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起 六 嫌弃

作者: 杨江花 | 来源:发表于2019-03-04 15:54 被阅读3次

    前情:惊鸿起 五 小黑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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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上,小黑炭摊在莫负脚边,卷成一只虾米,周身没有生气,却紧紧抓住莫负的手。

    那只小小的手,像沉入海底之前漂来的一方浮木,小黑炭抓住它,就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无论车怎么颠簸,莫负怎么挣扎,他都没有放开。

    可是,她十分嫌弃。手被抓住那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这是什么恶心东西,走开啊。接着,手被握得发麻,渐渐没了知觉,现在竟有点发痒。使劲挣脱都没用,只能求助:“爹,他抓我的手!”

    许望心想,刚刚是谁要买这小奴,现在被缠上了吧。许老爷哄道:“乖娃,马上到家了,再忍忍。”

    忍?莫负的脑袋中只翻腾着后悔二字。刚才在市集,爹爹要把小黑炭交给壮汉时,她心中涌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心脏一抽抽地疼,像是要丢了什么贵重的宝贝一样。可现在呢,人买下了,心也不疼了,身上却哪哪都不舒服。他好脏啊!他干嘛碰我!

    马车到了家,许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一看莫负呆滞的小脸,一个跨步就冲到了车边,却看到一个不省人事的小孩拽着自己女儿。许夫人用力掰开那死死抓人的黑爪子,拽过女儿抱在了怀里。

    许望下了车,命赵六把小黑炭送去厢房,又命王二去请医生,然后跟着夫人进了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小黑炭的父母是燕国大户人家的田奴。一天在地里干活,响雷劈下,双亲死了,留下这个孩子再没半个亲人,只靠其他奴仆帮着养活。后来秦军打来,大户一家逃命,把小黑炭卖到了奴隶市场。哪知这孩子主意正,只要有机会就逃跑,任凭卖主抓回狠打也没用。

    许夫人说:“这小孩要是老实呆着,也不差他一口饭,养大了或许是个忠仆。可要是醒了后还逃,咱家可没力气管他。”许望说:“逃了就不管了,当是给女儿买的小玩意丢了,反正也没花几个钱。”许望想到那孩子被抽打的场景,又说:“刚才在市场上,他差点没被鞭子抽死,实在是太惨了。”

    听许望这么说,再一想莫负从没要过什么东西,这是第一次,许夫人说:“女儿买了他,莫非是可怜他?可是,她还是那么小的人儿,怎么懂得可怜别人啊!”许望说:“咱俩的女儿什么不懂?你看那小小的一个,却聪明、善良、美丽、大方,以后肯定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家闺秀!”看丈夫傻里傻气地胡说一通,许夫人又气又爱,低声默默说到:“只是,这样也会辛苦啊。”

    许望说没听清,许夫人说:“哦没什么。老爷,拜师的事如何了?”

    许夫妇唤来莫负,从漆盒内拿出三枚玉环,又找出一根精致的红绳将它们穿在了一起。许夫人对莫负说:“这是你出生时带来的,你就将它们戴在脖上吧。”莫负接过,觉得这玉环似曾相识,又不知能用来做什么,戴上凉凉的。许望见夫人交代完,自己接着说:“女儿,从明天起,你就要跟着先生读书了,爹爹只嘱咐一点,如果你发现自己比别人聪明,千万不要觉得了不起,记得为人要谦虚,要善待别人。”莫负摸着玉环,点头答应着。


    次日辰时,莫负穿过后院的玉兰树,来到前院的书房,此处将当做家塾来用。先生还没来,她便到院里闲逛。时值三月,青草混在枯草中生长,老槐抽出嫩芽,羽毛状的小叶在枝端摇漾,莫负的鬓发也跟着飘起,又落下,拂在脖颈上、玉环上。春风不再凛冽,温润了许多。

    王二端着水盆,从另一间厢房出来,见到莫负便说:“早上天凉,快回屋吧!”莫负没回书房,反而上前几步,向王二的屋里看,一股药味飘出,没什么别的动静。莫负走进去,离席子远远的地方停住,看见小黑炭裹在被子里,他的眼珠在眼皮下滚动,额头上滴下大颗的汗珠,鼻子皱着,嘴巴张着,哼哼地喘着气。“这小孩发热一直不退,吃了药,也不见好,再不退热怕是要烧傻了。”王二说。莫负并不完全明白王二的意思,她慢慢向席前走了几步,扯开被角,看见小黑炭的爪子已经被洗干净了。王二说:“快盖严被子,得发汗呢。”莫负嗯了一声,心想,洗了也还是又黑又脏,哼!

