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相，听见的不一定是事实。

一、
金光镇。

坐着前往县城的快客中巴车，随着颤抖起伏的节奏奔向目的地，我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怔怔的仿佛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

“哗”的一下，似有东西从下而上飞腾起来，我下意识的往后靠，却发现不过是从路面溅起的水珠，虚惊一场，我摇摇头，暗暗吁了口气。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一靠压到了别人的身上，赶紧调整自己的姿势，低头小声说了句抱歉。抬头时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才发现边上的年轻人早已经闭上了眼，面无表情。我有些笨拙的微调自己的旅行包裹，然后，重新回过头望向窗外。

应该是清晨下过雨的吧。窗上的水珠向下滑下，一道道的灰色痕迹就随意而错杂的形成留在了上面，此时望出去，那线条似乎割裂了世界，让人看不真切。

“……”，车内突然传来一声颇响的抱怨和咒骂声，我有些诧异的回过神，才发现是司机的声音，他的手还下意识的正往窗上伸，妄图去擦掉灰黑的痕迹，当然，那肯定是徒劳，痕迹是在窗外的，尽管他的视线被遮挡的厉害。“别叫了，一会儿中途找个地方下去擦一擦。”司机旁边的售票员用方言说了一句，我隐约听懂了些，然后两人都逐渐没有了声音。

这时我才有意识的去观察整个车上的情况，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位站在车门口，手扶扶手的大爷。他身上打理的很整洁，很朴素却干净的衣服，脚边是一个布袋，但是面色略显憔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着的缘故。或许是我观察他的眼神让他警觉，他回过头来，寻着我的视线，却是点头微笑向我示意。我同样的嘴角微微一抿，展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的微笑，同样微微一点头，就飘开了和他对视的眼神。我脑中刹那间闪过为什么他买了票上车却没有座位的问题，因为周围的座位确实已经坐满了，我能肯定。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我心底略自嘲了一下，至于让座，我扭头看了看身边那些都在眯着眼睡觉的年轻人或者壮汉，似乎怎么也轮不到我。而且我还坐在里面的位置，出来多不方便，我这样告诉并安慰自己，心里却压着一口气。

大多数乘客此刻都眯着眼在休息，最后排则有明显的两对情侣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甜言蜜语断断续续的流露出来为他人所听见，而两名女性时不时的发出“咯咯”的、略显尖锐的笑声。周围休息的乘客显然不太满意他们的行为，但也只是这样罢了，皱一皱眉头。我之前可能都出神的没有感觉到她们的声音，现在听见了，心里就显得格外的烦闷，再看这两对男女的嘴脸就觉得格外的难看。真是一点素质都没有，我假装无意识的慢慢转回视线，却瞥到那门口的大爷依旧一脸微笑的看着我，我微微一愣，再次点了点头，也不看他反应就重新望向了窗外，也学着众人眯上了眼，脑中闪过唯一的念头，他在看什么？

二、
“砰”

我略带不耐的被动苏醒了，一手揉脑袋一手揉眼睛，发现此时车子已经来到了一个小镇上，正在主干道上行驶。我其实并不能确定是不是小镇或者是不是主干道，只是看到路上少有的热闹，而不时经过的一辆辆公交上显示的都是某某镇的式样。此时，车子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由此推想，我的苏醒显然也就是急刹车的后果。

因为外部的吵杂，车内的人逐渐开始恢复精力，也开始和身边的人攀谈起来。我旁边的年轻人大概也算是苏醒过来，双手向上伸了伸，随即从身前的包里拿了水瓶喝水，然后，双眼直直的盯着前方，大概是在思考着什么，但是没有对我说什么。就我感觉而言，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本来想与之交流的心思瞬间也就淡了，一种淡淡的烦闷在心头徘徊，所以只好重新转头看向窗外。

车子停停走走的穿过了镇子，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行进速度。两边是逐渐延伸的田野，很宽广，虽然没有江南水乡那样的河道纵横，却也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满足和充实感。

“嘶”

轻微的声音响起，可以感觉是汽车减速了，我下意识的透过侧窗往前方看去，只见百米外有着一拨人从路旁田间埂道上窜出。

最前面一人衣衫褴褛，看不清面容，但是跑的很快，不时的还会回头张望。而后面的人群则大声呼喊着什么，手则不停地挥舞，紧紧地追着前面的人。

车上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看到了这幅场景，都安静下来开始关注。车子和外面的人群慢慢的靠近，我可以感觉到自己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为首跑的那人终于让人看清了面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只披着一件长外套，显得十分狼狈。面色憔悴，脸上挂着的是莫名的悲愤。而后面的人群则显得气势汹汹，一个个大呼小叫，有的甚至还拿着农具，我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可以知道他们肯定是在怒骂，好像和前面跑的人是仇人一样。

