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史论者,据史而论理,通变以知常。史论源于左氏,君子曰者也,然约而不文。至贾谊而独立成文,《过秦论》是也,然感慨多于议论,未能察乎隐微,极于深邃。至宋代史学昌盛,史论作者彬彬乎盛矣,王安石、欧阳修、三苏、陈亮皆有作焉,尤以《六国论》、《范增论》脍炙人口。胡明仲、朱文公,吕东莱则为大著,博论一代百代之史,《读史管见》、《通鉴纲目》、《东莱博议》是也。朱子道学之严谨,二苏文章之雄辩,固缈乎其难矣,而余最神契于船山,自古及今,史论盖未有及船山者也!其《读通鉴论》、《宋论》皆为旷代之奇作。余十九岁即读《读通鉴论》,而好之,受惠于船山史论非浅也。二苏史论虽佳,而未免逞才气,流于权术,非圣贤之道;船山史论则理法谨严,又能本之于经义,经中有权,权不离经,是能承六经之至道,圣人之大法者也!朱子达天德之蕴矣,而未通乎古今之变焉,船山则见几而知神,通变而归经,贯通经史,又涵之以治化,可谓高屋建瓴,戛戛独造,此吾所以服膺船山而不已也。
船山史论体大思精,余后生小子,岂敢赞一辞?而有为者,实于其精辟之论颇有所感,故敢不揣愚陋而批之,兼以发鄙意焉。
——广莫君陶扬鸿于山东济南序
(一)
两端争胜,而徒为无益之论者,辨封建者是也。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天之使人必有君也,莫之为而为之。故其始也,各推其德之长人、功之及人者而奉之,因而尤有所推以为天子。人非不欲自贵,而必有奉以为尊,人之公也。安于其位者习于其道,因而有世及之理,虽愚且暴,犹贤于草野之罔据者。如是者数千年而安之矣。强弱相噬而尽失其故,至于战国,仅存者无几,岂能役九州而听命于此数诸侯王哉?于是分国而为郡县择人以尹之。郡县之法,已在秦先。秦之所灭者六国耳,非尽灭三代之所封也。则分之为郡,分之为县,俾才可长民者皆居民上以尽其才,而治民之纪,亦何为而非天下之公乎?
古者诸侯世国,而后大夫缘之以世官,势所必滥也。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而天之生才也无择,则士有顽而农有秀;秀不能终屈于顽,而相乘以兴,又势所必激也。封建毁而选举行守令席诸侯之权,刺史牧督司方伯之任,虽有元德显功,而无所庇其不令之子孙。势相激而理随以易,意者其2天乎!阴阳不能偏用,而仁义相资以为亨利,虽圣人其能违哉!选举之不慎而守令残民,世德之不终而诸侯乱纪,两俱有害,而民于守令之贪残,有所藉于黜陟以苏其困。故秦、汉以降,天子孤立无辅,祚不永于商、周;而若东迁以后,交兵毒民,异政殊俗,横敛繁刑,艾削其民,迄之数百年而不息者亦革焉,则后世生民之祸亦轻矣。郡县者,非天子之利也,国祚所以不长也;而为天下计,则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呜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
世其位者习其道,法所便也;习其道者任其事,理所宜也。法备于三王,道著于孔子,人得而习之。贤而秀者,皆可以奖之以君子之位而长民。圣人之心,于今为烈。选举不慎,而贼民之吏代作,天地不能任咎,而况圣人!未可为郡县咎也。若夫国祚之不长,为一姓言也,非公义也。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孙以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王船山《读通鉴论·秦始皇》
陶子曰:伟哉斯论,明于理势之分矣!夫“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既势之所必革,亦理之所应损也。天无私授,人须公理。三代之民愚,文制尚粗,故可诸侯世袭;而自东周以后,百家争鸣,民智开矣,文制甚备,而欲诸侯世袭,势不可得也!故曰“圣人不能违”。秦皇虽以并吞八荒之威,宰制九州之权,欲私天下以传之万世,而罢侯置守,子孙不免于戮,适成天下之公,岂有异哉?势之必然也。隋炀帝之修大运河,亦为私也,以为游乐之便,而福泽百世之民,至今交通赖其利。近世希特勒欲宰制世界,而肆威欧洲,灭法侵苏,欧洲列强势衰,而亚非诸国得以自主,亦天假其恶以行其大善也。天有所兴,圣人顺之而起;天有所废,暴君亦应之而革!后儒不察,美三代之治,恶秦之暴政,而并斥秦之废封建,欲复三代之旧,虽以横渠之智,且为此言,岂不迂哉!若废之于圣人,则必赞为大善,而非诋为大恶矣。船山史论不为势所夺,故不流于险诈;不为理所囿,亦不至于迂阔,此船山之史论为可贵也,故牟宗三谓其有严谨之道德判断,又有深刻之历史判断,非二苏程朱所及。朱子则惟以道德责秦而非其废封建,是泛于德而不达于史也。虽然,始皇之废封建虽是,而不能掩其私;希魔虽成亚非之独立,而不能盖其恶,此又理之所必辨也。或问:船山既称秦废封建成天下之大公,而于《黄书》何斥秦之孤?曰:称其公者,于内而言也;斥其孤者,于外而言也。秦皇之私也,欲独揽天下之权,故废封建,而三代之封建,诸侯各有所主,不若废封建,天子之权为大也,而顾盼雄猜,惟恐强有势者夺之,抑豪强,愚黔首,欲使鸿业传之万世,后世承其弊,而夷狄之祸烈,不及三代之长治久安,控御夷狄有术。此内外之异也。
封建之弊固极于战国,战乱频繁,而民受其毒;四海无统,而礼失其序。然封建之制自古相传,以汤武之王而不能革,以周公之圣而不能易,三代所共尊者,亦已久矣。春秋礼崩乐坏,战国诸侯力竞,诸子百家蜂起,莫不趋向一统,千古之大变也,然未尝敢昌言废之也,岂能一朝而以强力废之哉!秦操之过急,六国贵族,郡县之民不习其变,故二世而亡,陈胜以匹夫揭杆而反,六国复起,天下复大乱,而民之受荼毒,愈酷于战国者,矫枉过正以致之也。法固可变,而不能尽革,有善则承,有弊则除,一旦尽废除之,民必不安,国必难久也。汉承秦统,革秦之严酷,除挟书之律,而有文景之治,未皆承秦制,亦继周之宽大也。惜乎,封建之法废于暴秦,而无圣人之兴起。故秦以下,民虽稍苏其毒,而帝权亦以兹大,此船山之史论未及也。
解曰:为什么会有君主?君者群也,管理人群,立君以安群。人岂不欲自贵?为什么自己不做主人,而要人管理?而必立君,立功之及人,德之长人者为君,功之及人,就是立了大功,给大家带来好处;德之及人,就是德行高尚,与人为善,为人尊敬。立君,就是破除人各为己之私,而使群体相安共进。为群体利益而立君,此乃天下之公!安于君位,就习惯为君之道,管理之道,所以才有君主世袭。就算嗣位者非愚即暴,但总好过草莽出身,罔据君位者。盖世袭君主必须顾及群体利益,不能太放肆,而草野之夫突登大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有权就任性,就会为了自己的痛快恣意妄为,历史上很多草野出身的造反者多以此终。草野出身,受教甚浅,多不知为君之道,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张角、黄巢、李自成皆是也。只有极少的革命者取代前朝,安于君位。
选举不慎则守令残民,世德不终则诸侯乱纪,但诸侯分封,多出暴君昏君,战乱频仍,而守令可换贤者,两害取其轻,故废封建而行郡县,势之所必然也。此岂秦欲废之,虽圣人亦欲废之,人情亦向选举,以平其不平之气,此乃天下之公意也。“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此乃黑格尔所谓理性的机巧,也就是历史规律,这个历史规律谁也不能逆,看似罪恶的东西,却无意间推动历史的进步,秦始皇废封建,是为了要独揽君权,垂之万世,而无意间顺应了历史的规律,成就天下之大公,岂不奇哉!立君世袭本为公,而后嗣以为私,此圣人所料不及。秦废封建是为私,却成天下之公,亦始皇所不及。
(二)
孔鲋藏书,陈余危之。鲋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为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呜呼!能为无用之学,以广其心而游于乱世,非圣人之徒而能若是乎?
诗曰:“握粟出卜,自何能穀。”谷者,在我而已,何用卜为?屈其道而与天下靡,利在而害亦伏;以其道而与天下亢,身危而道亦不竞。君子之道,储天下之用,而不求用于天下。知者知之,不知者以为无用而已矣。故曰“其愚不可及也”。秉道以自安,慎交以远物,存黄、农、虞、夏于盗贼禽兽之中,奚不可穀,而安用卜为!庄周惩乱世而欲为散木,言无用矣,而无以储天下之大用。握粟忧深而逃羿彀,其有细人之情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易简以消天下之险阻,非圣人之徒,其孰与归?——《读通鉴论·秦始皇》
批曰:“屈其道而与天下靡,利在而害亦伏;以其道而与天下亢,身危而道亦不竞。君子之道,储天下之用,而不求用于天下,”善哉斯言!天下有道,则用天下之才;天下无道,则储天下之用。若商鞅之屈其道,以求用于天下,使秦称强,势既显矣,位极人臣,而六卿忌之,身遭车裂之刑,而毒及百世!岂非利在而害亦伏者乎?是不善用天下者也。东林党以其道与天下亢,排击阉宦,痛斥士之陋习,而起党争,死者甚众,弊未因革,国未加治,岂非身危而道亦不竞者乎?满清乘衅入寇华夏而莫之能御,惟临危一死报君王,是不知储天下之用也!呜呼,此其用于排击异己,而何不用之抗击满清!孔子知王政之不行,而修六经以授徒,传之万代,道统之赖此不坠,后之贤君得用其道,华夏之能延续至今,斯夫子之光也!船山知此,故隐于船山,著书立说,以待来兹之用,而辛亥革命因船山之说以覆满清,国共合军以驱日寇,是善储天下之用也。又岂庄生、四皓之无用以自保可及乎?
解曰:惠子之用不如庄子无用之用,庄子无用之用,不如王船山储天下之用。惠子只知有用之用,不如庄子知无用之用;庄子无用以保身,不如王船山储用以善后。君子知进知退,进则登庙堂以治国,退则为人师以教民,或修书传世,孔子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进不是为了功名富贵,自居于万民之上,不体民间甘苦;退不是为了全身远害,逃避避于山林之中,不问世间是非。君子不苟进也,不厌退也。若商鞅、苏秦苟进以取富贵,害亦随之,惨遭车裂;陈仲、焦先之厌退而避世人,终生无用而已,死同草木。
当君子不得其用时,君子就储存其用,以为后来者之用,以为他人用。有些圣贤,看起来功业无闻,是无用之人,世俗笑其愚不可及,却不知道其能量大得很,其所储存之用足为后人之资。不一定要登朝堂,建功立业才是用,教书育人或著书传世,为国家培植栋梁,撒播文化种子,何尝非用?孔子、朱子、王船山、熊十力是也。君子直道而行,不屈其道以迎合世主世俗。孟子所谓“大匠不为拙绳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不能因为世主不接受你的政治理想,你就改变初衷,以浅薄的实用去迎合世主,虽得富贵,而吾道亦损,人格亦卑,若商鞅以帝道说秦孝公,孝公不听,就以王道说孝公,孝公不听,乃以霸道说之,遂得其用,位极人臣,商鞅虽然取得功名富贵,使秦称强,但也招很多人怨,不免车裂的下场,秦国也因此急功近利,国家虽强,但民俗日败,强之数世,而其灭亡,宗室子弟被赵高、项羽杀戮殆尽,亦何惨乎?不本于仁义而逐于功利,其功之所以成也,亦其所以败,利生于其外 ,而害伏于其内,当其成,天下莫与争锋;当其败也,求为匹夫而不得;其利也,雄于诸侯数世,其害也,不保其子孙。若近世胡适则是屈其道迎合世俗,废文言,行白话,打着普及之名,而实损中国文化,坏了中国道脉,他因此声名骤盛,为大众追捧,但有识之士皆鄙其浅薄,越到后来,胡适的学说文章就没有多少人注意了,更多人认识到其浅薄。贪一时之名,而终贻万世之谤;缴一时之利,而终毁千秋之业,可不以为诫哉?
