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01
接到天旨之时，我正懒起描面。黛眉刷了一半，就见宴乐司缓缓而至。
“水仙神君，你……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懒散了……”宴乐司一身鸠灰的布衣，与我几百年前见他的时候一般无二。
“宴乐司，你就快快说完话，我好继续描眉。”
他看着我手中的柳枝，无奈地摇头，“今年百花宴由你紫东宫举办，届时百花仙都要到来，我看你还怎么懒？”
这几百年来，我宫中从不兴办大事，难不成是我懒散得在这八荒四海出了名，天君要好好治治我？
若不是我妆未成，我必定抬起头来，蛮横几句，可惜我粉白黛黑，泫然欲泣也起不到梨花带雨惹人醉的效果，“难道没有其他选择了么？”
“没有，我倒认为，这区区百花宴可难不倒水仙神君。”
宴乐司走时还顺走了我几株水仙，说是摆在他府上正好。
虽说日子紧迫，可是眼前最紧迫的莫过于描好妆。
好不容易娥眉画就，然鹅黄未点，杜鹃仙子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跑进来，“神君——神君——”
我索性放下花钿，“来，樱儿，你来与我画罢。”
“神君姐姐，夜夜笙歌可不好……”她细心地描着鹅黄，罢了，还轻轻地吹了吹，“姐姐，看看可好？”
夜夜笙歌？我这几百年来，日日早早入睡，奈何还是日日晚起，不曾想着，宫中花仙们竟以为我笙歌涟涟。
“好好，比我画得细致多了……哦，对了，你这急匆匆地跑进来，是为何事？”
“是海棠仙人，他前几日去了凡间一趟，如今茶饭不思，玫瑰仙子断定他得了相思病，特特叫我过来找神君看看他。”
“相思病？这找我有什么用？”
这百花谷中位分五宫，东西南北中，如今杜鹃仙子，玫瑰仙子和海棠仙人与我处于紫东宫。
“情劫难逃，我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我倒了一盏花露，果真不如玫瑰谷处的甜美。
“可是，玫瑰仙子说神君姐姐你经历……”
“经历什么？”我微微抬眼。
“哦哦，是年长，所以……”
年长倒是真的，我来紫东宫时这百花谷还没有几位神仙，这年日渐长的，脑筋也懒散了，竟记不起到底初初有谁和我一道了。
“那姐姐，我们就快去看看吧。”
02
自云闲入住我紫东宫海棠谷，我从不知道他竟是个情种，还未进入海棠谷，就听见他在那朗朗吟着情诗。
“果真好诗，谁人听着都起了相思意。”我暗自称赞。
进他海棠谷一看，不得了，满谷都是那凡人女子的画像，每一幅都有一阕词。
“世间哪个女子有如此好命，竟被我们海棠仙人瞧上。”
小七和云闲见我过来，齐齐叫道“神君姐姐”，论辈分，他们或许该唤我一声“姑奶奶”，所以这“姐姐”让我受用得很。
“适才宴乐司过来我谷中，说这届百花宴由我们来做东，我看大家都闲着，定能把这百花宴准备得舒适妥帖吧。”
“先拟菜单要紧。”
“要写请帖。”
“想些活动。”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都忘记了叫我来的初衷，这一点一定随我。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每届百花宴，都会有新的花仙来，你们要留意留意谁留在我们紫东宫。”
我说完了最重要的，便留了他们商榷，看起了海棠仙人的词作来。
叠恨眉端，葬愁字里，谁人知此伤心？枯坐屏前，帘风吹冷衣襟。几回泪滴茫然落，把千般，都付低吟。怕余生，输在缘悭，痛在情深。
海棠颜色还如旧，记当时行乐，踏遍花阴。笑数双星，笑随淡月登临。流年不管柔肠断，到而今，憔悴难禁。最难禁、不是消魂，却是消沉。 （见注释【1】）
啧啧啧，真是才仙。
03
第二日，小七便把请帖送了过来，我一数，竟整整三十封。