汽车和人群慢慢的擦身而过，让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

“哎，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竟然要偷东西，真是不知羞耻！”
车上有当地人，听懂了方言，此时开始讲起了大家刚才没有看明白的场景。

“难怪那么多人在追他啊，好像都要活吃了他一样，真是作孽啊！”有人在后面叹息，不知道在感叹和惋惜什么。

“我看啊，他肯定是偷了什么村子里了不起的东西啊，才叫那么多人不肯放过他。”前面的售票员听到了大家的话语，也插了一句。

“哪里哪里，你们看他穿了那么点衣服，一定是在做那羞耻的事情被捉到了哦！”这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声音，但是却直接激起了大家讨论的热情，顿时间，一个个的交头接耳，各个面红耳赤的发表自己的意见，车上的气氛显得十分欢腾热闹。

我没有去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在心里默念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然后，重新看向窗外的景色，不去理会车内的热烈，只是此刻窗外的景色却显得不那么雅致了。

三、
汽车晃悠悠的驶入一个加油站，加油，顺便让大家休息放松一下。

“麻烦借过一下，我要下车走走。谢谢”，我欠着身子向边上的青年发出请求。他有些不耐烦的睁开眼，盯了我一眼，然后才慢吞吞的挪动身子，表现出来的满是不情愿。看到这幅场景，我心里也是腾起了莫名的邪火，但我还是克制住的没有发作，侧着身子从他面前挤了出去。当然这时其他人也逐渐在下车，看来一个个都想透透气。

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终于觉得精神一震，在车上积郁的烦闷也一扫而光。伸了伸懒腰，看到原本车上站着的老大爷在一旁洗毛巾擦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装着边洗手边随意的问道：“大爷，我看你怎么没有座位啊？”

“哦，我是靠关系补了一张票才上的车呦。”大爷朝着我裂开嘴笑了，额上抬头纹显得明显而深邃，似乎一直延伸到两鬓。

不知怎的，对于这样的大爷我只感觉一阵亲切感，甩了甩手，说道：“那也不应该一直让你站着啊。你看你都站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大爷仍然笑着，却没有回应我的话语，只是用手指了指我戴的眼镜后就往边上走开了几步。

我下意识的拿下眼镜，发现眼镜上真的脏了，就像车窗玻璃一样的覆有几条透明的印记。我把它拿到水龙头下开始冲洗，耳边传来老大爷的声音，“人呐，要常常去洗洗自己的眼睛，戴眼镜的就更要多擦擦自己的眼镜，不然呐，看到的总是不真实的东西，唉……”

我不知道这是老大爷在对我说呢还是他自言自语，但是总觉得是意有所指，借着洗眼镜就一起洗了把脸。重新戴上眼镜，看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亮了很多，心情也愉快起来。老大爷看了看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的，小伙子。”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时，司机师傅带着几条抹布走了过来，放在水下开始搓洗，嘴上还吆喝着，“来来来，空的人都过来帮忙洗洗，把窗子擦一下，让接下来的路好走一点”

老大爷很主动的拿了一条帮忙搓洗，我犹豫了一下也走上前拿了一条，司机师傅转头给了我一个笑容，没说什么。

这时，那两对情侣也走了过来，朝着司机师傅喊着：“大叔，给我们四条抹布吧！我们一起帮你擦！”当然他们也还不忘互相调笑、调侃几句。

师傅显得很高兴的给了他们四条抹布，随即和正下车的售票员阿姨说着：“还是年轻人好啊！精力十足，心地也好。”

我则有点诧异的看着那两对情侣，却怎么也不能把他们和我印象中车上的“自私”形象融合在一起。脑中忽然间闪过刚才老大爷的话语。

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将车窗擦拭干净。看着浓云下阳光不时的透露出来，我突然觉得心情放松愉悦起来。

“来来，搭个手，另一边帮忙扶一下。”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传来，我好奇的在车前探过头往后看，却看到一个壮汉正背着我，扶着一个人慢慢的下车。我认出他是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大哥，我再仔细一看，才看到他扶的竟然是坐在我边上的青年，我一时间愣住了。

等到我边上的青年方便回来，我在车上才注意到他的一只脚受着伤，不能碰地，要靠着边上的两人搀扶，并且辛苦的一跳一跳。在他要上车时，我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了，起身一手按着车门，一手向他伸去，说道，“来，拉住”。这一瞬间，那青年终于不再忽略我了，而是昂首朝我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同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手上轻巧的用力，眼神逐渐上移时，再次看到了那位老大爷正笑着向我点头。