君子明哲保身,不以其道与天下抗争。生于无道之世,直接与恶人斗争,与权贵斗争,是斗不过的。身死而无益于世,此汉末党锢之士,东林党之与宦官斗,为宦官所害,而不救汉末之乱,明朝之亡也。君子欲保天下,治天下,先保身安身,自身不保,何以保天下?自身且危,何以治天下?三桓乱政,孔子退以游说列国而已;春秋礼崩乐坏,孔子修书正礼乐授徒而已。不与权贵争也,不与世俗争也,惟保吾身以传吾道!此圣人之权也。何激愤于权贵之横行,悻悻于世俗之卑污,而必与之强争哉?老子曰:“圣人为而不争。”圣人教书育人,修书传世而已,岂与权贵斗,世俗争?此无益于世,反害吾身,而吾道亦不竞矣。
(三)
商始兴而太甲放,周始兴而成王危,秦并天下而扶苏自杀,汉有天下而惠帝弗嗣,唐则建成死于刃,宋则德昭不令其终,汔乎建文之变而憯尤烈。天下初定,人心未靖,则天命以之不康,汤、武且不能弭,后代勿论已。然而胡亥杀兄,旋以死亡;太甲、成王,终安其位;则伊尹、周公之与赵高,相去不但若霄壤也。
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于不知人。非其不察也,惟其好谀也。托国于赵高之手,虽中主不足以存,况胡亥哉!汉高之知周勃也,宋太祖之任赵普也,未能已乱而足以不亡。建文立而无托孤之旧臣,则兵连祸结而尤为人伦之大变。徐达、刘基有一存焉,奚至此哉?虽然,国祚之所以不倾者,无谀臣也。——《读通鉴论·秦始皇》
批曰:船山以为秦以托孤不善而亡,诚然矣。余以为此未足以明秦之所以亡也,秦之亡在始皇之私心过重,欲独揽天下之大权,传之永久,彼虑六国之复兴也,而置郡守以分其地;忧豪强之崛起也,而巡九州以慑其胆;恐百姓之作乱也,而收兵器以绝其萌;惧诸生之叛逆也,而焚百家以愚其心;又患匈奴之入寇,而令蒙毅率三十万军驻边以固其疆。彼私心之所疑,无所不至矣,虽功臣子弟而不封其侯,乃至不立太子,而赵高得逞其奸心以拥立胡亥,专权乱政,残害大臣宗室以亡秦,彼恐封侯立储以分其权也。故秦之亡,在不定太子之位,太子之位不定,在始皇之私心自用。始皇以私成天下之大公,亦以私害秦之社稷。常怀惴惴以疑天下之人,而不知祸起于所亲,多疑自蔽,有如是夫!呜呼!功臣且疑而弗侯,子弟且疑而弗用,太子且恐而弗立,而于阉宦赵高则信之用之,以幼子相托,岂有不亡哉?盖以阉宦竖子,不足以夺权;唯诺之徒,岂足以乱国?秦之亡,非但苛政繁役以惹民怨,亦以刻薄寡恩失大臣宗室之心也。故秦之亡也,叛离者四起,而殉国者无一,祸极惨矣。历代之亡,盖未有若秦亡之促,失人心若此之甚也!
(四)
陈婴之不自立也,周巿之不王魏也,其情均也,而周市贤矣。巿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义之所不敢出,害不敢自之而远。居尊以为天下不义之魁,“负且乘,致寇至”,灼然易见,而人不能知。非不知也,无志义以持其心,流俗之蛊之者进矣。陈婴非幸而有其母,亦殆矣哉!市之一言,所谓“大浸稽天而不溺,疾雷破山而不震”者乎!陈余自矜儒者,而不能守义以自王。周巿虽死而如生。陈余碌碌以死,又何称焉?——《读通鉴论·秦二世》
批曰:无其德而欲王,鲜有终者,周市知义而智矣。无义以守之,虽智而终昏,利以惑之也,陈余是也。
(五)
李斯之对二世曰:“明主灭仁义之涂,绝谏诤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尽古今概贤不肖,无有忍言此者,而昌言之不忌。呜呼!亦何至此哉!斯亦尝学于荀卿氏矣,亦尝与始皇谋天下而天下并矣。岂其飞廉、恶来之所不忍言者而言之不忌,斯之心其固以为然乎?苟非二世之愚,即始皇之骄悖,能受此言而不谴乎?斯抑谓天下后世之不以己为戎首而无所恤乎?无他,畏死患失之心迫而有所不避耳。
夫死亦何不可畏也。失不可患,而亦何必于失也。前所以自进者非其道,继所以自效者非其功,后所以自保者非其术,退所以自置者无其方,则失果可患而死果可畏。欲无畏无患、以不言其所不忍言,又奚得乎!天下无必死之涂,而亦无可几幸之得。正志于早而后无所迫,则不忍不敢之心以全。早不能图度于正,迨其后失有形、死有机,虽欲不为此言而不得。不待上蔡东门之欢,肺肝先已自裂。斯岂果无人之心哉?易曰:“履霜坚冰至。”辨人于早,不若自辨于早也。——《读通鉴论·秦二世》
批曰:方李斯之与秦始皇谋天下也,灼然见六国之可图,算无遗策,以成秦之帝业,巍然为功臣首,可谓明矣;而惑于赵高之邪说,杀长立幼,既不能匡君以德,又受制于阉宦,何其旄哉!今又顺二世之私欲,而忍为灭天理荡彝伦之邪说,欲以自保也,犹自谓忠于秦,将谁信哉!听高之邪说,以立胡亥者,欲保其富贵也,而富贵不能保;上谄谀之书以自保其身,而身终遭极刑。前之听者非其智,后之自保非其术,而徒贻谤后世,愚且谬矣。嗟夫!始皇欲私天下而独揽其权,欲传之万世,乃不至二世而亡,社稷为墟;李斯欲私其富贵而甘为贼臣之戎首,灭仁义之邪说,而终遭车裂,三族俱夷,私心之害国而害己,甚矣哉!使斯守道以自处,秉公而为国,何邪说之敢进,奸人之敢谋!身安而国泰,则与周召并列矣。
(六)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众怒之不可犯,众怨之不可任,亦易喻矣。申、商之言,何为至今而不绝邪?志正义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无他,申、商者,乍劳长逸之术也。无其心而用其术者,孔明也;用其实而讳其名者,介甫也;乃若其不容掩之藏,则李斯发之矣。李斯曰:“行督责之术,然后绝谏诤之路。”申不害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谏诤绝,桎梏脱,则虽目劳于刑名文籍之中,而耽酒嗜色、佚游骄乐,可晏享而不辍。苟未忘逸豫之情者,恶能不以此为两得之术哉!
任法,则人主安而天下困;任道,则天下逸而人主劳。无一切之术以自恣睢,虽非求治之主,不能高居洸瀁于万民之上,固矣。以孔明之淡泊而尽瘁也,以介甫之土木其形而好学深思也,然且乐奉名法者,何也?俭以耳目,勤以耳目,而心思从其康逸也。贤者且然,况令狐绹、张居正之挟权势者哉!使读李斯之言,知其为导谀劝淫之术也,能勿靦然而汗下与?——《读通鉴论·秦二世》
批曰:船山之论,甚中王安石、诸葛亮之心矣。余读商韩之书,其为惨刻寡恩之言,戕仁义之说,无所不用其极矣,其所谓法者,帝王之私法,非天下之公法也;其所谓术也,尤诡秘之阴术,非君子之道术也。不但帝王乐用以为治,权臣亦乐奉以为权,非只乍劳而久逸,亦可以威慑天下,而无谏诤之扰也。夫用道,则士敢于昌言;用法,则众畏于绳墨。自秦以来,君权愈盛,而钳人之口,刑人之身,坏国之俗,多商韩之所为。呜呼!祸天下而以毒万世,至今不能绝者,实有以中人之阴心而便于用也。
解曰:船山疑惑,人皆有不忍人的恻隐之心,而众怒不可犯,众怒不可任,也是很容易明白的。申商之言,多教人刑杀,惨刻寡恩,用其法,杀人必多,得罪人必多,必犯众怒,不合人性,违背人情,其言何为至今不绝?像诸葛亮,王安石这样志正义明,学博志广的贤者且效之,用之。岂无由哉?船山经过一番思索,又看了李斯给二世的上书,得出结论,申商者,乍劳长逸,它迎合了人心理的惰性,而为执政者所好。用申商之法,可以绝谏诤,脱桎梏,恣意所之,虽日劳于刑名文籍之中,而耽酒渔色,享受权力的快感,身体虽劳,而心思则逸。人最怕心累,而最想心思康逸,心思康逸,身体再劳,也乐此不疲;心很累,虽没做什么事,也很难受。申商一断于法,法不避亲戚贵贱,无须和人讲人情,讲仁爱,只靠法就行了,孰不以此为便而从之?此隐无人敢发,而于李斯发之!船山此论真是观点独特,一针见血,发千古之隐!有人不爱钱,不爱玩,然爱权,非常享受权力之快感。虽为此日理万机,日劳不休,他亦乐得自在,权欲之强,而身体之劳不觉也。王安石等辈,虽淡泊名利,勤俭清廉,而皆乐用申商之法,诚以申商之法可以带来权力的快感。有了大权,众莫敢违,没什么束缚,可以随心所欲,亦申商所以投帝王权相之好也。就如有人玩游戏通宵都不感到累,身体吃不消,而心里玩得很开心,他一玩,忘记所有烦恼,天天玩而不觉倦。一个权力欲者,行权显威,很多烦恼亦消除矣。
(七)
怀王之立,非项氏之意也,范增之说,以为从民望而已。臣主之名立,而其心不相释,项氏成而怀王固不能有楚。怀王念此至悉,故一乘项梁之败而夺上将军之权以授宋义;义适遇其际而获怀王之心,故与计事而大悦。非悦其灭秦之计,悦其夺项之计也。宋义壁于安阳而项羽斩之,非愤其救赵之迟,愤其夺己之速也。义之壁安阳而不进也,非欲乘秦、赵之敝,欲得当以收项羽之兵也;其遣子相齐而送之无盐也,非不恤士卒之饥寒以自侈,为怀王树外援于齐而因以自固也。
宋义死,诸将慴然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羽之情见矣,义之情亦见矣,怀王之不能终安于项氏,情亦见矣。救赵则命宋义,入关则命沛公,梁死羽孤,为偏裨于宋义旌牙之下,为怀王谋项者之计得矣,而抑无以服楚人之心。幸而秦之君二世也,其相赵高也,其将章邯、王离也,无有能乘臣主之隙以閒楚耳。不然,虽沛公且无以自持,况义之浅谋、羽之徒勇者乎!
于是而知君臣之非独以名为义也,天之所秩,性之所安,情之所顺,非是则不能以终日。范增立楚之说,董公缟素之谋,不足与于兴亡久矣。——《读通鉴论·秦二世》
批曰:船山论怀王、项羽之争,可谓洞若观火矣。秦之君臣不能乘其臣主之隙,以项氏之强足以镇楚,而怀王之弱难与争锋也。
(八)
秦之所殄灭而降辱者,六王之后也;戍之徒之而寡其妻孤其子者,郡县之民也;而剸二世之首,欲灭宗室,约楚降而分王关中者,赵高也。故怨在敌国,而敌国或有所不能;怨在百姓,而百姓或有所不忍;狎及小人,而祸必发于小人。故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圣人且难之,况中主以降乎!
小人之心,智者弗能测也,刚者弗能制也。料其必不能,而或能之矣;料其必不欲,而或欲之矣。项羽之暴也,沛公之明也,章邯之怨方新也,尽天下欲食高之肉而寝处其皮也,使高灭嬴氏之宗,开关以讲于诸侯,岂能免于刀俎,而况受纳地之封乎?则以智者料高,而固知其与秦相终始;以愚者料高,而亦决其与秦同齏粉也。然而必弑胡亥以徼幸于一得,岂徒胡亥之愚,矢入幄而不觉哉?明而熟于计者,未有谓为且然者矣。祸福之外,有无藉之欲焉;死生之外,有无方之谲焉;俄顷之间,有忽变之情焉。利亦有所不喻,而无所不逞,而后君子莫能为之防。故圣人且犹难之,诚哉其难之也!“濡有衣袽,终日戒”。终日者,无竟之辞也。舍禔躬慎微而求驭之之术,不堕其阱中者鲜矣。——《读通鉴论·秦二世》
批曰:船山论小人之可畏,深矣。智者弗能测者,诡谲无所不至也;刚者弗能制者,谄媚无所不及也。智者以其愚而忽之,而毒计方施其身;刚者以其弱而轻之,而利刃旋斫其首。李斯非不智也,尝与始皇谋天下,一法令,役九州矣,而死于赵高之馋;何进非不刚也,杀蹇硕而宦官悚惧,张让辈摇尾乞怜,而旋为让所杀。故小人之养,圣人且以为难!故于小人,远之而矣,不与之亲也,亦不与之争,亲及小人,则必遭其噬;与小人争,则鲜不中其谋。使高灭嬴氏之宗,开关以讲于诸侯,能免于刀俎乎?曰:能免!夫以始皇之明尚信其佞,以李斯之智亦惑其说,高者,小人之桀雄也,其诡计可以倾人,其利口可以覆邦,其谄媚可以惑众,而项刘当逐鹿之际,则必用诈人以相倾。高者,秦之乱臣,而与项刘无雌也,章邯与项羽有杀叔之仇,羽且受其降,况高乎?使高降楚,则高可倾楚;使高降汉,则高祖可用之以谋天下。然而未降而已死于子婴之手者,彼恃其诈而失所防也。凡恃诈者,必死于诈,有以也夫!
