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瘦胡同
偏偏
“十年有多长?”
“很快!”
“一袋烟的功夫。”
“不信?”
“你瞅瞅这胡同,十多年过去了,它变化大吗?”
“墙塌了,草多了,还有……”
“人没有了,是不是比以前胖了?”
“嗯,以前是真瘦,过不去一辆地排车。”
“现在能过去了,人又没有了。”
(一)
老家的胡同,很瘦。它和住在这里的人一样,看不出任何丰腴的样子。胡同里住着五户人家。他们在这里憋屈了几辈子了,虽说日子和胡同一样过的皱巴巴,可没想过搬出去,或者也想过搬出去,最终没有出去。
胡同瘦长,最瘦的地方,只能容自行车、摩托车、农用手推车过去,别的东西甭想挤过去。胡同瘦也就罢了,偏偏人还多。想想那个时候,人确实多啊!上至贾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下到六七岁的男娃,还有八九个没有娶嫁的女孩子,人满为患啊!贾家老太太已至耄耋之年,走起路来小脚一摇一晃,呼呼带风,全无老态。乘凉时,她会说:“咱胡同里人气旺啊!四世同堂啦!”
人气旺倒是不假,可本来拥挤的空间硬生生的塞进这么多人,那就不单单是人气的事了。有时候,卖东西的小商贩想借道胡同过去,远远一瞅,胡同里密密匝匝乘凉的人,叹口气:“这胡同,连个蚂蚁腿也塞不进去了!”随后转身,掉车头,大声吆喝着“卖豆腐皮喽!”
(二)
这一“瘦”一“多”,热闹事儿也多。
胡同瘦,不起眼,却占据着村里重要位置。胡同北尽头,往右一拐,就是村委会大院;胡同南尽头,朝西一拐,走几步就是村中心街。南南北北来往的人很多:忙着开会的村干部,走街串巷的买卖人,放学的孩子们,都会经过这里。如若不经过这儿,就得绕大路,远的很,不划算。
胡同里的大胡子爷爷常开玩笑说:“胡同口得安个收费站,整天人哄哄的过来过去,麻烦的很。收上一年的过路费,到年能买头老母猪!”人们都哈哈大笑。
夏,热,胡同瘦,却是乘凉的好地方。胡同老王家种有一棵大梧桐树,对门的老夏家有棵大槐树。两棵树都冠盖如蓬,梧桐叶厚、叶大,阳光晒不透;槐树叶小,但胜在密,正好填满梧桐的树隙,两树探出墙的树枝彼此的交织在一块,这样一来,树叶遮住的部分,正好盖住小半个胡同,这七八米的“福地”,就成了全胡同人的避暑胜地。
妇女坐马扎,摇扇子。或闲聊,王家长,李家短;或低头,背倚墙,小眯一会儿;或择菜,或缝衣。身处酷日,偷得半点清闲,倒也自在。
男汉子光膀子,或坐马扎,或干脆坐地上,倚靠着石墙,凉快自在。
小孩子们也凑热闹,有的在地上铺个草席,躺上面睡觉,有的在地上,玩玻璃球。晌午时分,别的人家都会躲在家里睡大觉,可这个胡同里的人却会挤到胡同里乘凉。
走街串巷做买卖,除了会吆喝,会忽悠,还得懂“道”儿。哪些道儿,能卖得出东西;那些道儿,能多卖出东西;哪些道儿,卖不出东西,都得心里有杆秤。老道的买卖人,都爱朝瘦胡同挤。卖糖葫芦的白老头,卖豆腐的青眼皮(因为眼角有一块青痣,所以都喊他青眼皮),卖甜瓜的王婆子,都是胡同里的常客。人多嘴杂,你一言,我一语,东西卖出去的多。有时候还能和胡同的人扯扯闲谈,“买卖做成,情义还在,何乐而不为啊!”但这些是懂道的人,更多的买卖人是生茬子(不熟悉情况),不清楚这个瘦胡同虽能销货,却不“让道儿”。
一年大热天,胡同里挤满了人乘凉,打牌。
“人未到,声先闻”,这是走街串巷买卖人的特色。“卖小鸡来,买小鸡来!”清脆似胡萝卜的嗓音直灌入耳。
约莫过了一分钟,胡同北尽头,出现一位高个子的妇女,推着自行车,车子后座上摞着一个编织的箩筐。
“卖鸡的,卖鸡的!”
