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屁虫是一只普通的绵羊。
但她是一只漂亮的小尾绵羊。一对珠玉般的眼睛时刻放着光,在她的眼睛里你看不到自己,那种幽深而空洞,似乎正与深渊对望。跟屁虫的特别之处在于毛色,脖子上的一抹黑色残忍的将她一切为二,不过最妙的是这一抹黑的形状,像妈妈新织的围脖又像困窘绅士常戴的假领子。
她也是一只“懂事”的小尾绵羊。一般来说,年轻羊妈妈的第一胎都艰难异常,初为羊母的年轻姑娘似乎不知道该把力气用在哪里,而腹中的羊宝宝也拒绝离开这个温暖的地方,一对母女的对抗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跟屁虫的分娩过程却及其顺利,她并没有抗拒来到这个充满未知的新世界,好似坐着滑梯般迫不及待的冲了出来。
不过,尽管我替跟屁虫说了这么多好话,她的妈妈似乎并不认同我的观点。羊妈妈在跟屁虫从她身体中滑出来的那一刻,优雅的抬起后蹄,一脚将她踢了出去,而后踱着步子从容不迫的走开了。自此,跟屁虫再也没能靠近过她的妈妈,哪怕只有一步。
自然环境下,被母亲遗弃的幼崽难逃一死,不过在我们家,他还有另一个妈妈—我的母亲。所以,每当看到羊羔们在自己的妈妈肚下大快朵颐的时候,跟屁虫都会去咬母亲的裤管,她知道迎接她的不会是任何的惩罚而是暖暖的一大杯牛奶。久而久之,她就成了母亲最忠实的跟屁虫,这便是她名字的来历。
一对羊母女的缘分尽于羊妈妈有了新的宝宝,但是跟屁虫与母亲的缘分并不会囿于这项规则。慢慢长大的跟屁虫似乎对这个新鲜的世界并不感兴趣,她不乐于同伴间的追逐嬉戏,也不在意远方的青草有多么多汁肥美。她只是终日跟在母亲身后,从步履蹒跚到脚下生风。她们一起追逐着晨光出门,踏着夕阳归家;陪她一起走过泥泞跨过山岗,一起走过花香四溢,莺歌燕舞的早春;一起躲着热烈的夏天,享受潺潺山泉的清凉;一起穿过秋季萧瑟的玉米地,惊飞了聒噪的野山鸡;一起踏着雪白,看梨花开遍光秃秃的枝丫。饿了就嚼几口青草,累了便趴在母亲脚下休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有时母亲也会嗔怪她几句“老是跟着我干啥”,“走开点,走开点”,她总是摇着脑袋,假意跑开,而后又慢慢蹭回来,乐此不疲。
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分开也仅有五分钟。起因是母亲发现伴着春去秋来,跟屁虫似乎并没有做妈妈的打算。在原始的群体中,繁育后代是雌性的天职,一旦丧失了生育能力,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所以被卖给屠户成了跟屁虫难以逃避的宿命。
其实,牲畜的前半生往往都安逸悠闲。但凡饿了,渴了,你只要吼叫着抗议几声,此刻你的主人就变成了你最忠实的奴仆。或许它们并不清楚,今日你所贪恋的安逸悠闲往往都暗中标记好了价码—它们的生命。当绵羊们被五花大绑称量着重量时,它们才恍然大悟,还债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于是,个个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南腔北调一同哀嚎起来。跟屁虫此刻依然跟在母亲身后,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位列其中。当母亲提起绳子的时候她甚至尝试去品尝下这个东西是什么新奇美食。更甚于她都被过完秤装车了,还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声不吭。直到车门阻隔了她的视线,她才后知后觉起来,嘶吼着,诘问着。
果不其然,母亲还是舍不得她,追上这个载着交响乐团般的汽车,又把她赎了回来。
“习惯了嘛,没个她跟着心里还真不舒服”。
从那以后,跟屁虫跟的更紧了。
一仆一主,一前一后,寒来暑往,雨雪风霜。这对伙伴始终保持着默契的距离,直到某年早春,母亲发现跟屁虫似乎有点跟不上了。当她俯下身做检查的时候,结果验证了她的猜想—跟屁虫要做妈妈了。不知这位掘强的姑娘是屈从了命运,还是屈从了爱情,母亲很开心也替她感到开心,每次回家都会为她开小灶。于是,每天你都会看见一只张脚的灯笼飘在母亲身后,她必须非常努力的抓住地面,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风吹走——她活的越来越吃力了。
孕育是造物者赐予天下母亲最伟大的技能。我觉得其实所有的孩子都是寄养在鬼门关上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妈妈们必须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的的度过孕期,在分娩的那一刻,又要奔赴战场,和命运、鬼神在鬼门关上做殊死一搏。当然大部分勇敢而又富有好运的妈妈们都会取得胜利,与呱呱坠地的孩子们一道凯旋而归。不过,跟屁虫就没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母亲帮助跟屁虫与命运搏斗了将近一个小时,命运和鬼神们把跟屁虫的孩子看的实在是太紧了。母亲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奏效,她们还是失败了。在最后无声的沉默中,跟屁虫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业已僵硬的脖子,用一声悲鸣与她作别。
那天,母亲一天都没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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