    王衍进屋时,莫负正在案后捧着书简闲看,见先生来了,起身说“先生晨安”。王衍点头回应,打开自己带来的布袋,将书简一卷卷拿出,轻放在案上。莫负看着王学士周身泛着的浅红光晕,感到心安,这种颜色的光在许多老年人身上都见过,但是如果这光晕变深变暗,便会让人感到不安。

    王衍问道:“莫负啊,之前读过哪些文章。”莫负答:“看过诗、墨子,还有老子五千文。”王衍听后感到意外,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孩子早慧,却没想到是如此程度。王衍收回眼光,翻找自己带来的书简,又问:“可读过大学一篇?”莫负答:“未曾。”“可读过论语?”“未曾。”“可读过三易和春秋。”“未曾。”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莫负看到三哥许春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孩。许春咧着嘴,笑着说:“先生早,因去迎猗儿,上课来晚了,给先生赔罪。”莫负看见三哥躬身深拜,那小孩却镇定自若,白嫩的小脸,晶亮的瞳仁,水波般的大眼含着微笑。他的个子比三哥矮了半头,身体泛着淡粉色的光晕,倾长而纤瘦,竟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莫负看得出神,两颊有些泛红,从没见过如此娇美的容貌,从未感受过如此让人心甜的光晕。

    王衍鼻子哼哼了一下,表示放过二人。许春一个跨步进来,转身叫那小孩:“走,猗儿。”那名唤猗儿的小孩跟了进来。
    许春走近,一记弹指击下,莫负闷闷地呀了一声,转头去看,三哥哥一本正经,坐在了一旁的席子上。莫负很少见他,每天吃饭时他都还在外边疯玩。

    那猗儿多走了两步,在自己身后的席子坐下。莫负渐渐感到,一股热力从背后蔓延,像被灼烧了一般。

    王衍终于在一堆竹简中挑出了一卷,说:“老夫我出身儒学,今后教与你,哦,你们的难免是一家之言,望你们不受限于所教,博览群书,学百家智慧,探自我之精深。”莫负听着王衍沉稳有力的声音,见他周身的红晕渐渐变成金光,却难以专注在先生的讲话上。王学士接着说:“中国自上古至今,典籍浩如烟海,学说延绵不绝,至七国争雄时更是有千家之言盛行于世,何等壮观,何等璀璨。华夏泱泱,壮哉!”他停下换了口气,说:“此盛况皆得益于教与学。你们作为学生须勤学、好问,我作为老师将尽职引导、解惑,师生教学相长,何不谓乐?”王衍将竹简展开,说:“今日课上我们就从大学这一篇读起,课后你们除了要复习本文,还要自选文章阅读,读后需提出问题,我们再一起讨论。”

    听说要留功课,许春“啊”地一声叫出来,王学士一个剑眼射向三哥,收起手中竹简,压着嗓子道:“课堂须肃静有序,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喧哗!如有疑问须请示,获得允许才可发言。你们知道了没有?”三人齐答知道了,王学士又说:“许春,你现在可以说了。”

    许春恭恭敬敬地站起,行礼后答曰:“听先生的教诲,受益良多。不过学生认为,课后自选文章学习容易不得章法,不如先生领读解析来得透彻。”他见王学士并无反应,接着说:“之前,学生在乡校读书,乡先生都会为学生详尽讲解文章,方便其领会,不知此教法是否更好些?”王学士听后,沉沉一笑,道:“三公子很有想法嘛。”许春见有戏,嘴角含笑,却不料王学士接着说:“但是此想法这般无知,可见你在乡校学的七八年是白费功夫了。”许春的嘴角仍在努力赔笑,左右眼却止不住地抽搐,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王学士接着说:“要知道先生虽是教授者,却不是全知的圣人,一味讲述而不顾学生的想法和领悟,这与强行喂饭有何区别?更何况知识浩如烟海,所含领域繁复多样,学生如果不能探究自己的兴趣所在,只知追随先生的趣味,和呆子傻子又有何不同?”许春看着王学士眼中的讥讽,气意难平,转念一想,不就是阅读文章并提问嘛,简单。于是嘿嘿一笑,坐了下去。

    王衍见刺头已经服软,再次展开竹简,说到:“下面我读一句,你们跟读一句,最后我们再逐句讨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两个时辰后,便到了下学时间。莫负收好竹简笔墨,走出厢房,看见三哥哥和猗儿站在老槐树下聊天。她背后的灼热和脸上的红潮又隐隐发作,想绕着弯子躲过他们,却还是被叫住了。