(九)
孰谓秦之法密,能胜天下也?项梁有栎阳逮,蕲狱掾曹咎书抵司马欣而事得免。其他请托公行、货贿相属、而不见于史者,不知凡几也。项梁,楚大将军之子,秦之所尤忌者,欣一狱掾,驰书而难解。则其他位尊而权重者,抑孰与御之?法愈密,吏权愈重;死刑愈繁,贿赂愈章;涂饰以免罪罟,而天子之权,倒持于掾史。南阳诸刘屡杀人而王莽不能问,皆法密吏重有以蔽之也。
设大辟于此,设薄刑于彼,细极于牛毛,而东西可以相窜。见知故纵,蔓延相逮,而上下相倚以匿奸。闰位之主,窃非分而寐寝不安,藉是以箝天下,而为天下之所箝,固其宜也。受天命,正万邦,德足以威而无疚媿者,勿效尔为也。宽斯严,简斯定。吞舟漏网而不敢再触梁笱,何也?法定于一王,而狱吏无能移也。——《读通鉴论·秦二世》
批曰:秦法虽密,而不能胜天下者,敝于繁也。法贵简,简易行;法敝繁,繁则乱。夫以法为至治者,必失于法;以刑为大威者,必亡于刑。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此言法之不可独恃,而民受其虐,虽死犹甚于虐,则死何畏哉?夫迫人于无路,则生死非所计。陈胜之起也,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而秦法之弊显而无遗矣。欲以法钳天下,而适激天下之反。今之说者犹欲以严法为治,岂不谬哉!
闻道以治天下,未闻以法治天下也。法有所限,道无不周。人越规之方无定,法不能一一治之,设法于此,而逃刑于彼;制刑于彼,而避法于此。未有不可逃也,未有不可避也。法之为治,可以治奸人之未萌乎?愈急于用法者,则法愈失其用;恃法以为治者,则法适亡其国。三代之治也,长治而久安,祚隆千岁,尊道而不恃法也;秦法行数世而乱,二世而亡者,恃法而废道也。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言礼义教化,欲保人之廉耻,而绝其犯法之萌也。礼义者,治之于未乱;法制者,治之于已乱也,必两相用也,不可偏废。秦废礼义,而独恃刑法,而民之耻心泯矣,耻心泯,虽有严法以钳之,而不胜其钳;虽有能吏以治之,而不全其治。礼义在,而有治于未乱者,礼义亡,则皆治于已乱,而法不可胜用也,故秦法虽严而犯者愈众。周法虽宽,而周公以礼义化之,则犯之者稀。后之暴君酷吏欲废礼义而以法为治者,得勿鉴欤?
(十)
有天下者而有私财,业业然守之以为固,而官天地、府万物之大用,皆若与己不相亲,而任其盈虚。鹿桥、钜臺之愚,后世开刱之英君,皆席以为常,而贻谋不靖,非仅生长深宫、习奄人汙陋者之过也。灭人之国,入其都,彼之帑皆我帑也,则据之以为天子之私。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宫,而五代之积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辇而之于南畿。呜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俭者因之以卑其志趣,赫然若上天之宝命、祖宗之世守、在此怀握之金赀而已矣。祸切剥床,而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为盗资,夫亦何乐有此哉!
汉王之入秦宫而有心,见不及此。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于此矣。
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周有大赉,散之唯恐不速,故延及三十世,而亡之日,上无覆宗之惨,民亦无冻馁攘夺之伤。后之王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读通鉴论·汉高帝》
批曰:善哉斯论,此秦以后之不及三代也。故《大学》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非徒理也,亦情也。财聚则民贫,民贫则怨其上;财散则民富,民富则安于下。“侈其嗜欲”,则罔顾民间之疾苦;卑其志趣,则无经营天下之雄心。德可久,而财不可长。无德以怀之,国虽富而适增民怨;有德以守之,国虽穷而终受民戴。以财遗子孙,则子孙不知创业之苦而轻用;周散财于天下,则君知黎民之情而重本。周为三代之久者,散其财也;汉为三代以下之久者,轻其财也。俱无覆宗之惨,而有延嗣之福。
(十一)
韩信数项羽之失曰:“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繇斯言也,信之所以徒任为将而不与闻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终者,胥在是矣。封爵者,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且爵赏亦岂必其足荣哉?荣以其难得而已。人主轻之,天下猎之;人主重之,天下荣之。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非然,则更始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期于必得之不足歆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天爵,何遽非道而必亡乎?汉高天下既定之后,侈于封矣,反者数起,武帝夺之而六寓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为,管、蔡之亲不相保,而况他人乎!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为天子,君臣相贸,而期报已速,固不足以一朝居矣。
抑信之为此言也,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故齐地甫定,即请王齐,信之怀来见矣。挟市心以市主,主且窥见其心,货已雠而有余怨。云梦之俘,未央之斩,伏于请王齐之日,而几动于登坛之数语。刀械发于志欲之妄动,未有爽焉者也。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语。况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宋祖之慎,曹彬之明,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奚必践姑许之言而亵天之景命哉!
若夫项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说,不如陈平之言之允也。陈平曰:“项王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尽不知人,有蔽之者也。琐琐姻亚,踞朊仕,持大权,而士恶得不蔽?虽然,亦有繇尔。羽,以诈兴者也;事怀王而弑之,属宋义而戕之,汉高入关而抑之,田荣之众来附而斩艾掠夺之。积忮害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轻残杀者,大怨在侧而怨不可狎。左顾右盻,亦唯是兄弟姻党之足恃为援。则使轻予人以权,己且为怀王,己且为宋义。惴惴慄慄,戈戟交于梦寐,抑恶能不厚疑天下哉?然而其疑无救也。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刭者吕马童也,其故人也。从之于大败之余者三十余骑,而兄弟姻亚不与焉。怀慝求援,而终以孤立。非刓印不与者惎己而贼之,其亲戚之叛已久矣。
不疚于天,则天无不祐;不媿于人,则人皆可驭。正义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广居;无所偏党,而赏罚可以致慎而无所徇;得失之几,在此而不在彼,明矣。不然,舍亲贤,行诱饵,贱名器,以徇游士贪夫之竞躁,固项羽之所不屑为者也。
批曰:余昔读史,尝叹曰:方韩信收关中,虏魏王,兼燕代,灭劲赵,破强齐,败龙且,摧雄楚,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至于功名既立,违蒯彻之言,怀刘主之恩,斩于长乐之室,死于妇人之手,何其衰也!工于谋天下,而拙于谋己,知项羽之必亡,而不知己之将危,能忍胯下之辱,不忍负衣食之恩,卒被诛夷之祸,悲夫!
今而知信将帅也,非帝王才也,使彼得夺神器,未必能治天下,船山所谓“不与闻天下之略”也。李存勖战必胜,攻必取,灭梁复雌,及为帝,乃困于伶人。能自用其才,而不能用天下之才也。
或讥羽之徒勇无谋,羽非无谋也,以数万摧章邯二十万精锐之师,破高帝六十万之众,非勇可恃也。百战百胜,以寡克众,三载而亡秦,宰天下,号霸王,非夫天纵之才,其孰能至于斯!羽之所以亡者,无天下之略也。关中富饶之地而不居,使章邯守之,自都彭城,而启诸侯之争;韩信雄豪而不能用,英布勇将而不能驭,而失天下之才。项王百战百胜,垓下一败,即丧其国;冉王十战十捷,一遭敌围,遂陨其命,何哉?知所攻而不知所守,定一域而不谋全局也。吴子曰:“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羽之战胜多矣,而不能因胜导势,定天下之局,虽胜敌而己力亦耗,虽振威而固树怨于诸侯,则胜者适足以成其骄而速其亡耳!
船山谓羽以诈兴而疑人之诈,未足以尽羽也。羽以天才自矜,而轻诸将之才也,古人曰:“师臣者帝,友臣者霸,徒臣者亡。”而羽也者,徒其臣者也。以才自矜,则果于自用;以臣为徒,则疏于用人。羽才过诸将,无包揽天下之量,而抑诸将之才;高帝才不及诸将,有包揽天下量,则尽诸将之才。则知帝王取天下以量不以才也,在于能用天下之才,而非用己才也。羽虽天才,勇盖天下,而岂能与高帝众谋臣勇将敌乎!
谓羽以诈兴者,则秦之二十万降军可坑也,宋义可杀也,义帝可弑也,而顾鸿门之宴,乃释高帝者,何也?秦军之多,虑其叛也;宋义之狡,夺其权也;义帝之名,居其上也,而高帝之才,羽之所轻;其谋臣,更非羽所能识也。羽之不能任奇士者,私其兄弟姻亲也,诸将虽有才勇而不尽其用,而叛者非其故人则其兄弟,呜呼,私心之害也,岂不甚矣哉!
(十二)
汉王甫破项羽,还至定陶,即驰夺韩信军,天下自此宁矣。大敌已平,信且拥彊兵也何为?故无所挟以为名而抗不听命,既夺之后,弗能怨也。如姑缓之,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据,信兵不可夺矣。夺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父老子弟,以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休命,而人得以生。
且信始不从蒯彻之言与汉为难者,项未亡也。参分天下,鼎足而立,蒯彻狂惑之计耳。昔者韩尝以此持天下之纵横,然吞于秦而不救,其覆轨矣。信反于齐,则张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鼎足先折而徒为天下蟊贼。信知其不可而拒彻,计之深也。项王灭,汉王倦归于关中,信起而乘之,乃可以得志。彻之说,信岂须臾忘哉?卞庄子小死大毙一举而两得之术,俟时而发,发不旋踵矣。其曰“不忍背汉”者,姑以谢彻耳。削王而侯,国小而无兵,尚欲因陈豨以发难;拥三齐之劲旅,西嚮而虎视,尚谁忌哉?
