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安何是在下午两点接到舒雅的电话的，那个时候她正在吃冰淇淋，克制地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挑起一小口冰淇淋放进嘴里。舒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和以往一样有活力，“我们去吃蛋糕吧，就校门口那家，夏天的话，刚好可以吃他们家的柠檬蛋糕。”

       安何笑笑，心想舒雅恐怕更想看人而非吃蛋糕。到底还是答应了，安何最后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里，猝不及防下冰得头痛了一瞬，随后就是清爽的凉弥漫在开来。这感觉时常能让安何心情愉快，她站起来，准备去换衣服。心情好的时候，安何对出门前的种种准备总是充满了期待，哪怕她其实很早就想好应该怎么打扮自己。但她始终对“挑选”这个过程充满了兴趣。

       出门的时候安何拿了她去年过生日时舒雅送她的伞，纯蓝且没有一丝花纹的伞面上有一只白色的天鹅。她不打算坐公交，学校离她家不近但也不远，走过去完全可以。母亲不在家，她可以保有这点任性。

       等安何走到店里，舒雅已经在吃柠檬蛋糕了，她举起还拿着叉子的手，很夸张地对安何挥动着。

       安何在舒雅对面坐下，舒雅已经帮她点好了，抹茶蛋糕和冰柠檬汁放在桌上，安何一看，心里便有些惋惜。她叫来帅气的服务员，又点了一份蓝莓蛋糕，这才喝了一口柠檬汁。

       舒雅一直没说话，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点了一份蛋糕，等服务员走了才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安何把嘴里的蛋糕咽下，“你不也是？”舒雅笑得更夸张，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趴在桌上笑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吃蛋糕。

       安何低着头挖蛋糕吃，同时趁机用余光偷瞄刚刚那个帅气的服务生。

       是的，帅气的男服务生。这家校门口的蛋糕店不仅卖各式蛋糕甜点，还有奶茶和咖啡，但最出名的，还是店里服务生的高颜值。不少人放学后都会特地在店里坐一会儿，“就算会长胖也不能错过帅哥”，是舒雅的原话。

       安何也时常和舒雅来这里，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管是做习题还是背书都变成一件轻松的事，更不用提坐的久了还能和那些帅气的店员们聊上两句。与这里店员的相熟程度，也是女生们时常会暗自比较的一件事。

       “我要去美国了。”

       舒雅说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一口蛋糕，说话的时候语音含混，还带着一点柠檬味，但也可能根本没有，只是安何喝了柠檬汁有的错觉而已。

       安何吞下嘴里的蓝莓蛋糕，“什么时候？”

       这句话问得其实很暧昧，安何想，舒雅既可以回答什么时候决定的，也可以说几号的机票。但安何其实都想知道，她觉得舒雅会一起讲。

       “半年前我爸妈就决定了，下个月八号的机票。”舒雅挑高眉毛，对她耸了耸肩，抬手又点了一份芒果慕斯。

       安何点点头，她其实更想笑，刚刚舒雅的动作让她觉得像个古怪的上了年纪的女巫。她试着用叉子把盘子里的蛋糕屑扫到一起，边问舒雅，“去哪所大学？”

       “UCLA。”舒雅开始吃新点的芒果慕斯和柠檬蛋糕，两种蛋糕各切一小块，然后一起叉在叉子上放进嘴里。

       安何“嗯”了一声，接着和舒雅说起了等会儿要不要去看老师的事，舒雅马上表示赞同，然后又说她们应该先去买点水果什么的。

       “或者是一些盆栽，”舒雅手捏着叉了两块蛋糕的叉子，语气肯定，“老班他们可以放在办公室里。”

       安何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们接着又聊了很多，没有再提起美国和UCLA。

       她们去买了水果和盆栽，带着这些东西去看老师。高考完高三的老师要给初中升高一的学生上一个月的课，所以教她们的老师都还在学校里。舒雅一向因为性格和成绩而受到老师的宠爱，安何虽说没那么显眼但也是个乖巧的好学生，于是办公室里就是一片融洽且和谐的说笑声。英语老师问了舒雅打算去哪里，得知是UCLA之后笑着点点头，又问安何，安何说H大。

       “H大也可以的，蛮多女孩子去读。”英语老师捧着枸杞菊花茶，说话的语气让安何想起了乡下的姨妈。她对着英语老师笑了一下，是那种很淑女的笑，接着就在听舒雅和老师们聊天，偶尔附和几句。

       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还没有回来，安何换完衣服的时候，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安何点开，是母亲发的，让安何自己吃晚饭，她晚上有事不回来。

