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

2020-04-03

退休回家有一阵子了，一切都好，年轻时并未预料到有这样的好日子。只是，有一个困扰把好日子打了折扣，那就是心里强烈想做一件事，行动却跟不上。有想法没行动的坏处不仅在于事没做成，更麻烦的是把心情和生活节奏都破坏了，每天一天将尽，总是因为碌碌无为而自责，自责过后又下决心，明天，明天一定要完成点什么。而明天又是周而复始，难有变化。

我这个人兴趣多，盘算一下，书法，水彩，健身，园艺，钢琴，阅读都喜欢，都摸过，现在在家呆的时间多，做饭的兴趣又涨了不少，学这些东西上手都很快，总能收获称赞。也有望而却步的门类，比如歌唱，比如舞蹈，试过几次不太行，就断然放弃了。

但是，这些爱好虽然玩的顺手，却并不能带来充分满足，因为我心底一个埋藏很久的愿望是学习写作。说起来有趣，除了几十年工作生涯里各种公文和专业文件写作（这些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写作历来是我的特短项，也许是排在歌唱后面的第二特短吧。直到今天，小时候憋不出作文的痛苦还记忆犹新。就是这么一个人，偏偏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萌生了写点什么的欲望，十几二十年都过去了，这个欲望竟然越来越强烈。

问题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居然只是在心里想，却并未真正动手。以前还能自我原谅，因为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工作压力山大，在家被人人需要，终日疲于奔命，实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不如先好好工作，写东西的事就留到退休吧。

日子过得飞快，当年入职的情境似在眼前，人就已经退休了。退休后，老年大学，微信兴趣群，社区中心，各种活动令人眼花缭乱，都是我喜欢的。

还好我还知道时间有限，盘算取舍之后，在众多选择中舍弃了钢琴，园艺等等，只留下水彩，书法。但虽然玩得很嗨，但都不是我最想做的。我并不舍得放弃它们，但是它们不能取代，甚至不能丝毫地消减我的“写作理想”，因为做不到，这个念想反而日复一日地涨大。然而，悲催的是，每当我想写点什么，便不自觉各种拖延，先喝杯咖啡提提神啊，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啊，有微信来了，赶紧回复好友啊，手机里跳出一篇喜欢的文章，先去看看，一来二去时间就没了。

这种日复一日的不安对人很有伤害，我的生活甚至因此失去节奏，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的水彩和书法之乐也打了折扣。我想过，既然这么久都动不了手，说明你缺乏能力，也许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愿望，不如早点放弃。但每一次出现这个念头，内心立刻产生强烈抵抗：决不放弃，这是我想做的事，即使到最后证明我做不到，那也要试过。

我明白了我只能follow my heart，要挽救自己的生活，必须立即写，不管写什么，也要写，写的多烂，也要写，也许某一天，自己不得不认账根本写不了，或者写到多少让自己满意。这已经成了我无法回避的一个结。

我很困惑，自己说起来是个靠谱的人，一辈子做事也算有成绩，为何在人生最后的一段好时光陷入如此尴尬。如果不把这个搞清楚，下再大决心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

都说这是拖延症作祟，这有一定道理，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历来做事都蛮利索，唯有这件事长期搞不定？

有一次，跟一个朋友聊天。他说做事拖延都成“症”了，是因为这件事情对做事的人来说挑战比较大。比如说，请你现在去那边靠墙的柜子里拿一张纸过来，你会拖延吗？

我感觉醍醐灌顶。

仔细想想，一件事有挑战，做起来有困难，往往出于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缺乏能力。对我来说，以为工作报告和专业文件是“写作”大错特错，它们不是一回事。我其实不会写作。我们这代人，在求学的年代遇上十年文革，基础教育不完整，读书少，缺乏训练和积累；

另一方面写作是一件需要天赋和训练的复杂过程，显然我就是缺乏天赋的。以为会写字就会写作，那真是轻视了它，所以才会一次次踌躇满志拿起笔来，丢盔弃甲败下阵去。

很有意思，我这个人，一边低估写作的难度，一边又把它写作看得过于神圣，标准定的也高了点，劲努得太大，眼高手低，把自己憋住了。也就是说，能力低缺乏天赋还看得重，于是，写作在我这里就显得复杂而困难。面临一件又复杂又困难的事情，还缺乏来自外界的压力，陷入拖延简直就是必然的结果。

有时候想一想，我为何神经兮兮地非要做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给自己的晚年生活添堵，其实是有原因的。

我们出生于红色年代，激情澎湃，物质清贫，作为一个非“红五类家庭”的孩子完整地经历了文革，二十多岁赶上末班车，考进大学，作为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与改革开放四十年完全重合，因工作性质，在多国穿梭。

我一直认为自己幸运，一辈子经历了几辈子的事，经历了个人和国家翻天覆地的变化，见证了国家和人民在世界的形象和地位变化。巨大变革的年代里，所有的人都在时代洪流中沉浮、变迁，见到的想到的自然很多。

原以为这辈子对重大变化的观察和体验大概到此为止了，今后不会再遇到什么重大精彩或惊吓，谁知，自从进入人生秋冬季，你要也好，不要也好，失望也好，沮丧也好，外边的世界，自己的国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地，又在发生巨变，所以，观察和体验还在继续……。

为什么不会写还想写，这就是原因，因为心中有感，想说，想表达。

既然如此，只好顺着自己的心意，胡乱写写，要求不要太高，给自己减减负，着了道了，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