或曰宋太祖之夺藩镇也类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怀德之俦也。割地而王,据屡胜之兵,非陈桥拥戴之主也。故宋祖惩羹吹齏而自弱,汉高拔本塞源以已乱,迹同而事异。其权不在形迹之閒也。——《读通鉴论·汉高帝》
批曰:宋人叶适曰:“光武才过诸将以气柔之,高祖才不及诸将以气挫之”。以气柔之,则臣服其德;以气挫之,则将畏其威。虽然,高祖能驭樊侩、绛灌之将,而不能服韩彭之雄俊也。项羽之亡于垓下者,量不足也;高祖之不能驭诸将者,才不足也。量不足,则臣怨其不用而生离;才不足,则将轻其人而谋叛。不足以驭之,则数夺军印以持威,而启诸将之疑。高祖虽灭楚,而不能威服天下,所封之王反者数起,高祖诱擒韩信,杀彭越,征英布,身中流矢而方定之。逮高祖暮年,雄将凋零殆尽。而匈奴侵汉,高祖率三十军征之,而困于平城,微陈平之计,汉室几微。使高祖才如光武,能德服诸将,岂有淮阴之诛,越布之叛哉?韩信之才,越布之勇足以伐匈奴,使高祖能驭而全之,又岂有平城之辱哉!呜呼!德不及殷周,而不能优全功臣以御虏;才不及光武,故征匈奴而不免平城之围。而夷狄之祸烈矣,汉武倾全国之力仅乃克之。故太史公曰:“岂非天乎?非夫大圣孰能当此而一天下乎?”实讥之也。项羽、高祖俱非有德之君,高祖以智术胜项羽之才勇,使当汤武之圣,高祖安能取天下哉?故高祖之得天下,天也。德不足以比殷周,威不足以继秦皇,韩彭既诛,雄豪之将殆尽;平城受围,夷狄之祸始大。而汉能隆祚四百,不若秦亡之促、宋明之亡于异族者,高祖有术以持之,吕后之威以震之,文帝之德以怀之,武帝之雄以拓之,光武之才以延之也。才不足则尽诸将之才,威不足则使诡谲之术,此高祖之过人处也。
(十三)
以大义服天下者,以诚而已矣,未闻其以术也;奉义为术而义始贼。义者,心之制也,非天下之名也。心所勿安而忍为之,以标其名,天下乃以义为拂人之心而不和顺于理。夫高帝当窘迫之时,岂果以丁公为可杀而必杀之哉?当诛丁公之日,又岂果能忘丁公之免己而不以为德哉?欲惩人臣之叛其主,而先叛其生我之恩,且嚣然曰是天下之公义也。则借义以为利,而吾心之恻隐亡矣。
夫义,有天下之大义焉,有吾心之精义焉。精者,纯用其天良之喜怒恩怨以为德威刑赏,而不杂以利者也。使天下知为臣不忠者之必诛而畏即于刑,乃使吾心违其恩怨之本怀,矫焉自诬以收其利。然则义为贼仁之斧而利之囮也乎?故赦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劝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废而勿用可也;斩之,则导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苟非刑戮以随其后,则君父罔极之恩,孰不可忘也?呜呼!此三代以下,以义为名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读通鉴论·汉高帝》
司马光曰:“高祖起丰、沛以来,罔罗豪桀,招亡纳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何哉?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来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犹以义不与也。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子孙享有天禄四百馀年,宜矣!” 余以为船山之论是,温公之论非也,船山之言正,而温公之言诡也。清人周树槐曰:“丁公为楚将,逐窘高帝彭城西,帝急顾曰:“两贤岂相厄哉?”丁公引而去之。及楚灭,丁公见,高帝斩以徇,曰:“后世毋效丁公。”壮学子曰:丁公死晚矣!然谲哉,高帝乎?高帝曰:“使项王失天下者,丁公也。”丁公为项王臣不忠,然则为项王臣忠者,宣莫如季布。丁公已戮,而季布方购,高帝非能以公灭私者也。然则高帝曷为斩丁公?曰:高帝之怨丁公,犹其怨季布尔矣。然而丁公斩,季布终赦者,季布数窘高帝,卒无害于高帝,自以为罪而逃之,则非高帝之所甚恶也。丁公能窘高帝,能释高帝,自以为德而谒之,是则高帝之所甚耻也。不然,鸿门之役,使项王失下天者,项伯也,而封之,其有祠于后世也哉?”亦破高帝之隐矣。
(十四)
中国夷狄之祸,自冒顿始。冒顿之阑入句注、保太原,自韩王信之叛降始。信失韩之故封而徙于太原,其欲甘心于汉久矣。请都马邑,近塞而易与胡通;数使之胡求和,阳为汉和而阴自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于冒顿,不待往降之日,而早知其志在胡矣。
非韩信则冒顿不逞,非石敬瑭则邪律氏不横,求如郭子仪与吐蕃、回纥有香火缘而无贰心者,今古无两人。然则以狡焉不逞之彊帅置之边徼,未有不决隄焚林以残刘内地者也。饥鹰猘犬,不畜之樊圈,而轶之颺飞奰走之地,冀免祸于目前,而首祸于千古。甚哉高帝之偷也!——《读通鉴论·汉高帝》
批曰:七国竞而胡马不敢入者,有雄豪在也;楚汉争而冒顿不敢逞者,有雄豪在也;汉分三国而五胡不敢乱者,有雄豪在也。逮汉高定天下,韩彭诛,卢绾、韩信亡匈奴而夷狄之祸始大,匈奴侵边,高帝以三十万军征之,而困于平城,仅以身免,然赖谋臣之计,虽不能攻,尚足以守;至于晋平吴,而徙胡失策,加之庸主嗣位,八王内扛,而使北土沦亡于夷狄。雄豪凋零殆尽之故也。雄豪在,天下虽分崩而无北顾之忧;雄豪亡,天下虽一统而不免启胡虏之侮。雄豪之关于族类之安危,至矣哉!摧抑雄豪者,弱国之策也。汉文景不能与匈奴争锋,而养雄豪以遗汉武,汉武尽雄豪之才以驱匈奴,而雪数世之耻。然自秦汉以来之帝王,深忌雄豪之才,恐其坐大而侵上也,不惜诛戮之,摧抑之,禁锢之,将以是靡,民以是弱,国以是亡。
(十五)
娄敬之小智足以动人主,而其祸天下也烈矣!迁六国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以为强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为太子,谕以礼节,无敢抗礼,而渐以称臣,以为用夏而变夷,似也。眩于一时之利害者,无不动也。乃姑弗与言违生民之性,就其说以折之,敬之说恶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强者,因其地也。诸田非勃海鱼、盐之利,不足以强;屈、昭、景非云梦泽薮之资,不足以强;世家非姻亚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属,不足以强。弃其田里,违其宗党,夺其所便,拂其所习,羁旅寓食于关中土著之间,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气燄沮丧。曹子桓云:“客子常畏人。”谅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强以为国强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贫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强也。豪杰大族,摧折凋残而日以衰。聚失业怨咨之民于辇毂之下,弱则靡而悍则怼,岂有幸乎?而当时之为虐甚矣。
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习然也。性受于所生之气,习成于幼弱之时。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为辱,夷且往来于内地,而内地之女子妇于胡者多矣。胡雏杂母之气,而狎其言语,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故刘渊、石勒、高欢、宇文黑獭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驾其上。则礼节者,徒以长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国而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国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将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亲之无耻,又不待辨而折者也。——《读通鉴论·汉高帝》
批曰:船山此论深中吾国历代之锢疾,为前人所未发。抑强扶弱,不若正强成弱,俾强者仁,弱者强!强者仁,足以利民也;弱者强,足以卫国也。打击豪强,而扶持弱者,历代许为美政,实古今之弊术也!汉高祖听娄敬之言,迁六国之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汉室固稳如泰山矣,而匈奴之祸至,高祖以三十万军征匈奴,而困于平城。夫当战国之时,李牧能以赵国之小威服匈奴,汉室初定,汉高祖以天下之大乃困于平城者何哉?豪强皆迁于关中,强者不得伸,弱者不能用,边疆之嵴,不足以当匈奴之猛悍也。
所言:“富豪大族之所以强者,因其地也。诸田非勃海鱼、盐之利,不足以强;屈、昭、景非云梦泽薮之资,不足以强;世家非姻亚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属,不足以强。弃其田里,违其宗党,夺其所便,拂其所习,羁旅寓食于关中土著之间,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气燄沮丧。曹子桓云:‘客子常畏人。’谅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强以为国强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贫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强也。豪杰大族,摧折凋残而日以衰。聚失业怨咨之民于辇毂之下,弱则靡而悍则怼,岂有幸乎?而当时之为虐甚矣。”可谓智者之见矣。张居正改革之不终,以抑强为计,不保明朝于长久,终不免建虏之祸也。虏之猛悍,无豪强不足以当,豪强凋零殆尽,弱者萎靡不振,虽以天下之重,而困于一方之虏,举旷古卓立之中夏以亡于夷狄,岂不悲哉!
强弱者,自然之规律也。当权者患豪强为患,故刻意打击豪强,豪强因之弱而靡,或因之怨而寇,名为扶弱,而弱者犹为弱者。弱而靡,悍虏来侵不能御;怨而寇,盗贼叛乱难以定。故抑强扶弱者,统治者笼治天下之私术,非治国安邦之明略也。强者非可抑也,抑则挫其生人之气,激其怨怼之心,非以致国家之安,而适足为国家害而已!弱者非可扶也,人贵在自强,不能自强者,扶之不能使之振也,徒以长弱者之怠意,而适足为强者累而已!上为庸主具臣所抑,下为弱民匹夫所累,欲其安国家,御外侮,岂可得哉!
所言:“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习然也。性受于所生之气,习成于幼弱之时。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为辱,夷且往来于内地,而内地之女子妇于胡者多矣。胡雏杂母之气,而狎其言语,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故刘渊、石勒、高欢、宇文黑獭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驾其上。则礼节者,徒以长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国而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国哉!”言之尤正也!
天子娶夷妇者,常也,无伤华夏之根本;以女配夷,则辱矣,坏万代之纲维!娶夷而夷化于汉,嫁夷则汉化于夷矣,岂不辱哉!而汉女多与夷婚,夷与之狎而习汉语,后者继其父之猛悍,复承其母之智巧,知中夏之地域,乘中国之不备,其狡足以佐其悍,而足以据中夏而屈之,一乱于五胡,二沦于女真,三亡于蒙古,四役于满洲,岂不痛哉!祸之由来也渐矣,而娄敬为千古罪人也允矣!惟船山发其奸!
又曰:夷狄猛悍而缺智巧,故周秦以来,夷狄不足为患,天子控御有余,李牧以区区之赵且服匈奴,诚可以以智驭也!而天子嫁女与夷,汉女多与夷婚,夷狄承其父之猛悍,又得其母之智巧,通晓中国语言,智不足以敌,而彼足以据中国而屈之!其狡猾乃凌曹操、司马懿而上!刘渊以之亡西晋,完颜阿骨打以之灭北宋,忽必烈以之灭南宋,多尔衮以之灭明!婚与夷者愈多,而夷狄愈狡,夷狄愈狡,而为祸愈大!崖山一役,以黄帝、尧、舜道法相传之天下授之于夷!沦于非类,中国不成中国,尚有中国乎?而甲申之祸为极,中国役于非类者三百年,而中国因此落后于西方! 石勒之狡,石虎之暴,拓拔宏之伪,宇文泰之猾,完颜阿骨打、忽必烈之横,多尔衮之智,玄烨、弘历之术皆足以屈役中国,摧抑汉人,而为三代秦汉所未有! 石勒、宇文泰之狡足以凌曹操、司马懿而上!铁木真,忽必烈之横乃凌秦始皇、汉武帝而上!玄烨、弘历帝王之术乃凌明太祖而上! 近代西方殆同五胡,各欲侵华,而又互相牵制,中国垂亡而终因夷狄相争而得保其土,西方夷狄种类之多又甚于五胡,世界格局不同,不如蒙古、满清成一统之势,足以亡华!夷狄相争,中国可免于亡。然中国文明也因此被西方冲击而摧抑甚重。往昔中国虽屈于夷狄者数,然尚以汉种为贵,中国文化为高,未尝慕夷狄以自贬也,今者崇洋媚外者甚多,而甘于自贬自侮。往昔以武力屈于夷,不得已而臣之;今者精神受其治,而甘于自贬。
(十六)
语曰:“明王有道,守在四夷。”制治保邦之道至矣。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以德也,非竞以兵也。诗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民所止也,非兵所聚也。易萃之象曰:“除戎器,戒不虞。”萃聚二阳于四五,而分四阴于上下。阳,文德也;阴,武功也。近九五者阳,而屏阴于外,内文外武而不虞以戒矣。
汉聚劲兵于南北军,而兵积彊于天子之肘腋,以是为竞王室、巩邦畿、戒不虞之计焉。然天子岂能自将之哉,必委之人。而人不易信,则委之外戚,委之中官,以为暱我而可无虞者。乃吕禄掌北军,吕产掌南军,吕后死,且令据兵卫宫以遂其狂逞,而刘氏几移于吕。其后窦、梁、何进与中官迭相握符,而恣诛杀以胁天子者,蹀血相仍。即其未乱也,人主之废立,国事之措置,一听命于大将军,而丞相若其府吏。使利器不操于其手,则三公九卿持清议于法宫之上,而孰敢恣睢以逞乎?天下散处而可以指臂使者也。兵者,卫四夷而听命于帅者也,近在肘腋而或制之矣。周勃佹得而成,窦武佹失而败,人主赘立于上,而莫必其操纵,则亦危矣。
唐当天宝之前,无握禁兵于辇毂者,故扑二张、诸武如缚雏之易。借曰不竞,然且安、史犯阙而旋踵以平。真元以后,鱼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刘季述所挟以骄,而废主弑君如吹枯而振槁,其所恃者,岂非天子所欲聚以自竞之兵乎?垂及五代,郭氏攘于前,赵氏夺于后,不出郊关而天下以移。究所以御夷狄而除盗贼者,又不藉此也。则天子未能有兵,聚兵以授人之乱而已。
边徼之备不修,州郡之储不宿,耀武于法宫明堂之侧,舍德而欲以观兵,弃略而欲以衒勇,天子之服天下,岂以左矛右戟、遥震遐方而使讋乎!唯兵在外而守在夷也,则外戚奄宦、辽远而不相及,利不足以相啖,威不足以相灼,怵然畏天下之议其后而无挟以争。即有逆臣猝起以犯顺,亦互相牵曳而终以溃败。推而大之,舜、禹之舞干而三苗效顺,亦惟不与天下竞勇而德威自震,胥此道焉耳矣。呜呼!聚兵于王室以糜天下于转输,只以召乱而弗能救亡,岂非有天下者之炯戒哉!——《读通鉴论·汉惠帝》
批曰:此论极是!故古人曰:“觌文匿武”,非重文抑武也。觌文者,所以消其杀伐争竞之戾气而柔之以德,便于治也;匿武者,所以藏其尚战之兵而养之以威,使不为凶人所用也。觌之也者,所以化民也;匿之也者,所以止乱也。天下已定,则务文教以和海内,不当聚兵于内而以自竞也。夫兵以御外,非以威内也,聚兵于内,胥以召乱,以兵制人而还为兵制,此武将之可以专国柄,而擅天子之废立也;汉之末季,权制于外戚宦官,相竞以急而召董卓之乱,遂致州牧割据称雄者,岂非耀兵威于境内而适足以长枭雄觊觎之心也哉?大威不威,欲以兵威天下,而徒以召辱者,兵无定主,惟利是视,德不足以镇而器为反噬。夫天子御将者也,非御兵者也,以德服天下者,非以威镇天下者也。夫御将有术,则兵无所用也;德足以服天下,而威何须震哉?不用兵而天子自武,不示威而海内自服也。
周勃之诛诸吕是矣,而并戮惠帝诸子,是逆臣也,拥兵柄,持杀威而迎立孝文,权重矣,微文帝驭臣有术,治国以德,则汉室为绛侯所专,不可知也!呜呼,危矣!此孝文之迟疑不进,惧为周勃所制也。
(十七)
诚以安君之谓忠,直以正友之谓信,忠信为周。君子周而上下睦,天下宁矣。周勃平诸吕,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也,不学无术而忘其骄耳。袁盎与俱北面事君,尊卑虽殊,固有同寅之义;规而正之,勃岂遽怙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后廷折之,勃过不揜而文帝之情亦释矣。乃弗规弗折而告文帝曰:“丞相骄,陛下谦让,臣主失德。”斯言出而衅忌生,勃之祸早伏而不可解,险矣哉!
