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叫我的时候，我正陷入深深的酣睡中。父亲佝偻着身体靠在床那头，我猛地惊醒，黑暗中父亲或隐或现的面孔如幽灵出现，我知道我该告别温暖的被窝，去砖瓦厂上班了。那年我二十二，在砖瓦厂上班已两年，算是老师傅了。要命的是，我家没有钟，我也没手表。我起来时也不知道几点，外面没有光亮透进屋里，只有风从破旧的窗户缝隙中蹿进来，这时母亲弟弟他们依然在高枕无忧地睡觉，天还没亮。砖瓦厂食堂里只供应米饭，却不提供新鲜蔬菜，我只是偶尔回家小住，我用一个大号瓷缸带上了足够的咸菜，这些咸菜够我吃一星期了，尽管我的胃那时候已经很不好了。
从家里出发要坐渡船过江，顺利的话，骑车要一个小时，我没有自行车，只能徒步。我出来时东方还没亮出鱼肚白，但路上有行人了，那是卖菜的人要赶早渡去县城市场。我还没有彻底从睡中苏醒，整个人迷蒙一片，我还在惦记着被窝。我知道上班不可以迟到。
我走在县城街道上时，天已经亮了，许多人和车如同从地底下窜出来似的，街面到处是匆匆走过的人群，忙碌的车辆，还有自行车在人流车流中穿行，小商贩的吆喝，油条铺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我很愉快的夹杂在其中，穿过塑料厂旁边那条狭窄的巷口，再爬过一道横在眼前的路，往里走上一会儿我就可以到目的地了。
我突然感觉到身体很不舒服，准确地说是肠胃不舒服，有东西往喉咙外涌动。我一向身体孱弱，我一直为自己的身体感动惭愧。小时候打过无数的针，经常出状况，去年一场黄疸病折磨了我三个月。我想我不能吐在这里，找一个可以呕吐的地方，但目前脚下的这条巷子显然不是合适的。可能我的胃病又开始犯了。
一时我的五脏六腑万分沉重，像挪动了位置一样，似乎要一起吐出来了，但是路上每个角落都有人，我感到十分地难为情。我在路上奔跑起来，可越跑得快，越要吐，跑加快了呕吐的进程。我似乎顶不住了，我靠在一户人家的墙根，我大致瞄了一眼，这是一户独立的房子，一道围墙围住了大门前的三个面，院门是开的，一个身材很高长得壮实的女人正立在院门前好奇地向我看过来，大约她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了，在这时我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嘴巴里突然一下子就满是东西了，我准备和它抗拒，竭力想全部咽回去，我拚命紧咬牙关，紧闭嘴唇，用双手捂住，可那东西还是冲出我企图的阻挡，冲出口来，流向手指，我肮脏的一只手撑着眼前的墙面，脚边全是我呕吐的秽物，呕出来的全是发亮而黏糊的涎水。
那位妇女过来照顾我了，她的动作说不上多么轻柔多么体贴，她迅速地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我在她高大的身躯前几乎就像个孩子，她把我拖进那个院子里，院子里一看就知道是三间平房，院子面积不大，地上放着不少花盆，花盆里我不认识的各种花草欣欣向荣。院子里有个水龙头，一个水池立在下面妇女强行把我拖到水龙头前，迅速旋开水龙头，一上来就给我洗手，然后她窝着手掌掬着清水一遍遍泼到我的脸上，算是给我洗脸了。我掏出包里携带的毛巾伸到水龙头下，再拧干了擦洗脸上的每个部位。
她命令道：“把那只塑料桶拿上，倒满水！”原来我的脚边放着两只塑料桶，一只已经满是清水，另一只空的，我急忙用空的这一只装满，跟着她出了院门，她把水泼倒在我刚吐出的秽物上，她拎过我手中的桶再冲洗一遍，那些秽物渐渐流进下水道去了。
她直起腰的时候，竟发现我双眼含泪。
她问：“你干什么去呀？”
我回答了她。
她又问我多大了。我又说了。
她惊奇地看着我，又说了，“你有胃病，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可能十二指肠溃疡！”
她怕我不相信，又补充一句：“我是医生，相信我，孩子！”
她反复地强调着，一下子把我搂进她的臂膀里，我羞涩极了，我还没有她高呢，我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孩子。这一刻我觉得她更像我的母亲，她的一对乳峰紧紧地贴压在我的胸前，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汗味，我的母亲从未如此温柔地拥抱过我，在这一刻我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接下来她问清我家在哪里，问清情况之后，她让我跟她走回院子里，放下塑料桶后，我又随着她走入一间屋子，雪白的墙面，我坐在桌前，她开始给我把脉，接着又把了另一只胳膊，然后她点点头，“嗯，就是十二指肠溃疡了。嗯，这样吧，”她略一沉思，拿起一张处方笺刷刷写下几行字交给我，“你今天就不要上班了，回家让你父母其中一个陪你上县医院来，我就是县医院请来临时坐诊的胃肠科陈浩兰，要快，我送你回渡口！”
这位素昧平生的阿姨然后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她带着我如同带着半袋大米那么轻松，在路上一路轻松驰聘，毫无阻力，她强悍的体力让我自惭形秽，她把我放下来时，一双警惕的眼神盯着我望了一会，严肃地告诫我，别以为我危言耸听，我是为你好，你还是个孩子，不治胃以后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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