       安何叫了石锅拌饭，边吃边看综艺，看到后来觉得好像什么也没看。看完的时候才八点，但安何却觉得她必须马上睡一觉。

       躺在床上的时候安何突然觉得又不是那么困了，但她还是闭着眼睛躺着，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她走在草原上，她以前从没来过草原，但鼻尖嗅到的草的气息和皮肤感受到的阳光是那么真实。她甚至想有马跑过来都不奇怪，然后真的有一匹马跑了过来，一匹黑马，上面坐着一个人。他向安何伸出手，安何仰头看他，却发现她不认识那个人。但安何却不觉得有什么，她握住那只手，突然发现她不知道怎么上马。她想让那个人帮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好像不属于她，尝试了几次都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安何是在最后对自己变成哑巴的惊恐里醒过来的，她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接着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经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表走到了十点半，她本来想吃块巧克力，在冰箱前想了想还是躺回床上。

       她又睡了过去，这次没有再做梦。

       第二天早上五点的时候安何就醒了，顺手刷了下微信，发现舒雅在两点多的时候发了条朋友圈。

       “现在还没睡，嗯，这次不是熬夜，我是要提前适应美国时间哈哈哈”，后面跟着一个滑稽的表情。

       安何点了赞，退出微信，拿起床头的漫画开始看。

       她走到厨房的时候还没想好是要去外面买早餐还是自己准备，看到垃圾桶里的外卖餐盒又改变主意，拿出麦片和牛奶。

       安何喝牛奶麦片的时候想起了昨天吃的蛋糕，她试着在心里算卡路里，到底还是没能算出那几块蛋糕和一顿石锅拌饭到底有多少卡路里，后来又想起来她昨天还吃了冰淇淋。最后她安慰自己，至少昨天晚上忍住了没有吃巧克力。

       她喝最后一口麦片的时候，听到一阵脚步声。

       母亲打着哈欠走过来，看到她显得很惊讶：“今天起得这么早？”安何含糊地回了句“睡不着”就去洗碗。

       安何站在洗手池旁，洗碗的时候听到母亲在拿牛奶和吐司，她擦干净手，去拿酸奶的时候母亲对她说：“这两天没有去和同学玩啊？放假了正好跟她们出去玩，放松放松。”安何撕开瓶盖在上面舔了一下，“昨天和舒雅出去了。”

       “这就很好嘛，去逛街了？”

       “没啊，就去看老师。”

       “是应该去看看的，有买什么礼物没有？”母亲喝了一口牛奶，又把吐司撕成小块送进嘴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错的，就应该这样。你多和舒雅玩，也跟她学一下。”

       安何笑笑，母亲也和老师一样，觉得舒雅脑子好用性格稳重，还“会来事”，一直鼓励她和舒雅接触。

       “对了，舒雅在哪里读的大学你问了没？”

       “她要去美国，UCLA。”

       安何把酸奶瓶扔进垃圾桶，听到母亲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说了句“到底是舒雅”。末了又补上一句，“那你趁着她还在国内多和她玩玩，等她去国外了也别和她冷下来，怎么说也是这么久的朋友了。”

       “以后她可以在很多地方帮到没用的安何，这份人情冷下来就太可惜了。”安何漫不经心地替她在心里补上这句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对着母亲点了下头。

       门外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安何伸了个懒腰，走回房间拿出一本漫画。

       安何刚翻了几页就把漫画放下，她打开电脑，开始搜“UCLA”。

       正在看UCLA现任校长介绍的时候舒雅发来一条短信.

       “去唱歌吗？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KTV。”

       安何先点开微信，果然看到几条舒雅发来约她唱歌的微信。

       “不了，我有点困，想睡一觉。”

       安何回复没多久舒雅又来了一条短信，她看了一眼，是三个笑哭的表情。安何一个一个把眼前有关UCLA的网页关掉，重新打开那本漫画。她决定，今天一天都要把时间花在漫画上，看到吃晚饭，吃完晚饭马上洗澡睡觉。

      这么做母亲一定会说她年纪轻轻却活得像个老太太。安何盯着漫画上主角对同伴说出的要一起战斗的誓言，却在心里想她宁愿当一个老太太，不用管美国UCLA和什么H大。她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安何觉得自己必须在脑袋里塞点什么东西才能把UCLA和舒雅挤到角落。

       舒雅动身去美国的时候安何和母亲一起去送行，舒雅买的七点的机票，安何五点钟就被母亲叫起来准备。早上五点起床和暑假根本就是不兼容的两件事，安何一直觉得头痛，她想给她一张床她马上就能睡过去。

