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同步刊載於張老師月刊2019年元月份三根棍子亂講話專欄)
《身體的連結》
大概是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吧,有天和父親一起去逛夜市,那時候鳳山的夜市還是擺在大馬路的兩旁,中間是車在跑,兩邊是人在走,那天在長長的人龍中我一如往常伸出手去牽父親的手,才剛拉上,父親就把我的手甩開,說:「這麼大了,這樣讓人很討厭」。這一甩,就把我和父親身體的連結給甩斷了,成長的過程裡,就再也沒有和父親身體碰觸的記憶了。
後來,我就長我的人生,也沒在這事情上多停留,待我一回頭再想這件事時,已年屆四十。
我四十歲時父親已需長時間臥床,洗腎後的衰弱病痛,再加上重聽,每次回家探望他時,我只能坐在一旁,想溝通都非常費力。我看著父親,知道我們的時間有限了,心裡實在很想表達心中的情感,否則回家只是人回了,但關係卻疏離。同時我也知道若持續處在這種關係裡,我安慰不了父親的病痛。
也不知那天發生了什麼,自己突然做了一個決定,要來學習「重新和父親身體碰觸」這件事。那天回家的印象太深刻了,一開始我得忍受自己與父親之間的尷尬,輕輕的碰觸一下父親的手,在彼此都還沒有受不了前,就要趕快放開。
碰觸,放手,再碰觸,再放手。那段時間回家我就這麼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幾個月後,我跟父親說話,已經可以很自然地輕拍父親的背,拉著父親的手安慰著父親。
雖然重聽讓我們的對話顯得很困難,但我透過身體碰觸,他說哪裡痛我的手就可以去觸碰哪裡,即使他沒有不舒服,我也可以一次又一次梳著父親的背。頓時我發現我和父親之間竟比他身體健朗時更靠近了。
有時身體能抵達的,是語言無法靠近的。
《偏好的自我》
後來的幾年,在探望父親的平凡日子裡,我都只是重複著這些動作:牽著父親的手、用手一次又一次安撫父親說身體會痛的地方,但這為我和父親帶來的好多的安慰和記憶。
在敘事治療裡有一個很重要的詞彙,叫做「偏好的自我」,用白話來翻譯,就是「我們渴望的自己、我們喜歡的自己、我們想要活出的自己」。
那一年,我會想要練習和父親身體碰觸,不是為了「孝順」、不是為了「盡責」,不是為了回應主流社會對子女的期待,而是我心裡頭有一個渴望的「偏好自我」很清晰地被我看見。
「我想與父親更親近,我想成為一個和父親可以靠近的人」,我就是從這樣的偏好自我出發,再將其逐步編織成的一個真實存在的生活圖像。
主流的社會期待,對人來說常像是一種要求,是外在的標準。而偏好的自我,則是一種渴望,是來於自個人的選擇。
人在被要求之下所展現的行動,許多時候是勉強且費力的,有時還會有種無奈卻不得不從的心情。想像我學習和父親身體碰觸這件事,若非來自我個人的偏好選擇而是被社會的一種期待聲音所催促:「孩子就要想盡辦法孝順父母,理所當然」,那麼我在這過程裡會顯得多麼不自在與受困。
依循著主流的期待不是不對,但望向偏好自我的森林,裡頭包含著更多真切的情感。這就像是跨步在自己的路上,常讓人情願克服一些困難去嘗試追求,因為這裡頭放著我們想要成為的樣子。
2017年7月父親走了,我有難受,但也因為這幾年可以用我喜歡的樣子和父親靠近,少了很多遺憾。
我們是可以透過一次次的行動,讓自己更靠近想活出的樣子。
《瑜伽裡的神性》
2018年9月,剛從泰國小島完成了二十幾天瑜伽課程的太太,在家裡的餐桌上跟我分享她的學習旅程,過程中,她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我們在瑜伽中的梵唱,看起來像是在讚頌神,但事實上不是為神唱誦,而是要透過唱誦來照亮自己內在的神性…..我們瑜伽裡也有一種奉獻瑜伽,就是每天無私地去做一件小事,願意付出行動,來照見自己的神性。」
太太這段話在我心中激起一種特別的感受,閃亮亮的,像是跳動的海面因反射陽光而ㄅㄨ ㄌㄧㄣ ㄌㄧㄣ 的。對我來說這句話裡頭的「活出神性」,也就是活出一種「偏好的自我」,我們喜歡成為的樣子。
當下我趕緊拿出一旁的手機,打開備忘錄,記下這樣一段話來提醒自己。
「記得每天讓自己去做一些小事,邀約自己一種心態或心情,來為某個偏好的自我打上一道光,這是非常可行且浪漫的生活方式。」
就如同我碰觸父親身體的那些日子,只是平凡的碰觸,看起來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每次的碰觸,都照亮我一個渴望的樣子。
《每天做一些小事》
太太的這段話裡最吸引我的就是「做一件小事」這個概念。
我們生命裡常被告知要立大志,例如:我要成為一個醫師安慰人們的苦痛、我要環遊世界探索人生、我要移民花東找到更樸實的生活方式。那種大志向若是自己想要的,自然也就會放著重要的「偏好自我」,這樣的願望是重要的,這是走向我們喜歡人生的重要路途,但這些志向因為「大」,往往難度較高,常常要耕耘幾年才能收割。
但,照亮偏好自我的行動,並不一定都是要如此宏大才行,也可以是小小的,小到只是你今天一早許個願,待會帶孩子上學的途中,要讓孩子看到你的微笑、感受到你的擁抱。小到可以告訴自己今天下班後要挪出一個小時,走進公園裡,陪自己安安靜靜的擁有那一小時。小到今天上學時,要對那位願意認真教學的老師好好的說聲謝謝。
在小小的行動裡照亮偏好的自我,對我來說,會讓我們更著地的「活在生活中」。關於這種「從簡單的行動中去獲得一種最踏實的生命累積」的觀點,讓我想到蔣勳在《捨得,捨不得》一書裡寫的這一段文字。
「一件簡單的事,做起來不難,可以日復一日,成為每一天的例行公式,每天做,卻不覺得厭倦、繁瑣。每一天做都有新的領悟,每一天都歡喜去做,會不會就是修行的本質….現在文明是不是恰好缺少了這樣簡單而又可以一再重複的信仰?傳統手工作坊分出經緯,認真織好一批布帛,傳統農民耕作,播種、插秧、收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守著小小一個本分,不斷求精進,沒有妄想,因此可以專注。清邁小食攤上老年的婦人認真的把青木瓜切成細絲,認真在一個石缽裡把花生仁搗成細粉,都不是難度高的事,但是如此專心,沒有旁騖,可能重複了三十年,因此那動作裡就有使人讚嘆的安靜專一。」
平凡的生活,一件不大的事,卻能成為鍛鍊自己,照亮自己的途徑。
《生活可以是一場美麗的實踐》
早上起床先做瑜伽再開始這一天,是太太這兩年的習慣。幾天前,早上七點多,我剛起床,走下樓時太太正好汗水淋漓地跪坐地上,要把捲好的瑜珈墊收納進袋子裡,看起來她正巧「瑜伽」完了。我走過她身旁時卻隱約地聽見她低聲對自己說:「….帶著這樣的覺知,來好好過這一天….」
這像是祈禱,卻是實踐。
親愛的讀者,閱讀到這裡,或許今天的你也可以這樣問問自己:
「今天的我,如果可以,會想在生活中安排怎樣的事,邀約自己怎樣的心態與心情(慷慨、溫柔…),來為某個偏好的自我,打上一道光,即使是小小小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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