看着痛苦中的他,无望的抱紧他,讲诉藏在胃后面的胰腺,它在人身体上的使命。父亲是个明白人,听完后说了句:“唉,人哪能一直活着。”是啊,人不能一直活着,我只是希望您活得久一些。
清明是哀思的时节,总认为这样的节气离我遥远,没曾想,这一天成了我生命中最最最刻骨的一天。
和父亲又熬过痛苦一夜的那个黎明是清明,那几天分外的冷,该在这个季节刚刚开花的万物,一晚上全都冻死了。我钻进父亲的被窝,摸着他的头和手都是凉哇哇的,可他老是说热,不停翻身,我知道父亲难受,轻轻推他的整个背部以缓解疼痛,他说:“我想喝口真果粒。”我说:“好,我去热热。”他说:“我就想凉凉的喝。”这是父亲得病以来主动要吃食,父亲一口气把一罐真果粒凉哇哇喝了。母亲背转身轻轻念叨:这不好呀,什么都吃不进,怎么一下能吃了?
这一天,父亲见了很多的人,说了很多的话,亲朋好友,乡里乡亲,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了。阴冷的下午,父亲揣着满肚的腹水,辗转翻身,我和妹妹看着爸爸的眼向上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嘴里出了一口气,又出了一口气,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凝固了,这时时间指在下午18时30分,全家人泪落如注,父亲再也没有力气吸气,把眼久久的闭上。无往而不胜的岁月啊,让一个人六十九年的里程,戛然而止冻结在这一刻。
人生,真的,是一个过程。
如今,在家乡垒后的一眼废弃土窑里,在残垣断壁的黄土崖下,是父亲现在的家。周围植被茂密、古树相衬,阳光直射进土窑,洒在身披红色棺罩的棺木上,父亲被装殓起来静默地躺在那里。去年的现在,恰逢闰月年,父母正忙着给自己修造天堂的坟茔,老俩口一辈子把生活设计得细长而深远,早早把死都列入了计划之内,棺木、坟茔准备现成了,想都没想到,父亲急急地走了,坟茔圈好不到三年不能下葬,这是家乡沿袭下来的规矩,只好把父亲暂时放在这处寒窑里,等母亲百年后一起入土为安。
回忆一幕幕,心痛一幕幕,不尽的念想是绝望的梦,时光的站台上,父亲已走向另一个岔路,我盯着那堵墙,思绪潮湿,泪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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