       但她还是乖乖地起床洗漱吃早餐，按着母亲的指示穿上“稳重大方又青春活泼”的一身衣服。到了机场她觉得头更痛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安何一直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连咖啡都没有去买。

       等见到舒雅的时候，安何发现她唯一能给舒雅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母亲倒是颇为感慨地流了几滴泪，亲密地揽着舒雅的肩膀，“你们两个可从来没有分开过，这几天安何心情一直都不好，舒雅你假期有时间了一定要回来看看。”

       所有人都看向安何，好在安何趁着母亲走向舒雅的时候低头打了几个哈欠，现在被人看在眼里的就是一副眼眶泛红含着泪花的表情。她低着头走到舒雅旁边，抱了舒雅一下。

       舒雅显得很感动的样子，所有人——舒雅的父母和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包括安何的母亲——也显得很感动的样子。安何擦了下眼角，却在心里想，真好啊。

       真好啊，你要走了。

       安何很久以后想起那个夏天，她只记得苍白灼热的阳光和抹茶蛋糕带点涩味的甜蜜。时间浓稠得像蜂蜜，手指放进去再提起来会拉出又黏又长的丝，可她觉得过得那么慢的时间又那么短，短到连两块抹茶蛋糕都吃不完。

       母亲出了机场直接开车去公司，安何没有回家，打了辆车去了蛋糕店，她不打算控制今天的饮食。她现在只想去那里大吃一顿，不管会不会碰到老师或者同学。虽然暑假过到现在也不大可能碰到他们，她半是庆幸半是恼怒地这么想着。

       走进蛋糕店的时候，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因为里面除了店员没有一个人，一人独享着整个店的新奇感让她变得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要了抹茶蛋糕和冰咖啡，对着柜台的帅气男生笑了一下，她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手从旁边的书柜里抽出一本书，《动物庄园》。安何翻开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唇角带笑。一切都那么美好，她最喜欢的阳光明媚的下午，冷气充足的蛋糕店里刚端上来的现做抹茶蛋糕和咖啡，如果这个下午永远不会结束那该多好，如果夜晚不会到来那该多好。

       安何在蛋糕店里坐了一个下午，她点了抹茶蛋糕，蓝莓蛋糕，布朗尼，草莓蛋糕，巧克力蛋糕……各种各样的蛋糕几乎要把她淹没，她让自己不去想一块蛋糕会有多少卡路里，拿来配蛋糕的加了牛奶和各种糖浆的那些咖啡要她跑多少圈才能被消化。她不甚用心地看着《动物庄园》，有时候她只是看着书在发呆，有时候她读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记住，要翻回去再看一遍。她觉得这个下午才配得上暑假，她甚至有点不想回家。

       然后，天黑了。

       安何抬头看向窗外时，因为意料之外的昏暗吃了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店里的灯已经开了。离她不远处坐着几对情侣和三个女生，安何盯着他们看了几秒，突然觉得没劲。

       她把书放回去，走出蛋糕店，在对面的摊子买了个卷饼，边走边吃，慢吞吞地回家。

       说是晚上，但路上却并不很暗，在这里，白天平平无奇的街道一到晚上就变成夜市。过去舒雅和她经常在蛋糕店坐到晚上，然后出去混在人群中闲逛，哪怕并不想买也要站在路边和摊主砍价，手上一定拿着各种小吃。舒雅每次都会拉着安何买烤串和凉皮，付完钱还要半真半假地对着安何抱怨“讨厌死了，最近已经胖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安何呢，就只是笑着吃东西，一句话不说。

       安何走过那些熟悉的摊位，走过一对又一对拉着手的情侣和挽着手的女生。她突然很想跑一会儿，于是她真的就跑了起来。风呼呼地吹过她的脸，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很快她就跑不动了，拼命地喘气，喉咙像是被一把细小的钝刀慢慢地刮，腿变得僵硬沉重，每跑一步都像是有人在后面扯她的腿。

       她停下来，一开始抿着唇，后来实在忍不住，张开嘴像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眼前的路灯有一瞬间的模糊，她开始用力地咳嗽，蹲在路灯旁看着掉到地上吃了一半的卷饼。里面的馅料全撒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把抓在手里的袋子扔在那堆腌臜上，站起来回家。

       等明天，她想，等到明天，她要开始夜跑，明天开始不吃零食也不吃甜食，明天她要去一趟书店，买《动物庄园》，或者也可以再买一些别的书，不是漫画。

       她站在楼下，看到家里的那扇窗透出了灯光，她笑了起来，她觉得真的还有很多事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