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时节将近年关,本该张灯结彩,欢庆春节的长安城,气氛却犹如这天气,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东西两市的商贩个个都面色凝重,不敢大声吆喝招揽客人,尤其是平日里生意兴隆的那几家胡人酒肆,更是悄然关了门。
虽说朝廷没有发公文,可是百姓里私下已经流传开,今年春季少雨大旱,再加上冬季雪灾,突厥人损失严重,连抢了边关一十三城,现在已经占了西州,怕是不日就要南下劫掠。
此刻,已过午时,大朝会还没有结束,朝廷上乱哄哄的,一群人争论不休。
昨日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朝廷派老将苏海带去平叛的十万大军由于对地形不熟,被突厥贼子设伏,已折损了两万人,先期运送的粮草也被马贼劫掠一空。
“启禀陛下,那苏海平日里便骄纵跋扈,此次大军失利必然是因为他轻敌所致,臣提议另择良将!”
“赵大人此言差矣,苏将军不顾年迈体弱,为国出征,虽一时不察,中了贼子奸计。但以苏将军之智谋,来日势必会加倍讨回。”
“就是,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赵大人莫不是跟贼人是一伙的,想以此计扰乱军心?”
“你少血口喷人!我看你才是贼人内应,明知那苏海年迈体弱,还举荐他统帅三军,今日他犯下如此大错,你还如此包庇为其开脱!”
皇帝被吵得脑仁疼,看着快要打起来的两拨人,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端坐下首的方太尉。
当日派苏海出征便是他的主意 ,现在出事了,他难道不该主动站出来解决事端吗?
一直做壁上观的方太尉,在皇帝脸色难看到极致之时,才清咳了一声,朝堂内立马鸦雀无声,齐刷刷的看向他。
“诸位同僚想来都是好意,想着保家卫国,替君分忧。但是你们这样吵吵嚷嚷的,不仅于事无补,还延误战机。”
说完,又转头对着皇帝,语气和煦。“陛下,依臣之见,此刻应增派粮草,保证余下大军的日常嚼用。”
“太尉所言倒是轻松!先前那二十万石粮草已是掏空了西州,现如今西州被夺,边关尽失,从何处再调军粮?”
“粮草辎重若要从江浙等地调取,运到西州最早也要两月余,那时大军只怕早已饿死!”
先前说要严惩苏海的赵子君再次开口,目眦欲裂,义愤填膺。他身后的那些同僚,不动神色的离他远了两步。
方太尉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去,“那依照赵大人的意思,此事该如何?不增派粮草,眼睁睁看着我十万大军尽皆覆灭吗?”
赵子君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万千豪情,话语铿锵有力。“自然是另派良将坐镇,没有粮草,便破釜沉舟,要么打败贼子,夺粮回来,要么屈辱饿死!”
本就寂静的朝堂越发沉闷,只听得大殿之外北风呼啸,犹如万鬼齐哭。
灯火昏沉,赵府后院内,赵子君正与一人对弈。
“今日本来想着就算不将那苏老贼下狱,也要夺了他的兵权,结果那方老狗两句话,竟生生改了朝廷律例。”
“竟然还要增派大军押送粮草,让那老贼戴罪立功,说的倒是好听!”
赵子君手里的棋子重重摁在了棋盘上,咬牙切齿道。
“下棋要有耐心,不可急功近利,阿兄,你输了。”那青衫男子淡然落下一枚黑子。
“律定,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那苏老贼此番不知道要坑害多少好儿郎!”
“那我不淡定又能如何?”
那被称为律定的男子端起酥酪喝了一口,眉目间一片肃杀之意。
“阿兄,我王家灭门之仇,这些年来未有一日敢忘记,今日不妨告诉阿兄,苏老狗此次一定会死在西州。”
“你怎么如此笃定,莫非你跟突厥那些狼崽子串联一气?”
“没有勾结,只是派人点拨了苏海两句用兵之道,恰当的时候派了个人去告诉马贼粮草所在而已。”
“糊涂,你怎么如此糊涂?你要报复苏海,怎能罔顾那些无辜士卒的性命?”
