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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是我用的最好的语言。大茜说话的时候,我正打哈欠,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就附和着笑了两声。她说,你也觉得好笑吧。哈欠很绵长,后面的话我又没听清。她说,你是不是困了,这个点就别睡了,我们去鱼塘溜达会儿。那是下午五点半,往常这个时候我都刚睡醒。我坐了八个小时的汽车到家。原本没告诉大茜我今天回来,她说在屋外听到我的笑声就进来看看。我到家时,妈也吓一跳,她说,大茜说你要回来,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推开我家后门,就是大茜家承包的鱼塘。往远处看,彩色的云在天边浮动,树梢上停着两只麻雀,你叨叨我,我叨叨你,像小学生斗嘴。夕阳在不远处,发红,像一颗含在嘴里的甜美糖果,一切都生机勃勃。我感觉到内心升起一股愉悦。摸摸脸,笑容也不似先前那般僵硬。挺好的,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大茜家的鱼塘很热闹,逢年过节,我家饭桌上总少不了她送来的鱼。也常有人来这里钓鱼,五十块钱一天,钓多钓少都属于自己。大茜才走两步就扶着腰,微微喘着气。她问我,你还记得小学的张老师吗?我当然记得张老师,整个小学我唯一记得的老师只有他。大茜说,我姐最近魔怔了,天天在家研究张老师的那起命案,听得我心慌,都怕肚子里的孩子做噩梦。
我心里一紧,想避开那两个字。说起来,张老师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他是断掌,打人特别疼,全班同学因为各种理由都挨过他的揍。他还老拧我的脸,让我在讲台上罚站。我尤其记得他瞪起眼珠的样子,他的眼睛很大,像装在眼眶里的灰色玻璃珠,没有擦干净。他说,小姑娘家的,怎么一天到晚没脸没皮。刚开始我满不在乎,会趁老师背身写板书的功夫,咧开嘴跟同学扮鬼脸。偶尔他因为醉酒上课迟到,班里会陷入一阵狂欢,同学们敲桌子拍板凳的庆祝,说张老师终于被警察抓走了。当然那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也许是工作日的缘故,鱼塘边人不多,几个男人收起鱼竿准备回家。路口有块平坦的草地,三个女人支起了烧烤架,应该也是刚到,烟很大。五个小孩在旁边老鹰捉小鸡,跑起来带风。大茜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的肚子,跟我说,我们走另一边。我想搀着她,她摆摆手,慢慢踩着小草的身体往前挪。立夏刚过,早晚还有些凉。大茜穿着竖条纹长裙,外面套件白色镂空的针织衫,脚上是双黑色运动鞋,脚后跟露在外面,脚踝泛红,微微肿着,鞋显得有点小。她怀孕七个月,又是双胞胎,肚子比一般孕妇要大,像个倒扣的的船。一个月前,她开始休产假,便搬回娘家住,她说乡下宽敞些,心里也舒坦,她丈夫每周会来送些吃的。她还说现在就想赶紧把孩子生了,行动不便就算了,还总睡不着觉。脚尖轻轻碾过草丛,绿色草汁挂在我的白鞋上,像一幅画,我开玩笑道,都一样,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可能是岁数到了。
我大幅度地甩动胳膊,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往前走,想把困意击散。一犯困眼泪就止不住,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大茜却说她饿了,想回去。她说,你晚上去我家吃吧,最近都是荞麦面。她产检时发现血糖高,医生让她少吃点面食。我没去大茜家吃饭,送她回去后,我独自在鱼塘边晃了两圈才回家。小时候,妈在棉纺厂上班,三班倒,跟我放学的时间对不上,所以我常去别人家吃饭,同学家,邻居家,亲戚家都吃过。记得有一次,同桌家里办酒席,我跟她端着饭碗,挨桌捡肉吃,还喝了不少米酒。同学妈妈夸我的嘴巴长得好,天生带笑,说我长大后不管去哪里,肯定都饿不着。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院子里亮着灯。妈在洗衣服,她习惯衣服放进洗衣机前,先手洗一遍,不知道她是不信任自己,还是不信任洗衣机。她看我回来,从木制的小板凳上站起来,两手挂着洗衣粉揉搓出的泡沫,乐呵呵地说,小锅里煮了玉米和红薯,你要不要吃?我早就饿了,前一晚在出租屋收拾行李到半夜,早上没来得及吃东西,只在汽车上啃了个面包。过去半年,我吃饭都不规律,常常到后半夜才觉得饿,然后翻箱倒柜找吃的。
