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饭馆里经常有穿着警装的男人来吃饭,他们匆匆忙忙地点一碗炒面,囫囵吞枣地吃完,然后眯着眼迎着正午的太阳爬上坡去南山。
南山有个监狱,他们就在住在那里。
进监狱是个稀奇的事,我始终没有机会进去一看究竟。反倒记得那么两个与监狱相连的人,一个是从外面的世界进去,一个是从里面的世界出来。
关于进去——
我们九七年出生的孩子,很多人名字叫“港归”,赵港归就是其中一个。他与我同窗三年,个头不大,脾气不小,生性顽劣,人见人恨。
他十二岁之前有过很多壮举——揪散了考第一名那个女孩的头发,在数学老师上课的时候突然和班长打起了架,在农田里放炮炸碎了庄稼,扎瘪了一条街上的自行车轮胎。他无恶不作,创下了我们小学最高的叫家长记录。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最辉煌的壮举是把他爷爷送进了南山上的监狱。
这事儿属于难得一见的八卦,必然的流传到了我家的饭桌上。
我妈以威胁我不许和赵港归做朋友为开头给我讲起了故事的来龙去脉——赵港归又和家门口的刘辉打起了架,起因是刘辉赢了他十个玻璃球而他的内心极其不服。于是,在刘辉放学回家的路上,赵港归从身后用胳膊勒住刘辉的脖子将其摔倒在地,一顿拳击脚踩。赵港归的打架作风一点也不君子,从来不给对方还手的机会,总把对方追的四处乱窜不敢回头,但这次不同往常,赵港归一拳下去刘辉不躲反而迎了上来,于是左眼就黑成了一个圈。
刘辉狂哭地跑回了家,他妈愣了一下也狂哭了起来,一边抱着刘辉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赵港归那坏小子。
刘辉爸也愤怒,只是一句话也没说,仰着红彤彤的脸把刘辉送到诊所胖阿姨那,确定没事以后,坚定的按下了报警电话。
刘辉爸当了一次英雄,因为想教训赵港归这毛孩子的不止他们一家,这条街上的小男孩谁不曾挨过赵港归的两下拳头呀!只是乡野蛮地的,大家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以牙还牙,只有刘辉他爸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便有派出所的民警到赵港归家里做笔录,赵港归他妈连连哀求民警——“港归只是个孩子啊。”
民警说:“我们知道,未成年孩子管教不当,监护人就要负责,这样吧,你们家出一个人跟我去监狱待两天。”
就这样,民警带走了赵港归年过六甲的爷爷。街坊邻居的恶气大出一口,一条街上小孩上学路上似乎都走得更加理直气壮了一些。
赵港归再来上课的时候安静了许多,常常呆呆的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睛里面少了过去的那股杀气。从前他张扬跋扈的时候还能有人怕他,现在他不说话了,就仿佛变成了空气。
两个星期以后,连这空气也消失了,赵港归转学也搬家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和赵港归做过同桌,他不打女生,所以我们俩的关系还算融洽。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两次忧伤的时刻——第一次是他告诉我他没有爸爸,他妈既要工作,又要看家。第二次是他转学前,用失落的声音跟我说,监狱就是一个笼子,他爷爷那么大了,在监狱里还得挨打。
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赵港归,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是要寻找存在感的,有的人很幸运,生下来便有爱,有爱便有存在的意义。有的人不幸被命运剥夺了被爱的权利,便走向另一个极端寻找属于自己的存在。众星捧月是一种存在感,声名狼藉亦是一种存在感。
关于出来——
我童年时期常常幻想自己长大了可以去监狱工作,因为那些穿着警装的人每天都可以下馆子和去便利店,他们总有花不完的钱。
我是心心念念那馆子里的炒面的,运气好的时候,一年能去上那么两三次。
终于有一天我妈去外婆家拿新摘的黄瓜,留给我五块钱让我中午去吃炒面。
我把自己饿到极致的时候来到饭馆,点了一碗炒面满怀期待地等在桌前,准备迎接食欲膨胀到极致时被满足的幸福感。
不一会两个警装带着一个光头的一起来了,他们仨只点了一碗炒面,于是就与我的面加入了同一批入锅的行列。
光头坐下来之前,警装迅速解开了他一只手上的手铐又迅速地铐在饭桌腿上,冷冷地说了句坐下。光头照做,坐下以后他就开始颤抖,手也颤抖,身体也颤抖,目光也颤抖,他机械地扭着自己头环顾周围的一切,目光闪盈盈的,像是和这饭馆的每个角落久别重逢似的。
“面来喽!”
张叔左手一碗,右手一碗放在两桌上。我和光头几乎同步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十分钟就吃了个精光。
我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毫无目的性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警服拿了张面纸给光头擦了擦嘴,然后解开了他的手铐。
“你可以走了,到了社会上好好做人。”警服说话一只都这么冷。
突然,光头哭了。一个大男人就那么大白天的放声哭了,他的眼眶汪汪的,站在饭馆门口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这个我能理解,我爷爷和我说过:“鸟在笼子里关久了,也就不知道往哪里飞喽。”
正午的阳光刺眼得很,小饭馆里转着发黄的电风扇,那个光头就那么任由烈日刺痛着他的皮肤,迷茫的站在天地之间,过了好久,他没了哭声,扣了扣自己的布鞋,径直往前方走了去。
我至今没有进过监狱,但监狱周遭的一切却是我的一片乐土。高高的铁栅栏框不住肆意生长的野草,也框不住风,偏爱地留了那么大的空地任我玩耍。
我占领监狱的天空放风筝的时候,拿着铁锹在挖了半米深的坑埋葬我心爱的兔子的时候,趁着秋日把万物干燥成废柴是一把火烧了枯草的时候,深夜里和哥哥一起爬山南山看北斗七星的时候……我就觉得监狱没有那么可怕,是来来往往的人们用言语恶化了它。
山野囹圄里住着很多犯过错的灵魂,他们在日服一日格式化的教条中鞭打反思着自己的良知。
而山野囹圄之外,我第一次理解了关于自由的含义。
山野囹圄 山野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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