帝之谦,非失德也,尊有功而礼大臣,亦何非太甲、成王之盛心;而导之以猜刻,此之谓不忠。谅其心之无他,弗与规正,而行其谗间,此之谓不信。盎之险詖,推刃黾错而夺之权,于勃先之矣。小人之可畏如此夫!
乃抑有奸不如盎者,浅而躁,褊迫而不知大体,击于目即腾于口,贻祸臣主,追悔而弗及,非盎类而害与盎等。故人主之宜远躁人,犹其远奸人也。则亲亲尊贤之道,其全矣乎!——《读通鉴论·汉文帝》
批曰:以隐微之间而测中盎之为人矣,船山真千古史眼也。
(十八)
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君子而后有终,非君子而谦,未有能终者也。故“撝”也、“呜”也、“劳”也,而终之以“侵伐”。虽吉无不利,而固非以君子之道终矣。君子之谦,诚也。虽帝王不能不下邱民以守位,虽圣人不能不下刍荛以取善。理之诚然者,殚心于此,而诚致之天下。见为谦而非有谦也,而后可以有终。故让,诚也;任,亦诚也。尧为天下求贤,授之舜而不私丹朱;与禹之授启、汤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诚也。舜受于尧,启受于禹;与泰伯之去句吴、伯夷之逃孤竹,一也,皆诚也。若夫据谦为柄,而“撝”之,而“呜”之,而“劳”之;则姑以此谢天下而不自居于盈,则早已有填压天下之心,而祸机伏而必发,故他日侵伐而无不利。黄、老之术,离诚而用伪久矣。取其“呜谦”之辞,验其“侵伐”之事,心跡违,初终贸,抑将何以自解哉!故非君子,未有能终其谦者也。
有司请建太子,文帝诏曰:“楚王,季父也;吴王,兄也;淮南王,弟也。”诸父昆弟之懿亲,宜无所施其伪者。而以观其后,吴濞、楚戊、淮南长无一全其躯命者。尺布斗粟之谣,取疚于天下而不救。然则诏之所云,以欲翕固张之术,处于谦以利用其忍,亦险矣哉!且夫言者,机之所自动也。吴、楚、淮南闻斯语而歆动其妄心,则虽欲扑之而不得。故曰“火生于木而焚生火之木”,自生而自克也。文帝亦何利焉?至于侵伐而天下亦殆矣。君子立诚以修辞,言其所可行,行焉而无所避,使天下洞见其心,而鬼神孚之;兵革之萌销于心,而机不复作;则或任焉而无所用谦,或让焉而固诚也,非有伪而托于“呜”者也。何侵伐之利哉!——《读通鉴论·汉文帝》
批曰:此船山责文帝之伪与险也,文帝用老子之术以制吴楚于已料之中,故以周亚夫辅景帝,彼知亚夫之能平吴楚之乱也。夫谦不本于诚,必流于诈伪,文帝之诈伪,欲擒故纵,欲取固与之术何异于郑庄公哉!太叔之求城聚兵而任其所为,刘长之骄蹇擅杀而不听朝请,一旦罪重而讨伐之,摧抑之,利其乱而以自肥也。于吴楚亦然,骄之以成其乱,而使讨之有名也。
(十九)
呜呼!自汉以后,治之不古也有自矣。太甲、高宗、成王之姿,非必其轶文帝而上之;然而伊尹之训,傅说之命,周公之告,曰“无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曰“所其无逸”,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也。岂其如贾生之言曰:“使为治,劳志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欲立经陈纪,为万世法。”斯其为言,去李斯之言也无几。何也?以法术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则其法虽异于秦之法,而无本以立威于末,劳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术制焉,裁其车服而风俗即壹,修其文辞而廉耻即敦,削夺诸侯而政即咸统于上,则夏、商法在,而桀、纣又何以亡?
夫文帝而幸非纵欲偷乐之主也,其未免于田猎钟鼓之好而姑以自逸,未有以易之耳。得醇儒以沃乃心,浸灌以道义之腴,建中和而兴王道,诸侯奚而不服,风俗奚而不移,廉耻奚而不崇?而先导谀以冀讎其说,文帝幸不为胡亥耳,文帝而胡亥,谊虽欲自异于李斯也不能。乃后世或犹称之曰“善诱其君以兴治”。下恶得有臣,上恶得有君哉!——《读通鉴论·汉文帝》
批曰:战国崇诈力以倾人国,秦以刑罚威天下,风俗之坏也久矣!贾生亦为逸豫之术,术之习于人心,虽俊杰如贾生者亦不能免也,而况以下哉!法者,所以相督,非为逸豫也,苟为逸豫,则恃法而忽礼义之教,身可不谨也,臣可不礼也,民可不爱也,虽有善法,抑能保其不乱乎?且夫法者随时而易者也,安可持之以为百代之准哉?
法者,末也,先立本而后治末。立本在齐风俗,崇礼义而而施教化,则君不放逸,官不贪窦,士不傲诞,民不豪黠。若风俗不端,虽以严刑峻法,其能束君于自正,惩吏而止贪哉?秦之法密,而项梁、张良杀人不能问;明太祖制严刑以威臣,而明终亡于贪腐,凝滞于末,而不知立本于上也。礼义尊,风俗正,虽有昏君乱臣,而可导之以正,愧之而不敢为奸,国虽弱,而亦可振之使强;天下虽危,而亦可转之为安,上无礼,下无学,则倾覆不可救矣,其待百年之复乎!故周公制礼而延祚八百,虽有犬戎之乱,而平王安于东迁,未有据华夏之一土;虽有诸侯之横,而桓文能知尊王,而以攮夷狄于四方,诚立其本也。
(二十)
子之于父母,可宠、可辱,而不可杀。身者,父母之身也。故宠辱听命而不惭。至于杀,则父母之自戕其生,父不可以为父;子不能免焉,子不可以为子也。臣之于君,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不可辱。刑赏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贵贱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顺乎天。至于辱,则君自处于非礼,君不可以为君;臣不知媿而顺承之,臣不可以为臣也。故有盘水加剑,闻命自弛,而不可捽。抑臣之异于子,天之秩也。人性之顺者不可逆,健者不可屈也。
贾生之言以动文帝,而当时之大臣,抑有闻而媿焉者乎?微直当时,后世之诏狱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媿焉者乎?使诏狱廷杖而有人自裁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惩也。高忠宪曰:“辱大臣,是辱国也。”大哉言乎!故沈水而逮问之祸息。魏忠贤且革其凶威,况人主哉?——《读通鉴论·汉文帝》
批曰:父子至亲也,虽有大过,而不可杀之,杀之则伤仁;君臣至尊也,虽有巨憝,而不可辱之,辱之则坏礼。虎狼犹不食子,蜂蚁犹知礼臣,人顾可忍为虎狼所不忍,愿为蜂蚁所不愿者乎!仁者,始于爱亲而爱人;礼者,始于尊人而尊国。以过而杀子,则导为残忍忘亲,子可杀也,则孰而不能杀?杀子,而仁绝于其亲,仁绝于其亲而亦爱绝于天下矣!而左氏以大义可灭亲,吾恐其始于大义而终于惨刻也。以罪而辱臣,则习为卑污任性,臣可辱也,则民亦可劳矣,辱臣,而礼毁于其国,礼毁于国而风堕于天下矣!而商韩制刑以威臣,吾知其始于威刑而终于叛弑也。杀子,而子以虎狼视父,则子亦可弑父,而父子之伦绝;辱臣,而臣以寇仇视君,则臣亦可轻君,而君臣之纲紊。孔子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礼。”千古之谠言也,孟子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万世之准论也。
(二十一)
汉初封诸侯王之大也,去三代未远,民之视听,犹习于封建之旧,而怨秦之孤,故势有所不得遽革也。秦政、李斯以破封建为万世罪,而贾谊以诸侯王之大为汉痛哭,亦何以异于孤秦。而论者若将黥刖秦而揖进贾生以坐论,数十年之间,是非之易如水火。甚矣夫论史者之惛惛也!
谊之言曰:“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以为是殆三代之遗制也与?三代之众建而俭于百里,非先王故俭之也,故有之国不可夺,有涯之宇不可扩也。且齐、鲁之封,征之诗与春秋传,皆踰五百里,亦未尝狭其地而为之防也。割诸王之地而众建之,富贵驕淫之子,童心未改,皆使之南面君人,坐待其陷于非辟,以易为褫爵。此阳予阴夺之术,于骨肉若仇雠之相逼,而相縻以术,谊之志亦奚以异于嬴政、李斯?而秦,阳也;谊,阴也;而谊憯矣!汉之剖地以王诸侯,承三代之余,不容骤易。然而终不能复者,七国乱于前,秦革于后,将灭之镫余一燄,其势终穷,可以无烦贾生之痛哭。即为汉谋,亦唯是巩固王室,修文德以静待其自定,无事怵然以惊也。乍见封建之废而怵然惊,乍见诸侯之大而怵然惊,庸人之情,不参古今之理势,而唯目前之骇,未有不贼仁害义而启祸者。言何容易哉!
至其论淮南之封侯,而忧白公、子胥、鱄诸、荆轲之事,则周公之封蔡仲也,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将亦忧蔡仲剸刃以冲成王之胸乎?于是而谊之刻薄寡恩,不可揜矣。淮南之终叛也,皆以为谊言之中也。谊昌言于廷曰:“安且为白公、子胥。一而安能无以白公、子胥为志哉!然则淮南之叛,谊导之矣。淮南王长之废,国法也;其子受封,亲亲之仁也。淮南终得国,而长犹然文帝之弟,安犹然文帝之从子,白公、子胥也乎哉!不引而亲之,顾推为雠而虑之,以杀机往者以杀机报,为天子司天下之生杀,日取天下而虑其雠,蔑不雠矣。甚哉,谊之不闻道而只为术也!——《读通鉴论·汉文帝》
批曰:其责贾谊深矣。夫封建之势不可遽革,操之过急必如秦之怨满天下。文帝非不知诸侯之大以危汉也,而任其所为者,欲待其为乱而使讨之有名也,天下既知封建之弊,诸侯之为乱,则可因此夺其土地以归国有,而中央之权既固,可无虑天下之议也,文帝之深谋,非谊所能测也。而谊何急焉!谊之年少而躁,不及文帝之老成而养之以静也。文帝之不用谊,非绛灌所能馋也,以谊之性躁,非能持大体者也。故迁谊于长沙以老其才,而谊不知,伤己之不用而痛哭以死,世以汉文恩薄,而悯谊之忧死,岂达汉文之深心哉!周亚夫亦将才也,而文帝不用,欲遗之以辅景帝也;贾谊少年俊才,而不适当时之用,亦何遽不遗之以佐武帝哉?
