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臣所言,邻国旱涝灾情严重、瘟疫四起,如今已元气大伤,这定是上天的旨意,不如就此攻下他国,以壮我兰栎雄风。”
又来了,云清涯头疼地扶额,这些见识短浅的庸臣,从来没有考虑过百姓民生,国家的长远发展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们所在意的,只有头上那顶象征权力与富贵的乌纱帽。
“如此甚好,孤亦有此打算,不愧是钟爱卿,总能道出孤心中所想。”
再也站不住了,云清涯上前一步,在兰栎王面前跪下行礼:“王上,能否听臣言几句?”
“但说无妨。”
话虽这么说,但是谁都知道:兰栎王心中不快。
兰栎国与邻国沅泗国一个物产丰饶、地势险要,一个兵力雄厚、幅员辽阔,两国都是五国之中的强国,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在忌惮邻国的同时,更多则是对邻国资源的觊觎,因此数百年来,两国之间的矛盾与战事不断,谁都想吞并另一方独占鳌头。
“臣以为,不可借机发动战争。其一,沅泗虽然遭此重创,然其兵力一直为五国之中顶胜,两方交锋,我军未必有绝对把握。其二,吾国贵为大国,若我等乘人之危攻下他国,只怕此举会令他国心寒,失去他国的支持,我国便会相应成为众矢之的。其三,战争劳民伤财,就算我国攻下沅泗,造成的亏损需要多年休养生息才得以恢复,若此时其他三国联合起来攻打我国,我方则难以招架。”云清涯看着座上君王的脸越来越黑,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臣思量再三,当下应调用物资支援沅泗,雪中送炭之情利于促成两国友好,日后若我国受难,沅泗定会鼎力相助;再者,他日沅泗先挑起祸端,在别国必会落下话柄,失义于人,沅泗也当孤立无援。”
“罢了。”兰栎王不耐地摆手:“汝言孤自然知晓,只是沅泗虎狼之心人尽皆知,为我兰栎心头大患百余年之久,如今时机大好,千载难逢之遇孤怎能放弃?”
“王上……”
“此时休要再议,退朝!”
“云内史,还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为好。”路过云清涯时,钟利神情鄙夷地凑了过来,语调也变得阴阳怪气:“早就听闻你与一个沅泗的姑娘相好,今日此举,让我们很难不怀疑你的动机。”
云清涯气笑了:“依钟太尉所言,但凡与鄙人有过交集的女子都与我有那层关系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其煞费苦心地找他人漏洞,不如恪尽职守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国家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吧。”
“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说了算的。”钟利冷哼:“奉劝云内史一句,挡别人的道也要掂量下自己的斤两,否则最后自己飞蛾扑火不说,还要连累身边人。”
钟利拂袖而去。
云清涯烦躁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显然钟利刚才是在威胁自己。他本是一介书生,不屑入流官场污浊,奈何家族世代为官,父亲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唯一的嫡子身上。
刚踏进家门,就被自家小妹撞了个满怀。云清涯扶住小丫头,后退了几步,稳住了身体。
“大哥,你回来啦?”小姑娘仰起头看他,眨了眨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是啊,跑什么呢,这么急?”
小家伙小脸一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哥,二哥他欺负我,我不就是不小心打湿了他的画嘛,他就扬言要打我。就他那鬼画符般的破画,也就他自己当宝贝。啊!疼疼疼……”
正说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揪住了她的耳朵:“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那幅画你知道我画了多久吗?我还打算送给颜兄的呢。”
“呸,不要脸,尽给自己脸上贴金。放开我,放手啊,你放不放?”小姑娘挣扎未果,转头向他求助:“大哥,你看他!”
“好啦。”云清涯将他们分开,笑得宠溺:“你是哥哥,大度一点好不好,画可以再画,妹妹可只有这一个了。”
“就是嘛,还是大哥好……”
“好什么好,还有你,做错了事要道歉知不知道?快给二哥道歉。”
“唔……知道了……二哥对不起。”
“这小丫头片子,越来越顽皮了,哪里像个姑娘家,以后嫁不出去可要愁死爹娘了。”看着妹妹撒丫子跑开了,云清泉扶额,从怀中拿出一卷纸:“大哥,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卷上好的白鹿纸,云清涯将它小心展开,里面所绘的是一个老翁在斜阳下挑担回家的场景,旁边还有字迹娟秀的一句话:一孤影,一轮日,但行晚霞且生寒。
“爹总是夸你会读书会做官,是我们全家的榜样,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懂什么知书达礼,我就喜欢书法绘画,我背书什么的不行,给那些诗人的诗作个画什么的还可以。”少年有点小骄傲。
“可以呀,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一定什么都要学我啊,做自己喜欢擅长的才是最好的。”
“这么说大哥你是支持我的?爹总说我这是不务正业。”
“当然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画师难道就不值得尊敬吗?你去和爹好好说,给他看看你的画,爹肯定会同意的。”
“真的吗?那太好啦,谢谢大哥!”少年兴奋不已。
云清涯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真的很羡慕弟弟妹妹,羡慕妹妹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羡慕弟弟有机会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自己儿时就被家人约束着学各种不想学的东西,被立下各种各样严苛的规矩,被安排一步步成为今天这样的自己。
“近况如何?”