高个子听到话音,就急火火的赶过来了。
走近了,就听到了箩筐里叽叽喳喳的小鸡声。高个子身穿一件“的确凉”的碎花上衣,头戴肥大的单帽子,与她瘦长的脸十分不搭配。
一阵讨价还价,卖出去十几个小鸡,还算不错。可接下来高个子就遇到麻烦了。若朝前走,趟过胡同,不仅打破了牌局,还得让所有乘凉的人站起来,似乎难度不小;可是,掉转头,胡同太窄,也不容易,况且大热天里,稍微动动就会出身汗。高个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十分难为情的说:“恁要不全站起来,俺把车子推过去。”
打牌的男人,没有理她的话。因为他们经常碰见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原路返回的。
“原道回去吧,路不好走。”
高个子见胡同的都是一群懒人,想让他们让道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可是她实在不想原路回去,于是安好车子,双手叉腰,撅起薄薄的嘴唇,破口就喊:“大热天里,卖点东西容易蛮!”高个子明显的生气了,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你们也让让道,是不是欺负外村人?”
打牌的男人,放下牌,抬头看了一眼尖叫的母夜叉,一下子兴致全无。但是个小媳妇,也不便反驳,只好咬咬牙,攥攥拳头。
胡同里的妇女可看不下去了,这不是明显的找事嘛!
“你瞎啊!没看见,胡同里的人多啊?”胡同的梁大婶腾的站起来,撸起袖子,朝着高个子就骂了。
高个子明显的被震住了,没想到碰见了个硬茬子。
两个女人涨红着像斗鸡一样的脸对峙着,只不过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壮。
胡同里的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赶紧劝着高个子“返回去吧!今天惹住了黑媳妇,甭想过去了!”
高个子瞪着眼,喘着粗气,因天热,出汗,“的确凉”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印出内衣的轮廓。
“哼!”高个子转身,抬车,气的朝原路返回了,大约快走出胡同时,突然转头朝着胡同的人大声吆喝:“卖黑鸡来,卖会放屁的黑鸡来!!”
胡同里一阵大笑。
梁大婶也扑哧一下笑了:“这个小媳妇,还留了一手里!”
(三)
胡同是老胡同了,这条胡同全是用土坯子盖起来的房子,这在全村是绝无仅有的。只有一些外墙,为了加固,后来又垒成石头的。老一辈就是邻居,感情深的很。姥姥在世的时候就经常说:“俺就是住着这个胡同舒服,嫁过来二十多年了,咱胡同里的人没拌过嘴,没丢过东西,这不就很好嘛!”
要说起胡同最热闹的事儿,合伙摊煎饼是再热闹不过了。摊煎饼是个体力活,一户人家绝对忙不过来。同时摊煎饼更是技术活,胡同人虽多,但真正能把煎饼摊的匀、摊的细,只有王大娘和我的姥姥。
摊煎饼的前一天就得支起大鏊子,磨好玉米糊子,还要储备好柴火。谁家摊煎饼,就在谁家支鏊子,就在谁家吃晚饭,这是规矩。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天刚刚好,小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若大的鏊子,在一边放上一坨玉米团子,用木耙子,一圈一圈的摊,由鏊子外延,向中心,圈圈的靠近。摊的时候,哪儿薄点,哪儿厚点,全靠主耙手的感觉,还有对面食变熟程度的把握,这份功夫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学到家的。烧火也是技术活。摊煎饼用的柴火,多玉米秸秆,一则煎饼是玉米面的,用玉米秸秆烧出来更原汁原味;二则鏊子是铁做的,热的快,凉的快。鏊子太热,煎饼变糊,鏊子太凉,煎饼不熟,所以对火的要求是比较高的。玉米秸秆中空,叶多,轻便,烧火的可以根据鏊子上冒的热气的程度,随时调度。摊煎饼的时候,闻着做成的煎饼香,心情也自然的好。胡同里的妇女,围着鏊子,说说东,扯扯西,谁家的孩子该出嫁了,谁家的粮食大丰收了,闻着香味,笑声不断。
摊煎饼是大人们的事儿,至于有多么困难,孩子们是不关心的。孩子们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吃上“美食”。所谓“美食”就是孩子们制作的“烤土豆”“烤红薯”。家乡产一种红粘土,用这种土和成的泥巴,粘性强。孩子就用这粘土,涂在土豆、红薯上。涂好,扔进从鏊子里面拔出来的火灰里,剩下的就是慢慢的等了。但是等待是最难熬的,孩子们会时不时的围着鏊子,拿树枝敲敲烤的美味。如果声音发出来是硬邦邦的,肯定是没有熟透;如果敲起来软绵绵的,发出噗噗的声音,八成是熟了。熟了,扒出来,用手剥掉泥巴,轻轻一掰,喷香的味道,真幸福啊!