我端着锅往屋里走,锅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傍晚煮的。我家是一排瓦房,有八个独立的房间,客厅不大,最多有三十平,只放了两张旧沙发,还有素色的茶几和电视柜。白墙上贴的海报,是我初中时买的,男明星们发型都很飘逸,有些非主流。灯管用久了,光线昏黄。妈把洗一半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按了快洗键,然后拿起灰毛巾,把手擦干说,你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说,随便吧。我对吃的不怎么在乎,很多时候吃饭只是为了糊弄肚子。
我抱着手机,盘腿坐在沙发上啃玉米。妈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她拿起遥控器,十几个女嘉宾正在电视里相亲,男嘉宾刚做完自我介绍,女嘉宾就“嘭嘭嘭”地按灯,跟打机关枪似的。妈啃着玉米,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和妈原本话就不多,又有半年没聊过天,也就没什么聊天的欲望。我把啃完的玉米棒丢进垃圾桶,侧身躺在沙发上,控制不住地打哈欠,却又不敢睡,就把手机亮度调暗,在不同的软件上划拉,毫无目的。大茜三分钟前发来微信,她说,快来吃!下面是一张草莓放在竹筐里的照片,大颗的草莓很新鲜,还滴着水。我起身穿鞋,电视进广告了,妈换了个游戏闯关的节目,有个女孩刚走上平衡木就脚下一滑,掉水里了。电视一直在慢动作重复播放女孩落水瞬间的样子,头发飘在脑袋边像水母,惊呼声因为慢动作变成粗狂的哀叹。妈又在咯咯笑。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把遥控器递过来。我说,我去找大茜玩,你别锁门。
大茜在门口等我,她举着手电筒,照亮了院子前面的花。我小时候常走这条路,从我家跑到她家,再从她家跑回我家,刚好是四百米短跑的距离。她家是新盖的三层小楼,院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坟冢,没有墓碑,坟头被踩得很平很光滑,只剩小小的起伏。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上面打羽毛球,骑自行车,从来不觉得害怕。只有逢年过节时,点起鞭炮烧起纸钱,我才记得那是两座坟冢。我从来没问过,为什么要在坟墓后面盖房子,或者为什么要在房子前面挖坟,再或者既然已经盖了房子,为什么不把坟迁走。没有人对那两座坟提出异议。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所有的不正常,只要存在的时间够久,就会变成正常。
屋子里很亮堂,墙壁刷得雪白,电视机关着,后面是旋转楼梯,欧式风格,看着很气派,只是楼上没住人,楼梯就成了置物架,常年放着杂物。餐桌在另一边,灰白的大理石材质,上面的碗筷还没有收,我看了眼晚餐,三菜一汤,挺丰盛。
大茜一家正围着茶几聊天,说话的是盼姐,她是大茜的姐姐,比我们大五岁,在市里小学教书。她说,小孩子手上没轻重,都是模仿大人。大人知道自己没有使出全力,手上还攒着劲,但小孩子没有这个概念。那几个孩子真可惜了。大茜朝我撇撇嘴,小声抱怨道,烦死了,我姐又在说张老师的事。婶婶看到我很开心,赶忙拍拍旁边的沙发,晓英快来坐。她端起茶几上的草莓递给我,草莓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大碗里。她说,你明天没事,跟大茜去草莓园逛逛,我们承包了几个大棚。我坐下,接过草莓,又接住大茜递过来的水杯。婶婶旁边暖呼呼的,像个会自动发热的毛绒玩具。
盼姐说,晓英你说,张老师到底做了什么?盼姐一直都是这样,说话很直,有时候会给我种压力,觉得自己是在警察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坐得很板正,觉得喘不过气,我太久没跟人正经聊天,尽量选择合适的措辞。我告诉她们,全班都挨过张老师的揍。我还记得,班里有个男孩上课玩塑料袋,被张老师叫到讲台前,他拿起塑料袋,勒住男孩的脖子,像放风筝那样来回拽。塑料袋是小卖部给的,红白相间,不管买辣条或者干脆面,都用那样的袋子。当时在班里,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一句话不敢说。张老师终于停下来,他团着手里的袋子,瞪着眼珠扫视全班,像准备变身的怪物。他说,我看以后谁还敢在我的课堂上玩。男孩扶着第一排的课桌,被两个同学搀着回到座位上。那时候,我想象中的公平与正义,就是张老师会被怪物吃掉,我们都在等待那一天,但那一天从来没有来到。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对发生的事情保持沉默。
盼姐边听我说,边在笔记上记着什么。我紧张得一直出冷汗,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因为我的话到底掺了多少假,我自己也记不清。谎言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我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者把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放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了,我会忘记事情原本的样子。就像此刻,我看着盼姐的笔,心里也很迷惑,当时在课堂上玩塑料袋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一个男孩。