    “四妹,过来!”许春喊道。莫负只当没听见,谁知许春跑过来,拽着她的衣角不让走,还笑着说:“你小小年纪,就和我一起上学,也听得懂?”莫负被爹娘宠惯了,从没吃过这种委屈,难受劲一上来,便想回嘴说自己是绝顶聪明,三哥才蠢笨无知,又觉得这话忒羞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抗,只得去掐许春拽自己的手。只听许春嗷地一声怪叫,响彻院子,莫负也吓了一跳,自己并没使劲啊。

    这时,刘猗跑过来,一掌打掉许春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后,面对着莫负说:“四妹妹,你没事吧?”莫负一时间愣住。刘猗微笑着,轻轻拂去莫负额上的碎发,又说:“你三哥哥开玩笑呢,不和他计较,来,猗哥哥陪你玩!”猗哥哥,猗哥哥……“哪个猗字呢?”莫负想着想着,竟脱口问了出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猗。”刘猗答道。莫负抬头望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也看着自己,他站在槐树下,竟明亮得有些耀眼。莫负心想,哦,是颀长而美好的那个猗,真贴切呢。

    许春见自己又吃了难看,叫道:“这家塾不读也罢。先生训我也就罢了,连妹妹也给我气受!不读了,不读了!”谁知,这几声破喉咙惊扰了许望和王衍,二人正在上堂寒暄,说着今日的课业。走出上堂,许望见三儿子正在耍泼,一声厉喝“不得无礼”!三个小童齐齐被吓住,只见上堂高阶上站着二人,许望怒气冲冲,攥着拳头,王学士冷冷地背手而立。

    午饭时,许春跪在院里,莫负陪着爹爹和先生在上堂吃饭,刘猗已经回家。席间,许望不住叹气,说我这三儿子不求上进,想着放在家里管教,才让他也拜于王兄门下,谁知他还是胡闹妄为。王学士见许望的愁容更甚往昔,知他是真为这个儿子操心,劝慰说男孩子顽劣些不是坏事。

    莫负并不关心大人说了什么,今日有她喜欢的鱼酱和炮羊肉,和着稻米饭,吃得极香。席间许望又提起刘猗,莫负才竖起耳朵细听,爹爹说那是自己好友的孩子,极听话,又聪明。莫负边听边记在心里。

    午饭后,莫负回到书房,想起三哥哥还在罚跪,就一阵窃喜,又觉得这惩罚还不够解气。又想起猗哥哥,便心头暖暖的,那明亮的脸庞仿若就在眼前。好不容易收回心神,翻着课上学过的大学一篇,发现这篇文章的前后皆是有关礼仪的文章,于是仔细甄选出一篇文章,作为先生留的功课。

    太阳垂至山巅时,只听院里脚步纷乱,不知是谁匆忙间还摔了水盆。莫负走出房间,见人们在小黑炭的那间房跑进跑出。她拽住王二问怎么了,王二只说那孩子上吐下泻,怕是不行了。见王二那神情,莫负猜“不行了”的意思是不太好,于是进了那间房。

    小黑炭正俯身瘫在席边,发出有节奏的呕呕声。突然,他的身体隆起,跟着一声呕吐,褐色的汁水喷流出来,之后他的脸弯到一边,身体瘫了回去,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半睁半闭,里面没有一点光芒。莫负吓傻了,想起那天在市集上他向自己跑来,在车下被鞭子抽打,最后挂在爹爹胳膊上像是一只小死猫。死,死是什么?莫负想到书上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他现在的样子就是死吗,死这么可怕吗?

    小黑炭的身体又骤然隆起,一声呕吐后竟再没流出什么汁水。几天前那种心疼的感觉又袭来,莫负想,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他死?她呆在那,流着眼泪。隐约间,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可怕的场景,感受过彻骨的寒风,自己也哭过害怕过,那些朦胧的回忆渐渐清晰。

    莫负看着不再翻腾的小黑炭,越发奇怪,为什么他身上没有光晕呢?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光晕,或浓或淡,或广或浅,为何只有他没有。这让莫负更加无措。

    后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被抱起,被送回内室,也不记得何时入睡。这个长长的夜晚,漆黑与混沌间,她看到星星点点光晕,看到飘来一些东西,又飘走了一些。那些是什么,不知道,只觉得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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