劳累了一天了,晚上的用餐就十分丰盛了。一般是在庭院里打开八仙大桌子,主食当然是煎饼了,至于菜,一般做可以用煎饼卷着吃的菜儿:像辣椒炒鸡蛋,青椒炒土豆丝,还有腌制的鸭蛋、辣椒,凉拌的豆腐皮,都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了,还有一锅的豆煸玉米糊涂汤。胡同里人,围在一块,说说笑笑,笑笑说说,其乐融融,人生在世,何不图个痛痛快快!
(四)
瘦胡同热闹事儿多,麻烦起来也不含糊。
秋到,庄稼熟,丰收季节。其实,秋收是个苦差事,“每逢秋收掉斤肉”,是每一个庄稼人确确实实感受到的滋味。
秋收之苦,以收玉米最能体现。天刚明,图凉快,收拾好,进军玉米地。清晨,露重,钻进玉米地没一会儿就能把裤腿打湿。最可恨的是飞虫多,冷不丁就钻到你衣服里去,上蹿下跳,又痒又难受。如若飞到眼睛里去,哗哗的流眼泪,更不是滋味。
天变热,露水退去,庄稼人不敢歇着,能多干就多干点,到了下午才是最难熬的时候。
庄稼人形容秋天的热叫“秋老虎”。大体上是说秋天的阳光毒辣,如若晒的时间长了,皮肤会晒爆皮。到了下午,庄稼不得不收,再苦再累也得钻玉米地。本身就热的天,身上还得穿长衣长裤,包裹的和粽子一样,况且还要钻进密不透风,高过头顶的玉米地,想想就难受啊!如若只是单纯的收玉米棒子也就罢了,还得提防潜在的危险。抬头弯腰间要特别留意玉米秧子,稍不留意,玉米秧刮一道,就是一道鼓鼓的锯齿状的血道子,那伤口再粘上咸味的汗水,真是火辣辣的痛啊!除了要注意高高的,张牙舞爪的玉米秧子外,还得特别留意脚底下。玉米地杂草丛生,有一种俗称“拉拉秧”的草,最拉仇恨。这种草或匍匐在地,或顺着玉米秧子往上爬,无论是叶子还是蔓茎都生着锯齿般的硬刺儿。如果不小心被它“拉”住了,你越走,它越拉,准准会在你身上拉上一圈圈的血口子,保证三四天的时间都消不下去。
临近黄昏,忙活了一天的庄稼人,都想着早点儿回家休息。装好,开车,到家门口,卸货,休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瘦胡同的人家,就没那么幸福了。费了大功夫装好的车,只能开到中心街上,然后要么用麻袋盛,要么用手推车一车一车的朝家里运,别无他法。往往别的人家都开始吃晚饭了,瘦胡同的人家还在搬粮食。
“奶奶里,别人忙个秋一个礼拜都完事了,咱他娘里得忙活多半个月!”
“人家油门一开,直接进家,咱可好,好不容易装好的车,又得一点点的卸下来,这不是白了裤子放屁嘛!”
天色变黑,在瘦胡同里推车,得留神儿。不熟悉路况,手碰到墙上就是血口子。有一年,王家的大女婿帮忙忙秋,他推着满车的玉米朝家里走,在路过胡同的水沟的时候,他猛的一抬车把手,车子重,坑没有上去,车子反而侧翻了。大女婿的手重重的碰在墙上,立即哗哗的血,同时一屁股蹲在了地上。这事儿一出,玉米也不用搬了,忙去卫生室包了一下。
晚上,老王头扛着铁锹,非要把墙上的石头砸下来,砸了几下,冒了火牙子,泄了火,也就罢了。
虽说搬运东西是个耗时耗力的活,晴天还好,如若碰上大雨天气,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秋收的作物是不能碰点儿雨水的,只要粘上了雨水,轻的变潮,搁置不住,重的发霉,变质,直接报销。记得有次,临近黄昏下起大暴雨,胡同男女老少齐上阵,用小车推,用麻袋盛,男劳力用衣服裹住粮食,光着膀子扛麻袋。秋收,住在瘦胡同,真是大麻烦!
(五)
时间慢慢的往前推,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身体都变的富态了。胡同里的人变少了,胡同里的闺女都出嫁了,胡同里的男孩子也都外出上学了,一年都很少回家。胡同里的男劳力也渐渐多起来白发了,一切都悄悄的变了,人少了也不是没什么好处,至少胡同不那么紧巴巴了。
土坯子的老房子也确实不中看,不中用了,多年的风吹雨淋,早已经把它的肌肤全破坏了,远远的一看,就像是落魄的败兵,露着饥黄瘦弱的皮肤。最重要的是,瘦胡同窄窄的道儿,确实和现实太格格不入了,没办法,只能拆了。
老家胡同被拆的日子,我还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是端午节,我嘴里含着粽子,眼睁着看着推土机轻轻一推就把房子,推翻了。
忽通,一声,瘦胡同不在了。
2018年5月2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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