青衫男子也动了怒气,嗓音低沉,“无辜?当年惨死被活埋的那五万将士不无辜?我王家一百零三口不无辜?”
“他苏海当日为了贪功,设计伏杀我王家军时,可曾有过一丝犹豫?”
“我王家世代效忠皇室,战死沙场者不知几何,最后却落得谋逆之罪,满门抄斩,可笑叔伯临死前,还想着忠君报国!”
赵子君也是知道这段灭门惨事的,当日要不是有王家旧部拿自己的孩子冒充了王律定,将他送到自己家来藏着,只怕王家就要就此绝户了。
而在那场清算里,因为被奸佞诬告,他们赵家也差点灭门,只不过当时太后还在,发话保住了赵家,后来太后去世,赵家这些年全靠自己在朝堂支撑。
现如今,被王律定这样一通质问,虽然心痛,却还是坚守着立场。
“律定,你这样做不妥,你跟苏海之间的血仇,不能拿那些将士和子民来陪葬。”
赵子君顿了顿又开口,嗓音一片沙哑。“你可知,突厥人占了城池做了些什么,烧杀抢掠,不仅抢夺财物,还抢人,那些百姓都被入了贱籍,当成货物任人转卖啊!”
“你体内也流着王家的血,当年,你的父亲叔伯为了平定西州,征战十年,好不容易守住了那些疆土,现如今,你是要拱手让人吗?”
王律定心神激荡,却仍然咬着后槽牙。“世上早就没有那个保家卫国的王家了,我一个乱臣贼子的遗孤,疆土失守与我何干?”
说罢拂袖而去,他这十二年来的苟延残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复仇,别说只是边疆被夺,最好这长安城都能破一回,这天该变了!
三日后,再次有急报送入长安,恒城二十日前被屠城了!
朝野上下,再次震惊,屠城!
“那苏海是干什么的?他不是要戴罪立功吗?这就是他立的功,眼睁睁看着我朝子民被屠杀?”
赵子君额头青筋迸起,手握成拳,目光里的愤怒要将方太尉焚烧殆尽。
“赵大人此言差矣,众所周知,西州大军粮草被劫,新补充的粮草和兵马都在路上,苏将军人困马乏的,如何和兵强马壮的突厥贼子对抗?”
方太尉不紧不慢的说道,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理由有多荒谬。
“与其去以卵击石的送死,不如留待原地,蓄积力量,静待援军到来,再一举歼灭贼子。”
赵子君悲愤交加,闻言冷笑一声道。
“兵强马壮?谁不知突厥侵犯是因为受灾,需要过冬物资,何来的兵强马壮?”
也许是屠城的消息太令人震惊,这一次朝会上,没有人说话,只听的方太尉和赵子君唇枪舌剑的辩驳。
“陛下,那苏海此次必须严惩,还请陛下重新指派将领前去平乱。”
“那派谁去呢?赵大人觉得朝内还有谁比苏将军更通兵法?”
朝内很多老臣都知道那苏海带兵打仗的本事十分一般,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当年在王家军时捡了几个军功,再加上在王家被判谋逆时站队正确。
然而知道是知道,却不能说,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因为谁都知道苏海背后站着的是这权倾朝野的方太尉。
方太尉看着一个个恨不能把头低到地上去的同僚,提高了声音质问赵子君。
“赵大人口口声声要陛下指派良将,良将何在呢?莫非赵大人想要陛下御驾亲征不成?”
皇帝立马白了脸色,这天寒地冻的让他去西州那种鬼地方御驾亲征,坚决不能同意!
“太尉说笑了,朕觉得苏将军只是一时失利,等到——”
“微臣请战,臣愿前往西州平叛。”赵子君行了大礼,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身上却似火烧。
“赵大人,你别图一时意气,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些将士的性命可不能拿来儿戏!”
方太尉语带威胁,不过早就看这个赵子君不顺眼了,他既然上赶着送死,那就成全他。
“臣愿立下军令状,边疆不定不入长安!”
“好,赵大人好志气,不愧是国之栋梁!”
赵府,还是上次的书房,这次赵子君倒是悠然,看着王律定焦躁的走来走去。
“阿兄,你明明知道我跟苏海是死仇,你还主动请缨去帮助他!”