“姐姐，为了你和其他几宫神君的仙友之情，我们觉得由你亲自去送为好，”小七带来了玫瑰谷中的花露，“你可以从南往北走，先去凌南宫，再去月西宫，然后再去明北宫，至于寒中宫，你就拜托明北宫的桃花仙子把请帖带过去，那极幽媚之地，不适合姐姐去。”
玫瑰仙果真是我紫东宫的人，处事井井有条。
“至于百花谷口的飞蓬仙人，我会去送，姐姐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我看着小七红晕上颊的样子，了然地说，“当然好！”
于是小七前脚一走，我便动身前往凌南宫。据我后来翻看花杂，我才知道，我出紫东宫那日，多日来肃杀的寒气消散，日头大好，四海八荒的水仙齐齐绽放，煞是盛大悦目。
而我那日一定是想着小七和飞蓬仙人的佳事，而忽略了她说起寒中宫时看我的眼神，以致于当我决定为了仙友之间的情谊，亲自送请帖去寒中宫时，对于自己怎么都不记得通往寒中宫的路，也对于请帖上罂粟神君的名讳万分陌生而深深疑惑。
我在凌南宫看到了茶花神君苏小楼，桂花仙子绸儿和樱花仙子七寻。茶花神君正在描绘神器，我抢占先机看了几眼，甚是佩服。
“你喜欢哪个？”
“这玉簪极好。”
“待我打磨出来，于百花宴那日送至紫东宫。”茶花神君果真大方，我便应了这好意。
我自是不晓得待我出了凌南宫，隐在桂花丛中的绸儿询问七寻，“那女子便是水仙神君么，几千年前，与那寒中宫……”
而后者则折了一桂花枝打在那女孩头上，“这段往事不可说。”
月西宫因为曼陀罗神君一向不苟言笑，我在宫门口，把请帖交与了梅花仙子竹光，便想着动身去明北宫。不想与杏花仙人撞了个满怀。
“竹光，这可是新来的仙友么？”
我看着竹光在旁边一直挥手。
“不是仙友？那是哪方神仙？”看来杏花仙人缺少的是眼力见。
“我是紫东宫神君。”我只好自报家门，然后看着杏花仙人捏了一诀杏花遁便消失了。
我好笑地摇头，这月西宫日后果真要多来，不然生疏得很。
我本就打算去明北宫用膳，这出了西界恰好日头西斜，我便看见了明北宫袅袅炊烟，果真是女菀神君凌波照理下的，百花谷是最会生活之处。
当兰花仙子玉衣和桃花仙子灼华把饭菜搬上来之时，我极没有面子地听到了肚子“咕噜”的呜咽声。
炒菌子，木槿糕，兰花液，桃花酿……待在紫东宫这几百年，还从未尝过这些，我有些后悔没有把我宫中几个仙子仙人叫来看看，真是生怕这次百花宴全是酒。
04
连日来，一直看到宴乐司，我倒觉得他该是这四海八荒最闲的神仙了。
“水仙神君这是要去寒中宫？”他微微笑着看着我，“水仙神君今日妆容真是极美，上至碧落下至黄泉，已找不到第二个了。”
我上下打量着自己，出门前，我也好歹照过水镜，我穿的不过是几千年前的一件衣裙而已，因为想着要慎重，便把这身百花服拿出来重见天日。又加上一日奔波，发髻散乱，步摇欲坠……
“宴乐司，这嘉赏我可是承受不起。”我只好掩嘴装作害羞的样子。
“神君今日可曾累了？”
我不知他是否吃错了神丹，对我的关心竟然比几百年前上一次见面更加贴切。
“不如我把这请帖送于寒中宫罂粟神君？”
我一想，这罂粟神君既能称为罂粟神君，一定是神力强大，说不定已经幻化成可以毁天灭地，聚散自由的九龙樽（见注释【2】），何况我还想不起该如何去，便再三感谢地把请帖交与了宴乐司。
我便施施然回到了我水仙谷，果真累极。
05
百花谷内百花宴，花仙群至，是平素里谷中最隆重的日子。飞花漫天，花香四溢，果盘酒盏，不胜欢喜。
我心正想着小七樱儿和云闲，以后得多找些事情来让他们做，眼就瞥到新晋上来的小花仙，有梨花仙子，风铃草仙子，满天心仙子。
因为今年花仙都是女儿身，便依着宴乐司的意思，除了凌南宫没有外，东西北宫各留一个，寒中宫自来都没有这个规矩，所以一向只有罂粟神君。
于是满天心仙子去了月西宫，梨花仙子梦儿去了明北宫，风铃草仙子便被带到我的面前。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十八。”