(二十二)
乡举之法,与太学相为经纬,乡所宾兴,皆乡校之所教也。学校之教,行之数十年,而乡举行焉。所举不当者罚之,罚其不教也,非罚其不知人也。仲舒之策,首重太学,庶知本矣。不推太学以建庠序于郡国,而责贡士于不教之余,是以失也。
经天下而归于一正,必同条而共贯,杂则虽矩范先王之步趋而迷其真。惟同条而共贯,统天下而经之,则必乘时以精义,而大业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义存矣。何也?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合三代之粹而阐其藏者也。故王安石以经义取士,踵仲舒而见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经学不醇矣,然不能禁后世之醇,而能禁后世之非经。元祐改安石之法,而并此革之,不知通也。温体仁行保荐以乱之,重武科以亢之,杨嗣昌设社塾以淆之,于是乎士气偷、奸民逞,而生民之祸遂极。皆仲舒之罪人也,况孔子乎!若夫割裂鞶帨而无实也,司教者之过也。虽然,以视放言绮语、市心恶习、睨径窦以徼诡遇者,不犹愈乎!习其读,粗知其义,虽甚小人,且以是为夜气之雨露,教亦深矣。
——《读通鉴论·汉武帝》
批曰:道自秦而降,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汤武王道,以德行仁也,仁本于诚;桓文霸道,以力假仁者也,仁出于利。王霸之辨,粹与驳,诚与利而已。秦则仁义无所假矣,自商鞅以来,以法为教,以力是竞,以诈相尚,无道也,是霸术也。周之君臣以义合,秦之君臣以利结。以义合者,君臣相保;以利结者,君臣相残。周之分封,其待功臣可谓厚矣;而为秦谋天下之功臣商鞅、范雎、白起、魏冉、吕不韦、蒙恬、李斯皆不免于放逐诛夷之祸,何秦君之寡恩而秦臣之愚耶!
无他,怀利以事君也,虽秦君之寡恩,亦秦臣自取之也。所为秦君谋者,皆非人道之正。鞅之黥公子虔,欺魏将卬,以严刑酷法治秦之民,白起之攻六国也,杀人百余万,长平之战,四十万尽坑之,书契以来之始见也!李斯为秦制酷刑,劝秦皇焚书坑儒,灭三代之王道,何其与殷周之贤臣相悖也!桀纣之佞臣不过于是!始皇修长城,而蒙恬兄弟阿意兴功。非孟子所谓逢君之恶,其罪大者乎?惟功利是为务,图一旦之富贵,则不计君之仁与不仁矣。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於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如此,则斥鞅等为民贼,抑何过哉!刑人,杀人亦多矣,不仁于人者,而欲使君无忌者,岂可得乎?呜呼!仁义之风荡然于秦之君臣,臣怀利以事其君,君亦利诱其臣,君臣之相与之道,惟出于利,利尽则恩绝,又何怪乎?岂独秦之君臣,六国之君臣亦多以利相亲也,春秋礼崩乐坏,而王道衰;战国争战以力,而仁义绝。天下诸侯皆无德,诈力足者胜,秦之灭六国,极诈力耳。此孟子所以谆谆而言仁义,斥功利,以尧舜之道贬时君所务之卑也。而时君皆沈溺于功利之习深,以之为迂阔而不行,见不及也,歆一时之利不顾后世之害也。世俗亦多笑其迂远,然观之于秦汉,秦以诈力取天下,又以刑威守之,乃二世而亡,远不及周,汉高祖虽不闻仁义,然所行者多近仁义,不嗜杀人,率以宽大,以覆秦灭楚,汉祚四百,周汉与秦之得失远迥矣。孟子曰:“不嗜杀人者,惟能一之。”真明验也。曰:“仁者无敌于天下”,又岂虚言哉!高祖非仁者也,不嗜杀人而已,而所取所得如此,况行仁义,必沛然如水之就下而莫能御也!而何困于匈奴,有平城之围,和亲之辱哉!
孟子曰:“不嗜杀人者惟能一之。”孟子常以尧舜之道说时君,皆不悟,而战国风俗之坏不可挽,亦知王道不可复兴,则其预后世君主之得天下,惟不嗜杀人而已。道之降也,孔孟之大圣大贤不能挽其逆流,终成秦之暴统,悲哉!三代以上,仁义足者王;三代以下,不嗜杀人者一。战国杀伐多,而戾气深,真如地之大旱而望雨露之降,屋之至暗而求灯火之明。高祖行宽大之法,秦之暴也,释子婴而不诛,赦秦民而不罪,秦法苛细,而矫之以简,约法三章,杀人者死,非如武王之散鹿台之财,伐罪吊民,而秦民已悦矣,久受其暴,稍宽之,则感为大恩,戴为大德,雍齿之叛而不戮,其攻城也,惟以劝降为主,不以杀人为能,则项羽之攻城屠城,坑秦兵二十万,远不逮也,而韩信之贪功伐齐义死食其,亦不及也。势不及秦,力不及项羽,才不如韩信,惟其宽大,容纳豪杰,不嗜杀人而已,而天下归之,苏民之毒,得民之心也。
然汉矫秦之苛严,率为宽简,而礼乐不兴,不能望殷周之盛,高帝之疏,远逊汤武之文。鲁两生鄙高帝之德而以礼乐须待百年而兴,四皓亦隐居不事。贾谊劝文帝兴礼乐,而文帝崇黄老无为,谦让不遑。至孝武立,知崇儒,董仲舒劝之继周,复古更化,然惜其不醇,武帝亦用之不终,而三代王道,遂不可复兴,岂人之不臧,抑时不可也?
董子虽未能佐君兴王道,而其策首重太学,以涵育人才,实甚秦之以法为教。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知本也,请折中于孔子,知圣也。诸子百家出于道术之裂,皆有所蔽,老庄高矣,而不正;荀子正矣,而不醇;孟子醇矣,而不全。惟孔子修六经,集群圣之大成,仁智不蔽。高矣,正矣,醇矣,全矣,无有过矣!群言淆乱,战国之竞难息;秦以法抑之,而适以相激。黄老之无为,而有和亲之耻,文景之治,而有淮南之逆,七国之乱,非表彰六经,折中孔子,何以平乎?行之千年而不易,仲舒之有大功于圣教也!今人或非其尊儒而伤百家,为文化专制,则若战国之百家争鸣而乱不已为然乎?百家本出道术之裂,王道衰而异端横议,罢百家而彰六经,返本以救末也,折中孔子,以圣学统异端也。且虽罢百家,惟不以为官学而已,不禁于民间流行,岂如秦之焚百家言而以法为教,坑术士,耶教之一统欧州而烧哲学书,杀异教徒之为暴乎!表彰六经,尊孔子,董子之功也,武帝之卓识也,王道未有尽泯,华夏赖以久立,今人乃以为罪,固近代国衰,以儒为垢,蔽于一时之成败,而不知千古之得失也!
(二十三)
贡禹、匡衡之言,其不醇者盖亦鲜矣。禹曰:“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自娱乐而已。”衡曰:“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汤,善恶有以相推,宜省靡丽、考制度、近忠正、远巧佞,以崇至仁。”又曰:“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彊者,戒于太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又曰:“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正,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又曰:“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又曰:“佞巧之奸,因时而动,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又曰:“正家而天下定矣。”读其文,绎其义,想见其学,非公孙弘、儿宽之勦旧闻而无心得者所及;亦且非韦玄成、薛广德之择焉而不精者所可与匹俦也。
论者谓元帝柔而少断,禹与衡不以为言,而但就帝之长,孜孜以恭谨节俭相奖,为禹、衡之罪,过矣。元帝所以优游不断者,惟其心之不清,几之不慎,而中不适有主也。则其所为恭谨节俭,亦唯其名而无其实。天子之尊富,即省之又省,而以溺其志者尚多。燕间游息之下,史高、石显岂无导侈之为?而特未甚耳。不然,何知其邪而不能去乎?由是言之,使无禹、衡之正,称诗、礼精严之旨以防其流,则以帝之柔而益以骄淫,安所得十六年之安,内无寇攘,而外收绝域之功乎?
君子出所学以事主,与激于时事之非而彊谏之臣异。以谏为道者,攻时之弊,而不恤矫枉之偏。以学事主者,规之以中正之常经,则可正本以达其义类,而裁成刚柔一偏之病;主即不悟,犹可以保其大纲而不乱。故以孔子之圣,告茬弱之哀公,唯规之以人道政本之大端,而不屑取奔越之祸豫为之防。夫岂不达于时变哉?以道豫立而变自消也。且衡之言曰:“近忠正,远邪佞,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固已尽元帝之所短,而特不为矫枉之论,导之鸷击耳。夫可喻者,则微言而喻矣;不可喻者,则痛哭流涕以谈而固不喻也。是以君子之言,有体有要,而不诡于大常;补偏救弊之术,二子有所不尚,夫亦犹行君子之道乎!
论者徒见萧望之、周堪之死不以罪,咎元帝而因以咎焉、衡。乃石显之奸恶不及于天下,而海内晏安,则儒者雍容涵养之功,亦岂可诬哉?汉之中亡也,成、哀之奢纵成之,非元帝优柔致之也。又奚可以张焉、孔光之罪罪二子也!
——王船山《读通鉴论·汉元帝》
批曰:船山此论,亦何其醇也!观船山之论,或言之过激,责人过苛,而无不正,无不醇也!
(二十四)
读崔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之蟊贼也。其后荀悦、锺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君子之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随,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无伤者。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此哉!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倾险者,岂民之遽敢尔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而任贪人于郡吧,使虔刘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而何忍言猛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佌佌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其贫弱,然而不激为盗贼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束民以猛也。憔悴之余,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面业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以汉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是信刑罚之所不赦也;乃诛殛以快一时之众志,阳球用之矣,范滂、张俭尝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乱而不可止。然则德教不兴,而刑罚过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国之奸而势且中溃。寔乃曰:“德教除残,犹以粱肉治疾。”岂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其导民也无教;宽则国敝而祸缓,猛则国竞而祸急;言治者不反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气中于百年,申、韩与王道争衡而尤胜。鄙哉寔也,其以戕贼天下无穷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药石,为壮而有余、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资梁肉以继其后。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药石,未有不死者也。当世之季叶,元气已渗洩而无几,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寔尚欲操砭石、擣五毒以攻其标病乎?智如孟德,贤如武侯,而此之不审,亖其欲以此时刈孑遗之余民乎!夫崔寔者,殆百草欲衰而鶗鴂为之先鸣乎!
——《读通鉴论·汉桓帝》
批曰:甚矣!异端之贼仁而败风俗,矫之过而已!周以宽大立国,而其失也为宽,商鞅、申韩鉴其失,而以严刑峻法矫之,俗谓乱世用猛药,以毒攻毒。呜呼!猛者,不得已之权也,以毒攻毒,偶然之机也,非可恃以为治也。乱世之民,相枕于暑旱之下,亟求雨露之恩,为治者何忍用猛乎?以猛为政者,始于子产也。子产之治郑,民不堪而怨之,欲杀之,后成其效,民乃感之,如思召公。孔子曰:“子产惠人也。”以猛行惠也。子产临终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大叔为政,不忍为猛而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世多以子产为智,吾以为斯言得于一时而弊于千古矣!
子产之言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此可言于三代,不可言于三代之后也,孟子曰善政不如善教,王道霸道之别也。三代以上,有德者王;三代以下,宽裕者兴。尧、舜、禹、汤、文、武以德行宽者也,而俾天下太平,民安物阜,非徒以惠,兼有教化之功也。汉高、唐高、宋祖无德而行宽者也,而取天下,延祚数百,惠以安民,而民戴之不忘也。
水之温,火之烈,人皆知之,人多畏火而狎水,溺于水者多,死于火者少,此言似近理而弥乱真。其为治也,欲使民畏之乎?法严而民畏之不敢犯。然宽之害,由于苟简故息,而民轻犯法,盗贼无忌,而不知猛之弊,苛细之过,法令如牛毛,人所难免,致囹圄盈市,而民愚未闻教,多易犯之,有悍鸷者,虽苛法不畏也,而不肖者且以激成大恶,致弱者亡,强者寇,猛之弊尤甚于宽之害也!
人多游水而死,而人不可一日无水,常道也;多畏火而避之,而火之灾足以殃民,辅助也。火以辅水,人生于水;水以灭火,人安于水。未有生于火,安于火者也。子产之猛而治,太叔之宽而乱,子产有德也,猛者其术,而惠者其道也,使无德而为猛,徒以虐民而已,何惠之有!太叔无德,虽行宽,实为姑息,故盗贼横,后悔之,反之以猛,盗止矣,而郑日衰弱不可振,灭于区区之韩。而太叔之乱,亦子产之猛相激也,猛如堵水,高堤硬墙暂抑水之流,而一溃其防,则泛滥难可收。如严父之束顽童,父在,顽童有畏忌不敢肆,父死,母宽之,则遂放纵而难约。
严法可暂束而不可久治也,故曰郑之多盗,太叔之宽纵之,亦子产之猛激之也。若秦矫周之宽,而以严猛为政,而王道灭,秦俗日败,民不堪命,天下大乱,二世而亡;汉革之以宽,开文景之治,后有光武中兴,延祚四百。汉末之政失于宽,曹操矫之以严,而三世篡于司马。司马之逆,废曹芳,弑曹髦,而以宽行惠得民,窃魏政如拾遗,乃并吴蜀,一天下,后虽有五胡之乱,而延命江左,虽不及周汉,而祚及百年,甚于秦魏。使东晋亦矫之以猛,早失民矣,焉能抗苻秦百万大军而败之于淝水哉?