“不是帮他,是为了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律定可知,恒城被屠城了!”
“恒城!”王律定楞在原地,他出生于恒城,三岁才被抱回长安。虽然记忆模糊,可是想起来就觉得温暖,比起长安,那里才是他的家。
“对,所以此次,我一定要去,斩杀那些丧心病狂的贼寇!”
“可是你都没上过战场,你对兵法一窍不通,你这样无异于去送死!”
王律定咬牙切齿,他赵子君当他自己是战神了吗?非要强行出头!
“你可知道,我已经谋划好了,此次,不仅能杀了苏海,还能借此扳倒方老狗!”
王律定说到后来,几乎是低吼出来。
“你可知道,我筹谋了十二年,忍了十二年,才等到今天!”
赵子君肃然站起来道,“西州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若觉得我搅局,那你此刻便杀了我吧。”
“你——”王律定再次拂袖而去。
王律定躲开巡逻兵士,心情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一时想到那些被活埋的将士,一时又想起恒城里的血流成河。
这十二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复仇,拼了命的习文练武,学兵法,通律例。
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么好的时机,将那些罪人一网打尽。
只要再拖一拖,拖到苏海死,就能动朝廷里那些人,大仇得报。
可是那些突厥狼子居然屠城,恒城,赵子君也被卷进来了,王律定痛苦的闭上眼睛,为什么?
空了很多年,已经成了鬼宅的王府,王律定又再次回来了。
这是祖母倒下的地方,这是母亲悬梁自尽之处,这里有两个被凌辱致死的丫鬟,不用细看,当年的惨状就涌进了脑海。
王律定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来看看,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
可是现在他却迷茫动摇了,到底要不要继续报仇?
王律定发了一会呆,昏昏沉沉的梦见了小时候他追着父亲问:“为什么我们打了胜仗,皇上只封赏那个苏海,不赏我们?我们下次不帮他打仗了。”
父亲正色道,“大丈夫保家卫国乃是为人之本,何求封赏,但求无愧天地,无愧本心尔。”
三更时分,王律定猛然被寒气冻醒,他跺了跺脚,想起了那个梦。忽然就有些想哭,他已经快忘了父母的模样。
父亲今日入梦,是为了给他指路吗?无愧本心?
三日后,朝廷发布公文,吏部尚书赵子君封平叛将军,再带两万大军奔赴西州,沿途所经州县需筹备粮草。
此令一出,那些已被征收了三倍赋税的州县,犹如油锅里泼进了冷水,哗啦啦全炸了起来。可是再怎么民怨沸腾,长安城门还是开了。
天气越发阴沉,皇帝受了风寒,誓师大会被取消,赵子君带着沉默的两万人马缓缓出了长安。
“律定,等此战归来,我必上书为你请军功,给王家平反。”
王律定冷着一张脸,“平反就不必了,我只要苏老贼的狗头!”
“好,此事依你,一到西州,我们就先动手收拾那老贼。”
一个月之后,朝廷收到战报:赵子君首战告捷,为其幕僚王律定请封一等战功,原平叛将军苏海水土不服病逝。
其后更是势如破竹,接连收回城池,朝野上下一片欢腾,但是对赵子君及其幕僚的封赏却迟迟没有敲定。
“律定,你果然厉害,不愧是王家后人!”
赵子君看着已经逐渐恢复生机的西州边城,十分感慨的说道。
“当然。”王律定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在心里默默的说,“父亲,您看到了吗?我夺回了这方先祖誓死守护的土地。”
次年五月,大军班师回朝,路遇马贼,将军赵子君及其幕僚王律定不幸遇袭身亡。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网友评论
不过提个意见,朝野争论这部分是处理得不错的,但是对于王家的血海深仇,可能你是想通过只言片语来凸显其内容的震撼,但是真的缺了些味道。可以试试通过王家府邸、王律定一些这十二年里养成的祭奠家人的小习惯小细节等,来反衬这一血案在王律定嘴里的轻描淡写,和体现这一血案对王律定这个角色的塑成起到的关键和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些感觉在文里没有什么体现,当然,也可能是我读得不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