我看着她娇俏可爱的样子，不禁心生欢喜，“你可知新来的花仙需要侍奉神君一年，才会有自己的花谷？”
“十八知道。”
“那就好，以后就住在我水仙谷。”
“姐姐……”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双目盈水的样子，“怎么了，你说——”
“姐姐真的不记得十八了吗？”
我没有想过她竟问我这个问题，我对她毫无印象，可是电光火石之间，我竟有种错觉，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那十八，你告诉我，我该记得什么？”
我看着她慢慢低下头去，“是十八看错了，神君姐姐不需要记得什么。”
幻之灭，诸事空雀，幻之生，一切皆怨。
幻之灭，诸事空雀，情非情，情生情许。
情灭飘渺烟，念非念，念人念物，念别百花宴。 （见注释【3】）
我想我至少比十八多活了几千岁，我想知道的事情，这百花谷中还没有人瞒得了我。
“十八，你从前见过我？”
她许久没有说话。
“我既可以留下你，你也该知道，我可以送你走……”我看着她。
“是！”
很好。“在哪里？”
“寒中宫。”
“寒中宫？”
“我见神君时，神君是和罂粟神君在一起的。”
我没有记忆，可是感官却让我浑身笼罩起悲伤的情绪，甚至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神君姐姐，你记起来了吗？”
“没有。”
我知道除了我，有人知晓这整件事。
我不能累及这个小花仙，也拉不下脸问小七，更不知道如何问十八口的罂粟神君，我想到了一个人——宴乐司。
06
花非花，花起花落，花散溅云间，
雾非雾，雾起雾散，雾去清水涧，
情非情，情生情许，情灭飘渺烟，
念非念，念山念雾，念别百花宴。 （见注释【4】）
“素素，这几千年过去，你终于是要知道了么。”
待我找到宴乐司，他已经坐在了桂树下，幽幽看着远处。
“那年，罂粟神君造百花谷，这谷集天地精华，万物灵气为一处。日月同辉，水泽芳被，把他殿中的一株水仙花催生出了人形。因这一切都由他的念力所造，所以水仙花神竟越来越长成他心底里所喜欢的样子……”
“那个仙子是谁？”我明知道答案呼之欲出，却还是自言自语地堪堪问出口。
宴乐司没有回答，继续说道，“可是罂粟神君不能心属任何人，因为被爱上的人清明的日子会因此日复一日地减少，睡眠则会慢慢变多，直到最后长久昏睡，而活在他的念力和想象中。所以他让你喝了他的罂粟之血，彻底忘记了他，而他也靠着这血而减少想你……”
宴乐司像是已经说过千百遍一般，一字一句，说完深深舒了一口气。
“那为何如今要告诉我？”
“因为……罂粟神君即将大道归一，消于混沌，他消失后你便也会忘记有关他的事，就是今日我同你说的这些话。”
“我能否见他一面？”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不行……”
我不知如何回的水仙谷，那日之后，我便日日沉睡。我重复地梦到百花谷的天空如开满罂粟般地血红，然后我听到有人唤我，“素素，素素……”
我醒来那日，满脸的泪水，十八服侍我起来，问我昨夜睡得可好？
我想了想，似乎一夜无梦，挺好。
“十八，这门外是什么这么红艳？”
“神君姐姐，是罂粟……”十八看着我缓缓地说，“这几日水仙谷开满了罂粟。”
“扶我起来看看，我还没有看过罂粟花呢！”
开满罂粟花的天空
注释：
【1】出自云闲阁主《高阳台 消沉》
【2】出自流沙小妖怪《江湖兮风雨不休》：“聚沙可成塔，天下为一家。九玄天仙业，漫饮龙樽圶。俯首轮回道，阴阳掌中花……”
【3】出于茶季扬单曲《幻》歌词
【4】出于茶季扬单曲《幻》歌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