盼姐合上笔,她的指关节泛白,看起来很有力量。她说,你看你们这帮孩子当年有多傻?有事不跟家长说,楞要自己扛。我笑着打断她,姐,我们都三十了,哪还是孩子。夜蚊子起来了,胳膊越抓越痒,鼓起的包快被挠破了。大茜怀孕后,就不让家里用蚊香,怕对小孩不好。婶婶蹲在电视柜前,翻出花露水递给我,她说,听说当时人没死,还有救,那四个男孩打了人自己跑了,张老师是被冻死的。
那时我读四年级,学校旁边总有一帮高年级学生拿着铁棍转悠,说要跟谁干架,但从来没见他们打过。那天张老师又喝醉了,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到了学校,有个男孩的弟弟被张老师打过,揪坏了耳朵,他们就商量着趁张老师喝醉,收拾他一顿。但张老师虽然醉了,毕竟是成年人,力气很大,抓住铁棍不松手,说要挨个找他们家长,男孩们急了,一棍抡在后脑勺,手忙脚乱中,又有人抡了几棍。张老师倒下后,他们就跑了,回到家谁也没敢跟家长说。
张老师死后,他体罚的事才被披露出来。第二年,很多学生都转学了,包括大茜。以前上学那段路都是大茜陪我,后来剩我一个人。新来的老师布置作业特别多,我怎么都写不完。每天睡觉前,我都跟妈说,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呆在家里。妈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她照旧按时喊我起床,给我做饭,等我吃饭,给我编辫子,送我去学校。生活好像没有尽头。
大茜说,因为张老师的事,你暑假都不理我。我把花露水放在茶几下面,拿起水杯喝口水,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大茜瞪着我,你再想想,四年级暑假。我说,那是因为你转学不告诉我。大茜说,我想告诉你,根本没机会。原来,我曾把张老师体罚的事告诉过大茜,她在隔壁班,不知道我们班的事情。我反复叮嘱她保密,结果隔天饭桌上,婶婶就问我这件事的真假。她和叔叔决定去学校找校长反映。我吓坏了,急忙否定,主要怕张老师知道了再打我。后来张老师死了,我又担心别人怀疑是我给高年级男生告的密。我故作镇定地坐着,继续吃草莓,总是狼吞虎咽,没怎么嚼就吞下去。小时候,我以为所有老师都会体罚学生,那是正常的,而告密者才是叛徒。
盼姐合上笔记本,把它和笔一起收进放在身后的棕色公文包。她说,资料收集的差不多了,等我回去再整理一下。我才知道,盼姐在小学负责思想教育工作,下一期的主题课,她准备讲张老师的事。学校里很多老师都反对讲这件事,觉得太暴力。但是盼姐坚持讲,她说,对小学生来说,学会寻求帮助是项很重要的能力。老有人认为事情忍忍就过去了,其实只会越拖越糟。她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着我,像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看到大茜打了个哈欠,她轻轻拍着肚子在客厅里转圈,像在安抚肚子里的孩子。盼姐从小就很强势,以往寒暑假,她经常搞补习班,只给我和大茜上课。在盼姐的世界里,所有事情都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这让我焦躁不安,我想回家了。大茜从放在楼梯口的书架上翻出一副象棋,问我要不要玩。那是副新棋,不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那副。我的象棋是大茜教的,就跟我的学习成绩一样,每次跟她比,总是我输,有时候好不容易将军,正得意,发现我的将军早就死路一条。因为下棋我哭过好几回鼻子,还啃了几本跟象棋有关的书,长大后总被盼姐拿来调侃。那时我便打定主意,再也不要在她面前哭,可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年回家,我都会在大茜家哭一通。
才把棋盘摆好,大茜的兵往前推进了一格,我皱着眉思索该往哪里走,却觉得后脑勺疼,便笑着问,我能发起投降吗?大茜拿起一侧的炮和马说,要不我让你。我摇着头把象棋收起来,这种层次的智力游戏对现在的我来说有点超标。
自从半年前辞职后,我过度开采的脑子就像挖空的煤矿,只要思考问题就头痛。我每天呆在出租屋,为了让自己开心点,天天看综艺节目。刚开始看男团选秀,一百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画着浓妆,在舞台上又蹦又跳,挥洒魅力,那真是赏心悦目,让人不住感叹生活的美好。后来选秀结束了,我又沉迷一档狼人杀综艺,天黑请闭眼,我都是看到天亮才睡觉。那是款多人共同参与,通过发言让别人相信自己是好人的游戏。其中分两个阵营,村民和神职组成的好人阵营,以及狼人组成的坏人阵营。我最喜欢看一帮昏头昏脑的村民,一会跟着狼走,一会跟着神走,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最终避开所有正确答案,为狼队送去胜利。