“回父亲,近日安好,只是今日王上下令攻打沅泗,孩儿认为不妥。”
“你提议了?”
云清涯握了握拳:“正是。”
“王上怎么说?”
云清涯无奈地摇头。
“那就别管了,别得罪君王才是首要的。”
云清涯呼吸一窒,父亲的话让他心里堵得慌。
“爹,”他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憋了多年的话:“我不想当官了。”
“啪!”两鬓霜白的老者拍案而起:“你,你说什么?”
“爹,您应该知道的,如今的兰栎,官场官官相护、同流合污,连王上也被蒙蔽了双眼。这种腐败的风气我受不了了,何况我本来就只想当个教书先生。”
“够了!我们家族世代为官,你将家族的颜面置于何地?现在我年事已高辞官还乡,你要是没有了俸禄,将家族的生计又置于何地?做人本来就是圆滑的,只要对自己有利就是好的,如果要污浊才能生存下去,那你就得污浊,收起你读书学到的那一身正气吧,自古以来,你看看多少一身正气的人是有好下场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还太年轻了。”
“父亲!您眼里只有荣誉,只有利益!”云清涯急了:“难道只有为官能维持生计吗?国家要是没了还有我们小家吗?”
“闭嘴!你这个逆子!”云维蓟气得发抖:“你管别人不别人!你管国家不国家!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别人,谈什么国家!你装什么清高无私之人?你管了别人,别人会领情吗?别人只会觉得你愚蠢!只会觉得你碍眼!”
云维蓟指了指门外:“滚,你给我滚!”
这是云清涯第一次和父亲吵得这么厉害,他迈出房门,看到母亲裹着披帛站在一旁看着他,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大少爷,发生什么事了?我和夫人听到这边动静太大,就一起过来看看。”云维蓟的妾室,也就是云清泉和妹妹云欣羽的母亲如是说。
云清涯整理了下心情,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了些:“方才和父亲起了点争执,现在已经没事了。袁夫人先回吧,我和母亲有事商量。”
云清涯送母亲回屋躺下,坐在床头给她盖好被子:“母亲身体不好,以后夜里出门要多添衣物才是。”
云清涯发现母亲一直看着他不说话,便开口询问:“母亲可是有话要说?”
“涯儿,人生在世,很多身不由己的,有时候难得糊涂,得过且过吧。”
云清涯心中怅然,母亲体弱多病,在他之后一直未有子嗣,父亲之后便纳入了妾室,所幸他自幼聪慧、勤奋上进撑起了家族门面,父亲才一直没有冷落母亲,如果自己落魄了,或许母亲后面的日子就越来越艰难了。
他放不下母亲,他应该再坚持一下的,可是他也不能眼看着这个国家被送上绝路。
必须再上书谏言一次,他想。
“废物!一群废物!”兰栎王大发雷霆:“沅泗已是强弩之末,为何战败却是我方?”
钟利也没想到,沅泗竟然早就料到兰栎乘着国力衰微趁机发难的可能性,提早就做了部署。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卷,钟利心里早就有了对策,早在提前知道战果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将面临君王的惩罚,他需要一个替罪羊,他眼珠一转,很快就有了最合适的人选,立马命人安排了。
“不知王上发现没有,按理说攻打沅泗的战略天衣无缝,天时地利我们尽占了,但是对于我方的偷袭,沅泗竟然像提前就准备了一样。”
“钟爱卿的意思是,有人泄密?”
钟利递上一卷文书:“这里有样东西还请王上过目,臣不敢妄议,还请王上看了之后自行定夺。”
兰栎王看着上面的文字,目光由不悦变为愤怒,最终气急败坏地把那卷文书往地上狠狠一掷:“来人!!把那个逆臣给孤抓来!”