异端之激,异端之愚也,见周末之失于宽,而不知文武之道隆,成康之俗美,非以宽乎?见汉末之失于宽,而不知文景之治,光武之兴,非以宽乎?而周汉皆为久长,秦魏则速亡,昧于一时之弊而不知其得也!
周之兴也,为上有德,宽以教民,而刑措不用百年;周之衰也,乃上之无德,宽以故息,而诸侯之竞难息。汉之治也,亦由上治之有道,宽以安民;其乱也,由上治之无道,宽以纵奸。不寻其本,而亟争其末,矫枉过正,益成其枉,而天下愈乱而难可拔,风俗日衰而不可挽,则其弊也。以宽矫严,犹可治也;以猛矫宽,未有能治者也,宽严皆弊,而严猛之弊尤甚于宽,不可不察也。
以猛击奸且激阉宦之恶,且成乎大乱不可止,况以绳民乎?秦魏之严猛,徒驱民于汉晋而自亡而已。则善哉船山之言“严以治吏,宽以养民”为知本也。乱自上作,吏不正,而遑问其治民?光武治吏以严,而养民以宽,所以成其中兴之局也。而申韩之惨刻,成秦之暴政恶俗,至汉而复,而道不能如三代之醇;崔氏祖申韩言治,乃启百年严酷之政,五胡乱华,南北对峙,至唐而定,而治不能望汉之久,甚矣异端矫枉过正之害也!溯源于子产,成说于申韩,激乱于秦魏,申韩之邪说当黜,秦魏之大恶当惩,而子产之偏亦当纠,子产之为君子,亦不能辞其咎矣!吾以为严以治吏,宽以教民愈正,严以治吏,而严不为暴;宽以教民,而宽不为纵。吏有所畏,则不敢残民;民有所劝,则不欲犯刑。严宽非前后相矫也,乃上下相济也。吾于此益叹船山之圆通醇正。
“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左氏托夫子而言,观六经,《语》《孟》未有言猛者也,而《论语》末章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乃与相对。左氏不醇,当以六经,《语》、《孟》为正。
(二十五)
东汉之中叶,士以名节相尚,而交游品题,互相持以成乎党论,天下奔走如骛,而莫之能止。桓、灵侧听奄竖,极致其罪罟以摧折之,而天下固慕其风而不以为忌。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为乱政,而标榜者之亦非善俗也,于是进崔琰、毛玠、陈群、钟繇之徒,任法课能,矫之以趋于刑名,而汉末之风暂息者数十年。琰、玠杀,孟德殁,持之之力穷,而前之激者适以扬矣。太和之世,诸葛诞、邓飏浸起而矫孟德综实之习,结纳互相题表,未尝师汉末之为,而若或师之;且刓方向圆,崇虚堕实,尤不能如李、杜、范、张之崇名节以励俗矣。乃遂以终魏之世,迄于晋而不为衰止。然则孟德之综核名实也,适以壅已决之水于须臾,而助其流溢已耳。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
名之不胜实、文之不胜质也,久矣。然古先圣人,两俱不废以平天下之情。奖之以名者,以劝其实也。导之以文者,以全其质也。人之有情不一矣,既与物交,则乐与物而相取,名所不至,虽为之而不乐于终。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严师不能得之于徒,明君不能得之于臣民者也。故因名以劝实,因文以全质,而天下欢忻鼓舞于敦实崇质之中,以不荡其心。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于矩矱也,则古先圣人何弗圉天下之跃冶飞扬于钳网之中也?以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情者,性之依也,拂其情,拂其性矣;性者,天之安也,拂其性,拂其天矣。志郁而勃然以欲兴,则气亦蝹蜦屯结而待隙以外泄。迨其一激一反,再反而尽弃其质以浮荡于虚名。利者争托焉,伪者争托焉,激之已极,无所择而唯其所汎滥。夏侯玄、何晏以之亡魏,王衍、王戎以之亡晋,五胡起,江东仅存,且蔓引以迄于陈、隋而不息,非崇质尚实者之激而岂至此哉?
桓云激之矣,奄竖激之矣,死亡接踵而激犹未甚,桓、灵、奄竖不能掩其名也。孟德、琰、玠并其名而掩之,而后诡出于玄虚,横流于奔竞,莫能禁也。以傅咸、卞壼、陶侃之公忠端亮,折之而不胜,董昭欲以区区之辨论,使曹叡持法以禁之,其将能乎?圣王不作,礼崩乐坏,政暴法烦,祗以增风俗之浮荡而已矣。——《读通鉴论·三国》
批曰:甚哉矫枉过正之为害也,可以为诫矣!世之责曹操者,多以其欺君也,此未足以责操也,操之咎,奖励功利之徒,偏用刑名之术,以坏天下之风教,而激成魏晋玄虚之风,导五胡乱华之祸也!船山之于此责操,可谓得大体矣。力矫伪风,任之以刑名,而失于严酷,后来者复矫其严酷,示以宽大,而巧伪弥甚!情相激也,而势相反也。以刑名矫伪风譬如以土木阻洪水也,能阻于一时,而一决则溃,泛滥不可收拾矣。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者,皆有英雄之才,怀匡济之略,不减秦汉之际,而终致三国鼎立,未能绍继炎汉而混一华区者何哉?汉末之政失于宽,而曹、刘、孙、葛矫之以严,以严刑苛法绳吏民,偏重刑名,不任德教,而士民之廉耻泯,天下之风俗坏。呜呼!三国之士尚能如东汉哉?而伪风愈炽,不可挽矣!曹魏鉴汉初之弊,苛待宗室,而魏方三世为权臣所篡,司马篡魏,鉴魏之失,力矫其制,大封藩王,而成八王之争,肇五胡之乱,中夏沦没,矫枉过正,而枉者愈甚!孰谓矫枉必须过正哉?
泰西亦然,古希腊古罗马皆以纵欲浮谈亡其国,绝其种,景教力矫纵欲之风,而行禁欲,倡一夫一妻制,反哲学、闭柏拉图学院、日以奉上帝为务,尽毁古希腊以来之文化艺术,而景教独尊于欧洲,文明衰、经济退,其社会乃至千年而凝滞不前,受神权与封建之压迫,亦矫枉过正以致之也。若近代反传统,五四之徒诟孔学为帝王之利器,斥家庭为万恶之根源,诋圣侮贤,蔑弃古典,无所不至。毛润之受其流波,尊马克思主义,任申韩之术,以冲击传统,摧折儒学,倡阶级斗争,行共产之制,焚家谱,禁古学,废除家庭,矧父子相告,人伦颠倒,士子惨遭大辱、罹巨祸,道德益衰,而人性坏乱极矣!岂非五四倡言废家庭之果报哉!夫文革之浩劫,非五四之激,未至若是之烈也。皆矫枉过正而致蹈天之祸,以此矫俗,适以自敝,吾人可勿诫哉!
矫枉过正,而枉者愈甚!相激相反,而为害愈深。曹操矫汉之宽,而行严酷之法,士民崇功利而无廉耻,司马懿反之,矫以宽大,而士风虚浮,导五胡乱华之祸,其害更甚。前人矫枉太过正,来者为其所激,亦矫之,而害必生,乱必起。
枉者不可激也,激之适助其流,而益不可止。崇质太过,则失于野,后者矫其野,则文盛,而风趋于伪;崇实太过,则失于酷,后者反其实,则华兴,而俗堕于虚。故圣人之道一张一驰,文质彬彬。治者用申韩,崇实太过,而偏于刑名,专以严刑峻法绳人,后来者矫其严酷之弊,示以宽大,而玄谈之风盛,士风崇玄入虚。老子说:“反者,道之用。”其实,反者,亦道之坏也。相反相成,亦相反相害。物极必反,崇实太过,则反之以虚。太现实,偏于实用,崇尚功利,后者必反其道而兴虚玄之风。曹操用申韩之术,尚功用,兴实利,唯才是举;而后之王衍崇老庄,尚高名,耽虚浮,口不言阿堵。一反其道,而导五胡乱华之祸。激之已甚,则反之愈过,反之太过,而害之必烈!魏用申韩而成三国之争,晋尚老庄而致五胡之乱,申韩与老庄相反,以申韩激之,而后必以老庄反之,害益兹多!儒者以中道平衡之,则岂有若是之祸哉!老庄偏于质,而后之学老庄者多陷于虚无;申韩偏于器,而后之用申韩者多流于于诈伪。孔子之道中正,文质并重,道器不二,以文全质,以质保文,道以统器,器以尽道,不陷于虚,亦不流于诈,圣人之道固不可量也。惟尊孔子之道,方可为治也。
(二十六)
任人任法,皆言治也,而言治者曰:任法不如任人。虽然,任人而废法,则下以合离为毁誉,上以好恶为取舍,废职业,徇虚名,逞私意,皆其弊也。于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是治道之螙也,非法而何以齐之?故申、韩之说,与王道而争胜。乃以法言之,周官之法亦密矣,然皆使服其官者习其事,未尝悬黜陟以拟其后。盖择人而授以法,使之遵焉,非立法以课人,必使与科条相应,非是者罚也。
法诚立矣,服其官,任其事,不容废矣。而有过于法之所期者焉,有适如其法之所期者焉,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才之有偏胜也,时之有盈诎也,事之有缓急也,九州之风土各有利病也。等天下而理之,均难易而责之,齐险易丰凶而限之,可为也而惮于为,不可为也而强为涂饰以应上之所求,天下之不乱也几何矣!上之所求于公卿百执郡邑之长者,有其纲也。安民也,裕国也,兴贤而远恶也,固本而待变也,此大纲也。大纲圮而民怨于下,事废于官,虚誉虽腾,莫能揜也。苟有法以授之,人不得以玩而政自举矣。故曰择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课人也。
论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诎于繁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见,而为恶也浅。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规利而避害,夫乃为天下之巨奸。考课以黜陟之,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堕其清,况其所谓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是所谓孳孳为利,蹠之徒矣。清议者,似无益于人国者也,而国无是不足以立。恐其亡实而后以法饬之,周官、周礼、关雎、麟趾之精意所持也。京房术数之小人,何足以知此哉?卢毓、刘邵师之以惑魏主,不能行焉必也。虽不能行,而后世功利刑名之徒,犹师其说。张居正之毒,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
——《读通鉴论·三国》
批曰:秦汉以后言治者,盖无如王船山矣,中正而不偏,圆融而无碍,非如俗儒之拘于绳墨,亦非如申韩之徒矫以严苛也。任人任法,皆治道之所必该,不可偏废也。国之兴也,恒由乎人才,周武王自称有乱臣十人,而开八百年之祚;蜀之法一,而少人才,乃先于魏吴而亡。然明末人才多,而亡于闯贼建虏者,则又无法度以齐之也。由是而知船山之“择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课人”,允哉其无疵,为治之准也,过于申韩远矣!今之言治者,多言任法而不任人,尤以民主派之言曰:“法善虽恶人亦善,法恶虽善人亦恶,惟法可以善人性,治天下。”彼以人之善恶,天下之治乱由乎法也,而攻人治之弊。然荀子曰:“有治人,无治法。”夏殷之法,禹汤则治,桀纣则乱,禹汤能举贤任能,而桀纣则害贤妨能也。或曰:“良法可以佑善人,尽贤才。”然法无一定,闻先王以道治天下,未闻以法治天下者也,法生于道,道有通变,法则成型,非通于道,法必有所穷,天下之大,非一法所能齐;人物之众,非一法所能束。地有不同,适于此者,未必适于彼;时有变化,适于昔者,未必适于今;人有殊异,宜于庸常,未必宜于贤智;事有形势,宜于缓,而未必宜于急。非有道之士,而独任法以治之,未有不败者也!
且法由人立,岂可独恃法哉!船山之言曰择人而授以法,同乎孔子因材施教,则人才各尽其用;非立法以课人,豪杰奇才不可以常法拘束也。法外有权,因事而变;法上有道,因人而行。余以为先立人,不患法之不立也。《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文武周公以礼乐涵育人才,而开成周百年之治,其盛也,和顺天下,而民安物阜;其衰也,桓文尊王攮夷,而诸侯景从。诸葛亮之贤,淫于申韩,任法而不育才,不救蜀之先亡;王安石变法之失,不但轻躁自用,亦为不知择用贤才,而听任宵小也;张居正之法成矣,然一时之效,独以法督责天下,禁毁书院,摧抑士子,安有所谓涵育人才之功哉!明末之瓦解不可复挽,复亡于夷狄,故船山恶之,谓其毒延百年而不息,今人则喜称道之。人立则法顺其宜,法立则事便其行。未有废其一而可治者也!
