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九日。其实老人凌晨就走了。
死神来的日子不好,老人的子女们想给她挑个吉日,对外说是第二天走的。老一辈对生辰死期的迷信是根深蒂固的,决定不了生辰,走的时候还要挑个好日子走,期许死后不再受罪。
在老一辈的眼里,黄泉路并不比活着的路好走。那一代人,纵使对生死的信仰再虔诚,也难以逃过命运本身带来的苦难,而物质生活和文化的匮乏带来的苦,更是那一辈的底色。他们受着最传统思想的影响,活在自己坚固而纯粹的信仰世界里,包裹着他们走完了一生。
既然出生不能被决定,那么死亡总能可以被约定的一件事吧。这是生的人的愿景。
三年前,老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张老木床了。房间永远是昏暗的,透不进一丝光。一米七的个儿,萎缩到了不如一个孩童的重量。
老人用了三年用来死去,从腿脚开始,延伸到头部,以至于走的时候看上去不像是刚离世的。
传言说,将死的老人会提前感到大限的到来。有些村里,老人预感到自己将死时,会将床挪到厅堂里,穿好寿衣躺在床上等死。生活在城市里的老人,到一定年纪就会想到给自己置办“风水宝地”。这些都是死亡来临时仅存的一丝体面,似乎在死亡来临前还可以自己做主。
我不知道老人是否能预感到自己通向死亡的路会这么长。从最初失去行动能力开始,到意识逐渐模糊,甚至出现幻觉。她每天夜里开始发出凄惨的叫声,呼唤着那些已经离去的亲人的名字,她在与另外一个世界交流。她的身体还留在这个世界,而灵魂早已提早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她忘记了身边所有人的身份和名字,折磨着他们,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她已不再是她。
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不知道说这句话的老子还是儿子。生命走到这一刻,其实没有任何质量可言。我总觉得,他们这一代的人永远都在无私地为子女付出,劳碌一辈子,不为自己,只为下一辈积攒点什么,从不索取,连死都不回想要麻烦和牵累子女。只能等待而无法决定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痛苦。死亡意味着解脱,这种离去是一种安详的气氛。
我突然想起奶奶,奶奶走之前没有任何征兆,高血压一发作,送到医院急救,自己拔掉了所有的管子,老爸说这个老太走的实在硬气。谁也没有想到奶奶走之前还是一个走路比我还快的小老太太,八十八高龄,除了高血压没啥大毛病。她仿佛狠狠地跟死神说了一句,休想折磨她和她的孩子们。
活的透彻,走的干脆,是一个老人的骨气。我隐约觉得走得不麻烦,是每一个老人最后的遗愿。
死亡发生在当下的时候,生的人对死亡这件事本身有可能是无感和麻木的,他们忙着处理后事,张罗着的所谓的喜丧。一个人的离去,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无感的,这只是一件客观发生的事情,如同早上听到的一个新闻一样平常。而最亲的人在那一刻神经也是麻木的,或许是还没有接受和习惯这件事情。
我们感知一个人的存在,靠的是日常生活的联结。而感受一个人的消失或死亡,是从日常链接的缺失开始的。日后的无数个瞬间,我们会闪现亲人在世时的模样;无数个夜晚,我们会怀念他们的音容相貌。而绵长的悲伤通常发生在此刻。
阿公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小时候,阿公经常问我,奔奔啊,阿公走的时候你会不会哭啊。我很干脆地回答,会啊。阿公总会心满意足地笑。
其实,阿公走的时候我没有哭,甚至没有感觉到悲伤。后来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没有接受阿公走了的事实,经常还误以为他还在,想去那个老房子看看他。直到很多年我才意识到他真的走了,他开始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我哭的撕心裂肺。
我们和死亡之间的距离相隔了父母。我们对死亡的体会不是从自己身上感受的,而是从身边的人离开中体会到的。虽说人生而孤独,那是精神的独立,而肉身的存在,依然需要亲人的温暖和相伴。
死亡教会我的是珍惜这门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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