云清涯无力地靠着地牢湿滑的墙壁坐下,身上的伤口有的还未完全结痂,从破败的里衣下渗出血来。
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希望不会被连累。
“钟太尉,好计谋啊,给自己洗脱罪名的同时又可以除去一个绊脚石。”云清涯瞥了一眼在牢房门口笑得奸诈的钟利:“这一石二鸟的计划在下佩服。”
“不敢当,这话云内史可不能乱说啊,你自己做的事就要敢于承担,可别找人替罪,金蝉脱壳啊。”
云清涯冷哼,这副嘴脸真是分外虚伪,恶心得令他作呕。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模仿到我的字迹,假造文书的?”
钟利终于原形毕露:“令妹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呢,可惜,一家就这么被你害惨咯。”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云清涯激动地冲到他面前,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唉,不是我对他们做了什么,是王上对他们做了什么,你通敌叛国可是大罪,王上气得不行,就在今天,王上已经下令将你家满门抄斩了。”
“什么?!!”云清涯目眦欲裂,大吼道:“你说什么?!!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他们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
钟利赶紧躲开云清涯伸出来要掐自己的手:“哎哎哎,行了行了,你还是好好想办法向王上求情找人替你们收尸吧,王上这回是真动怒了,不准任何人处理你们的尸体,要把你们的尸体扔到山里喂狼,以儆效尤呢。”
“你满意了?”云清涯瞪着他,眼中布满了血丝:“钟利!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钟利捂住耳朵,一脸嫌弃状:“啧,吵死了,别像一头疯狗一样乱咬人行不,云内史,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最后的日子里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钟利在云清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声中扬长而去。
云清涯心如死灰,他没有想到钟利这么狠绝;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君主是这么一个愚昧无知,轻易就能被小人左右的昏君。他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几句善意的谏言竟会让小人借题发挥进而葬送全家的性命,父亲对自己一定很失望吧,想起那晚父亲母亲说的话,难道他真的错了?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做一个虚与委蛇之人,见势就倒,如今国家他救不了,自己的家也没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躺在地上,泪水和血液打湿了身下的草席,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无比地寒冷。
“叛国逆臣云清涯,多次阻挠我国推翻沅泗的大计,如今更是与沅泗私通,泄露军事机密导致我国大败而归、国力亏损,今日将此逆贼斩首示众,以告慰我兰栎惨死将士的在天之灵。”
“呸,卖国贼!亏他还长得一表人才,真不是个东西!”
“这人不是缺心眼吗?自己也是兰栎人,帮助敌国对他有什么好处?”
“嘘,听说他喜欢一个沅泗的女子,估计就是被那妖女蛊惑才如此丧心病狂的。”
“天知道沅泗给了他什么好处。”
“儿子,你还我儿子!”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在台下嘶吼着要冲上来,却被
刽子手拦住了:“没有你我的儿子就不会死,我的儿子上战场了……他去之前还说要立下战功回来让我过上好日子的,现在什么都没了………呜呜……你还我儿子……”
“杀了他!这个害人精!兰栎的祸患!”台下的群众附和道。
云清涯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笔直,这就是他从小励志要守护的国家、要保护的百姓。父亲没有说错,你好心为他人,他人未必会领情,人不为己,他如今真的是天诛地灭了。他要好好看清这些人的嘴脸,看清这个扭曲的世道,看清如今这个破败腐朽的国家。
“不好了,沅泗联合其余三国侵入我国一路直下,如今已经马上要攻到都城了!”
“啊啊啊,沅泗来报复我们了,快逃命啊!”这话在群众面前炸开了锅,人群四处逃窜,现场混乱不堪。
“什…什么?”监斩的声音带着一丝丝颤抖:“快攻到都城了?怎么回事?那为什么现在才报?”
“敌军实力太强、来势汹汹,很多人来不及报信就已经遭遇不测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逃命要紧啊!”
事到如今,一切都是这个国家咎由自取的,他像是一个旁观者,见证了这个国家的衰败,就好像看了一场荒谬可笑的戏。现在,这场戏该谢幕了,这场戏所有的策划者、表演者、旁观者都要为此买单。
他颤颤巍巍地用戴着枷锁的残破双手拾起被刽子手扔在地上的屠刀,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自己的身体。
温热的血洒了一地,但是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痛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他趴在地上,目光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城门的方向,他仿佛看见了铁蹄踏过城门,所到之处一切生灵涂炭的场景,他终于明白了:无论自己为不为官,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闭上眼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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