盼姐起身去收餐桌上的碗筷,婶婶突然握着我的手,让我在家时多陪陪妈。我觉得奇怪。婶婶说,你不知道吗?她一个人在家时晕倒了,幸亏被我发现。我有点紧张,出什么事了?婶婶说,她说她燥得难受,整天睡不着觉,让我送她去精神病院,我没听她的,带她去了人民医院,大茜的小姑在那里上班,排队进去的时候,她使劲抓着我,手抖得停不下来,我都吓到了。婶婶说完这句话,看我一眼,我没动,等她说下去。婶婶拍着我的手说,后来你猜怎么着,医生说,只是更年期到了,开了药就让我们回来。我喘出一口气,说,哦。然后把攥紧的手心微微张开,把汗抹在裤腿上。婶婶说,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操心。盼姐擦着桌子,她接过话头问,更年期有那么可怕吗?婶婶说,每个人反应不一样,就像生孩子,有些人没什么感觉就把孩子生了,有些人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大茜说,换个话题吧。最近她听不得生孩子的事。
窗外,夜色越来越浓,像缠绕在一起的思绪。每年都是这样,我在大茜家了解我妈的生活,跟放炮仗似的,意外消息接着意外消息。其实我和妈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可是两分钟的时间,我们聊了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没聊。想着想着,我又想到过去半年的生活,心里酸涩无比。大茜突然走过来问我,你怎么哭了?我慌忙解释,我一犯困就这样,眼泪止不住。大茜抽出纸巾递给我,我低着头,知道我的样子应该很狼狈,又要装作打哈欠又要挤出笑脸,还因为盼姐在旁边冷冷地说,别像个小丑,想哭就好好哭。我很恼羞,听到牙缝间挤出的句子很生硬,一字一顿,还在颤抖,求你闭嘴吧,不要教育我,更不要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胡乱地擦着眼泪,听到外面有人喊我名字,便慌忙起身,想赶快逃离。婶婶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递给我,我看了眼时间,刚过10点,五分钟前妈给我打电话,我没看到。我手机常年静音,连震动都关了,接电话全靠缘分。妈站在门外没进来,她说,太晚了,明天再来聊。
我知道,妈来接我,是怕我锁不好门。自从爸离开家后,她锁门就像关防火墙,有很长的流程。四年级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件事是爸离开了家。刚开始是去附近的山上砸石头,后来去边疆修路,越走越远,再后来就有了别的家庭,便不再寄生活费。其实爸在家的时候,跟妈也不怎么聊天,跟我更聊不上,每天吃完饭,我们仨总是该洗碗的洗碗,该看电视的看电视,该写作业的写作业,互不干扰,只是睡觉前妈会问我,作业写完没。我没有跟妈聊过父亲的离开,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聊,光是提起它都让我觉得不道德。我们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无论见谁都会笑。当然,那些笑容都是真的。
大茜起来送我,她扶着我的肩膀说,你有事可以跟我说。我拿开她的手,她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很脆弱。回来之前,她跟我打电话时也这么说话,好像打定主意我有话要说。我去外地工作后,我们也很少聊天。但前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执着,非想找到我。她给我发信息,你不回电话,能不能回个微信,告诉我你没事就好。我看着新消息,漠然地把一切都删除。大茜的电话又打过来,我想挂掉,不小心按成了接听键。她说,你怎么回事?我这两天都睡不着觉,一直担心你出事了。我清清嗓子,撒谎道,我没事,只是加班太困了。她说,你不想接电话,也跟我说一声啊。我说,我真的好困,能挂了吗?她说,你是不是抑郁了?我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故意笑得很大声,哈哈哈,怎么可能,你还不清楚我吗?从小就怕死。她说,那行,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说好。准备关机的时候,我看到她发来的微信,她说她怀孕了,想让我给其中一个孩子当干妈。我拒绝了。我抗拒责任,特别是不属于我的责任,那会让我焦虑。但我答应半个月后回来陪她。