(二十七)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吕布、刘表、刘焉群起以思移汉祚,献帝弗能制,而操以力胜而得之。刘裕之篡,馘桓玄,夷卢循,东灭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复中国五十馀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晋已墟之陵庙,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萧、陈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则不成乎其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虽篡有天下,而岂易易哉?
司马懿之于魏,掾佐而已,拒诸葛于秦川,仅以不败,未尝有尺寸之功于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托,横翦曹爽,遂制孱君、胁群臣,猎相国九锡之命,终使其子孙继世而登天位,成一统之业。其兴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汉之延祀四百,绍三代之久长,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宽,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汉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惩汉失而以申、韩之法钳网天下;崔琰、毛玠、钟繇、陈群争附之,以峻削严迫相尚。士困于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于野,而寝处不能自容。故终魏之世,兵旅亟兴,而无敢为萑苇之寇,乃蕴怒于心,思得一解网罗以优游卒岁也,其情亟矣。司马懿执政,而用贤恤民,务从宽大,以结天下之心。于是而自搢绅以迄编甿,乃知有生人之乐。处空谷者,闻人声而冁然,栾盈之汰,人且歌泣以愿为之死,况懿父子之谋险而小惠已周也乎!王淩之子广曰:“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可谓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为天子。”逆若司马,解法网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则乘苛急伤民之后,大有为之君起而苏之,其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国鼎立,曹、刘先亡,吴乃继之。孙氏不师申、韩之报也;曹操不足道,诸葛公有道者也,而学于申、韩,不知其失,何也?
——《读通鉴论·三国》
批曰:船山之书,多黜申韩,于此益明其失也。政之失于宽,非宽之为害,宽而无度也。衰周之政失于宽,申韩矫之以严,秦因之取天下,然二世而亡。汉高革秦苛细之法,率以宽简,而成文景之治,中篡于王莽,复兴于光武,光武之柔,延及两百岁。汉之衰也,桓灵之昏也,民犹戴之不忘,宽之得民心,岂不昭昭然可见哉?
汉末之政失于宽,曹操师商韩之法,复矫之以严,且不如秦之能混一天下,乃其弊也,传及三世,而人心去曹归司马,民习于宽,而遽行严,未有不恶者也。司马之奸也,树植私党;其逆也,废芳弑髦。而天下不能讨,王凌、贯丘俭、诸葛诞讨之皆败,必有由也,为恶于君,而有惠于民,民困于苛法而思得优游也,司马解其法网,民所悦也。
船山之言曰:“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甚矣!民之好恶不可不知也。故《大学》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久拂民情,未有不失民心者也,失民心未有不失其国者也。故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庄子曰:“窃仁义者为诸侯。”田常之窃齐,季氏之窃鲁,赵之分晋,窃仁义以宽施惠于民也,司马亦法之而已,行仁义之表,且足以代魏,而延及百年,况本王道之诚,以仁义之精意,岂有不长治久安者乎!诸葛亮之贤而不敌司马懿之奸,师于申韩而未得乎民也。宽之用也,大矣!严之用,得于一时而失于数世。以朱子之贤,亦曰“矫之以严得其平”,不如船山之宏远也。而朱子以此授人以炳,欲辞申韩之过而不得。
(二十八)
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诛,子雠焉,非法也;父不受诛,子不雠焉,非心也。此犹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制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也。嵇康之在魏,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
沈充以逆伏诛,而子劲为晋效死。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一沈劲克当之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也!汤阴之血,河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
——《读通鉴论·晋武帝》
批曰:文信国之《正气歌》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信国引喻失旨矣!睢阳之忠可嘉,而食人之罪不可逭;若夫嵇绍之死晋,而不孝于父,何可以正气许之乎?乃天下后世多称绍之忠,不知绍之不孝,船山指之,义正矣。《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伍员之报楚也,匹夫尚可寻仇于君,况非我君,而为篡贼乎?势之不能报其仇,则如王之不仕,而忘父仇以仕之,可谓大不孝矣!不孝其父,而忠其君,胡信其真哉?其仕也,贪富贵也;其死晋也,沽忠名也,君子何乃称之?
(二十九)
大河,非其地而阑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迁于雒,而六镇据其穴以残之,延及于齐、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绪迁于蔡,而完颜氏之族歼。耶律亡,而其支庶犹全于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种姓君长塞外者且数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纪,则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鹆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弥、孔苌之所以愚而徒资曜、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鱼盐金锡卉木蔬果丝枲之资,彼岂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类也,则去之若惊。然则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礼乐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华之败类,罪通于天矣。虽然,夷而有曜、勒之识也,则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贪之为利以自殄其世也。
——《读通鉴论·晋愍帝》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鸣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诵梵语者,即许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
昧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日而为已成。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明堂之说,见于孟子;辟雍灵台,咏于周诗。以实考之,则明堂者,天子肆觐诸侯于太庙,即庙前当扆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侧,水所环远之别宫,为习乐之所也;灵台,则游观之台,与囿沼相閒者也;皆无当于王者之治教明矣。汉儒师公玉带之邪说而张皇之,以为王者法天范地,布月令、造俊髦、必于此而明王道,乃为欹零四出、曲径崇台、怪异不经之制以神之。此固与夷狄盗贼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者鬻之以希荣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于此三宫而兴教化也,然亦偶有便于此也,一学宫,而庠、序、棱异矣;一大乐,而夏、濩、武异矣;一大礼,而忠、质、文异矣。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者也。败类之儒,恶能以此媚夷狄盗贼而使自拟先王哉?劳民力,殚国帑,以黩圣而嚣然自大,则获罪于天;天灾之,人夺之,圣人之教,明明赫赫,岂有爽乎?论者犹曰君子予之,不亦违天而毁人极也哉!
鲸鲵不脱于渊,豺虎不脱于林,失其所据,力殚而无所归。石虎据鄴,慕容皝据卢龙,于是而东自灭貊,西及破落,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皆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兴,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与皝以其深渊丛林授之什翼犍,而自处于非据之地也。
天以洪钧一气生长万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气亦随之而变,天命亦随之而殊。中国之形如箕,坤维其膺也,山两分而两迤,北自贺兰,东垂于碣石,南自岷山,东垂于五岭,而中为奥区、为神皋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滥而进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顺,命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迁雒而败,完颜氏迁蔡而亡,游鳞于沙渚,啸狐于平原,将安归哉?待尽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溃乱也。聪明神武者,知其得据而只以失据也,无足惧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种矣。
——《读通鉴论·晋成帝》
批曰:华夷之辨,莫明于船山。读船山史论,反复于华夷之辨不已。宋之亡于蒙古,前车之鉴也;明之亡于满州,身历之痛也。痛定思痛,而于此不得不重焉。夷狄岂能入主华夏哉?自秦汉以后,华夷之辨不明,中华败类延之而入也!犬戎之逼,陷犒京,杀幽王,而不据者,无所慕于华土也;匈奴之强,围高祖,扰边疆而不入者,中行说以为不足居也。彼时,夷狄之祸伤于肤而未毒于髓。自魏晋徙匈奴、鲜卑入内,夷狄居华土,慕华夏之纷华盛丽,而肇五胡乱华之祸,则徙之入内而启其觊觎也。然非败类延之入也,当权失策徙之以为汉用也。故五胡之乱,逞于北而不害于南。及至宋防内抑武自弱,而蒙古侵宋,刘秉忠为之佐也;建州窥明,范文程为之辅也。而灭宋者,张弘范所率之师也;禽永历者,吴三桂所作之伥也。皆中华之败类也,图一己之富贵,而不顾夷夏之大防。举轩辕、唐虞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尽授之夷狄,实为万世之罪人,而夷狄之祸毒于骨髓矣!使无此败类诱之导之延之,蒙满岂有窥觊中华之心,而长驱直入哉?
呜呼!其由来也渐矣!封建毁而王道衰,制狄之策,秦汉已不及三代;周礼坏而仁政陵,高祖岂能望文武?人心偷,而有徙豪强之虐,和亲之耻,皆三代王道之所贱,而弱华夏之力,长夷狄之狡也。权术功利兴,加佛氏平等之说,而大义衰,华夷之辨不明,则不以易主为惭,戴夷狄为耻,皆人也,苟为富贵,导人弑其故君,延夷入据华土,惟利是视,无所不用其极,何有于华夷之大义哉?而其论华夷者,多以文化,如此,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苟入中国之俗,则可为中国之主,许衡以媚元,而雍正以自辩也。文化者,华夷之辨所延伸也,非以华夷之异独在文化之异也。人之昧于此者多矣!胡岂不知文之异,因乎地之异也?
有天地人三维,天以分人禽,地以分华夷,人以分君子小人,不可乱也。自轩辕开此宝土,而为华夏,别于夷狄,迄今五千年,人犹是族,地犹是地,未有易也。华夏之地,惟华夏之人居之,非夷狄所可据也,据之者,非罚于其身,则祸于子孙,五胡旋起而旋灭,拓拨起之渐,虽幸统北土,而子孙诛于高氏,宇文灭于隋文。女真据之,亡于蒙古;蒙古入之而后去之,则保种于塞外,知天也;满洲入之而不去之,幸传三百年,而末世之君三代无后,迫改汉姓。皆史之明验也,岂有爽哉?延夷狄入华夏,祸中国而亦自亡其种,华夷之不可乱也明矣!船山之言曰:地所不宜,天所不佑,性所不顺,命所不安。其于华夷可谓辨之至严,而警夷狄亦至深矣!
或曰:皆人也,华夷不分内外,夷狄之贤者,何为不可治中国乎?曰:《春秋》内华夏而外夷狄,不许夷狄治中国,使夷狄治中国,必为中国之祸也。夷狄治华夏,必使衣冠倒置,礼乐废阙,文化遭摧毁之痛,汉人受奴役之苦,五胡乱华,羯赵之治,羯人可殴汉人,汉人不可殴羯人,石虎更加之以重役,死者甚众。蒙元之治,种分四等,儒为九下,辱汉愈甚。满清虽尊孔子,不过以科举笼络汉之士为之臣耳,而布文网甚密,篡改毁坏华夏典籍,文字狱频繁,吕留良案,明史案,言之痛心,四库全书虽名修书,毁书不亚于修书,触其忌者多为篡改,学者有“清修四库而古书亡”之叹。其为阴鸷,可胜道哉!世人多艳称康乾盛世,而当时学者唐甄曰:“清兴五十余年,四海之内,日益困穷。中产之家,尝旬月不睹一金,不见缗钱,无以通之,故农民冻馁,丰年如凶。良贾行于都市,列肆焜燿,冠服华膴,入其家室,朝则囱无烟,寒则蝟体不申。吴中之民,多鬻男女于远方.遍满海内。”所谓“康乾盛世”且如此,况其末世哉!满清三百年文化几无足观,文狱兴而学术岐,考据盛而圣学晦,陵夷至今,中国因之落于西洋,继之以西洋日本之侵,其为耻辱祸害,尚忍言哉!夷狄之不可治中国亦明矣!船山屡言夷狄之祸,以诫后人,慎勿奉夷狄为主哉!
又疑难曰:中国之篡盗,其残毒生民,毁坏文礼,与夷狄相去几何?则曰:不然,中国之篡盗,其篡也,害于上而虐不及下,其盗也,既为帝,则视此民为吾民,不肆意虐之也,其初或不贤,而不害子孙为贤,同为汉人,则防之不如胡人之深,治之不如胡人之刻。而使夷狄主中国,必大肆其残虐,以立其威;密布其网禁,以强其权。既非同类,则虐使而无所恤,而猜防愈深,禁锢愈深,满清文字狱所以旷古也。故圣人于篡盗讨之,而于夷狄尤摈之,船山曰使桓温成功而篡,尤贤于戴异类为君。管仲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以为绝对,非类虽有贤者,而于民族立场,必与华异,故不可不防也,春秋诸侯,异国尚异心,况异类乎!桓温犹可为治者也,而李自成,贼也,不可有为,然余亦以为使李自成成功而代明,犹贤于戴满清为君也,自成虽非贤,而无对汉人之忌刻,子孙未必不贤。满清之君虽稍有惻隐之心,而终不改其一贯防汉抑汉之策也,然则孰能使夷狄与华夏一心治中国哉!绝不可使夷狄治中国也,圣人惕惕以此设此防,严此界,而后之败类乃坏之,延夷狄入中国为君,其得罪于圣人,毒极于中国,祸及万世,何如其大哉!
(三十)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虜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薉,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闲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薉,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愧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魏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读通鉴论·宋文帝》
批曰:然哉斯言!浩之史成,而后世知诫夷狄之祸;濂之史成,殉恶美夷,明不知诫,复亡于夷狄,濂真华夏之罪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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