妈拿着手电筒走在我旁边,光线很强,能看到地上的枯叶和烂泥粘连在一起,保留着过路人的半个脚印。小时候,我去大茜家玩,妈从来没接过我。我总是假装不害怕,其实每次都用跑的。妈推开院门,把手电筒递给我,给大门上锁。月光冷冷的,泼在我俩身上。妈还是乐呵呵的样子,我忍不住问她,你去医院怎么不跟我说。话说出口,我有些后悔,可能因为在大茜家太紧张,我的声音还带着敌意。妈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温和地笑着说,跟你说什么,你又不在家。我跟在妈身后往里走,电视关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能听到蛐蛐在叫。我看到白发从她的头顶冒出来,像常年焦虑的脑袋开出的冰花,又该染发了。我追问她,更年期是什么感觉?妈叹口气,唉,也没啥,就是觉得窝火,想发脾气。我说,那你发脾气了吗?妈推开里屋的门说,我能跟谁发脾气啊。我说,你可以跟我发脾气。妈低着头,我跟你发过一次脾气,你记得吗?她举起手掌放在我面前,好像要给我看她的掌纹,你记得吗?你有半年没接我的电话。
那半年我过得也不算好。每次妈打来电话,我都盯着手机屏幕变亮,再一点点暗下去。我只是找个理由不接她的电话,因为我知道只要开口我就会哭。可我又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去几年,超载的工作量,透支的身体,我一直咬着牙死撑,希望三十岁前能在职场更进一步,结果却发现我付出了全部的热情给公司,公司只把我当成一杆好用的枪,或者权力斗争时可以牺牲掉的小兵。当然,我清楚,这在职场是很正常的事情,所有人都能接受,但我就是过不去。刚开始,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后来我想知道这么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再后来我有点分不清,我的焦虑到底是因为被权力无情对待,还是惧怕即将到来的三十岁。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全是这种事情,它让夜晚像风一样呼呼刮过,时间没有了刻度,从这件事跳到那件事,再从那件事跳回来,无法停歇。
我几次试图开口,最后都忍住了,妈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容易,我不想给她添麻烦。朋友们也各有各的烦心事,又何必给人添堵。前老板倒是挺关心我,说公司随时欢迎我回去,他的话让我害怕。我在出租屋呆了半年,刚开始只是睡不着,后来睡着了开始做奇怪的梦。有一天我梦到张老师,他变成了一截莲藕,我在做饭,手里拿着刀,就把他的一只胳膊砍下来,切成薄片。下油锅炸时,我看到每个藕片上都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跟记忆中一样,眼珠污黄。醒来后,我把菜刀包上旧衣服,扔进垃圾桶,然后关紧了房门。那段时间,电梯就是我的任意门,不管外卖快递还是超市送来的生活用品,我都让送货员放进电梯。然后我从房间走出来,按电梯,像卧底接头似的,拿走我的东西,甚至不需要暗号。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不下楼,而那些痛苦,我想,只是些噩梦而已,总会过去的。
妈看着我,像在等我解释。我说,我可能也是更年期。我真的这么想,我应该去医院看看,也许跟妈一样,吃点药就能睡个好觉。妈说,你才多大,怎么更年期?我说,只是个比喻,我那时候心情不好。妈说,因为什么?我说,都是些无聊的事情,没什么值得说的。妈锁上里屋的门,又拿着锁上下拽,确定锁好了,回头跟我说,闲聊嘛,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说,可是你也不跟我聊。妈有些害羞,她说,医生批评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我竟然想起大茜家门前的两座坟,整个村庄都沉睡的夜晚,他们会不会也在聊天,一个抱怨着,怎么老有人在我们坟头拍皮球,好烦啊。另一个却想知道拍皮球是什么感觉。手掌心会触碰到软软的皮球,还能感觉到皮球在掌心和土地间振动,光从树缝里漏出来,额头渗出微微的汗,凉爽的风会吹过发梢,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汽水,超级想要喝,喉咙里全是渴望,却只能绝望地大喊一声,啊,我要还是人就好了。我被自己想象中的场景逗笑了,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妈问我在笑什么。我想了一会,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跟她说,不管怎样,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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