我突然觉得这次没有那么多的疑惑了。

四、
车子再一次安稳的前行了，这时车上的气氛显得融洽且亲昵，大家轻松的说说笑笑。我边上的青年仍然闭着眼在休息，但我能感觉到他所表达出来的善意，有些事情确实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

又是一阵漫长的旅途，但是阳光却不时冒头给我们带来美好的心情，而车窗外的风景此刻也是那么的迷人，看那微风拂给我们的恰是阵阵爽感。

车子再一次减速了，最后更是停了下来。大家纷纷打开车窗往外探瞧，前方是座桥，桥栏边围了好多的人，所以堵住了车子的前进。但是看情况，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往这边赶过来，呼叫、呐喊传入我们的耳朵。

“呀，好像有人落水了啊！”车上有人惊呼，顿时使车上炸开了锅。
“什么？哪里哪里？”“快去看看，能不能帮忙！”……

我立马坐直了身子，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桥下面河水的情况，水很湍急，离岸边五六米处有个身子起起伏伏，应该是个落水的孩子，我做出了判断。而河边确实也有一群人，有拿竹竿的，有拿绳子的，但是似乎没有人下水去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路上一男子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这幅场景后，立马从路边冲了下去，赶到河边，迅速的脱掉自己的衣服，然后二话不说跃进河水中，引起周围一片惊呼。

英雄和孩子在水中同自然在搏斗，同自己搏斗，同命运搏斗，岸边的人则鼓劲、加油、助威。然而，我用余光扫射时突然定住了，只见一个短小猥琐的男人悄悄从人群中窜出，左顾右瞧之后捡起那位还在水中拼命的英雄的衣服，还顺了几件边上群众们放的物件，骑着英雄的车，扬长而去。我嘴巴不由自主的张大了，想发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目送着他离的越来越远。我有些僵硬的转过身体，却发现车上的人没有一点异样。

“哦！”外面人群的欢呼拉回了我的视线，孩子被成功的救上了河岸。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我心中顿时一阵焦急，不由自主的去关注那位英雄，却看到他悄然脱离了众人的包围，但在周围逛了一圈后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和自行车。这是显然的，我知道原因，却没法去告诉他，只感觉自己的身子重的让我发慌。

英雄脸上终于慌张了吧，我是这么猜测的，因为他已经在来来回回的跑动，不时还急的跳脚，只是他只穿着裤衩的样子太过搞笑，但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咬紧了自己的嘴唇，不理解为什么周围的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英雄停下了脚步，似乎放弃了寻找自己的东西，两次环顾四周后，挪到一块大石头旁，拿起上面的一件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或许就是巧合，此时正好有人发现了自己东西被偷，结果一声大喊，引起了大家的关注。那件外套的主人也恰好转过身，发现了英雄的动作，顿时指着英雄叫了一声，刹那间，所有人都盯住了英雄。

我看到英雄举起了双手，似乎在说什么，但是所有人都向他围了过来，他终于意识到不妙了，转身，拔腿就跑，身后是群情激奋的大众。

他向我们这边跑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一瞬，我的心神犹如被重击，这不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张被追赶的憔悴、悲愤的脸么？这是什么情况，我再次张大了嘴。

下车的人此时终于逐渐上了车，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纷纷指责那个“偷东西”的英雄。可他是救人的英雄，他不是真的小偷！我心里震惊，但是看到众人激动的神色，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嘴像是被缝住一般，发不出一个音。

道路恢复畅通，车子继续前进，将现实甩在了背后。

五、
我的心情阴郁莫名，即使现在天气明媚，风景如画。

那张悲愤的中年男子的脸始终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让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思考什么。恍惚间，老大爷的笑脸闪过，我好像抓住了什么。我下意识的抬头去找那位大爷，却震惊的发现车上完全没有了他的身影，我有些颤抖着微微站起来，双手捏紧了拳头，仔细的看了一圈车上的所有人，生怕漏了谁的脸。

“你在找什么？”我边上的年轻人发现了我的不正常，转过头问道。

“那位站着的大爷呢？他是刚才没有上车嘛？”我看着他的眼睛。

“大爷，哪有大爷？这里根本就没有站人啊！长途客车怎么会有站票？”他和我对视着，我可以感觉到他是真的疑惑。

我一下子瘫坐下来，茫然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做梦了？没事吧？”他朝着我关切的问道。

“做梦？”我不由的呢喃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

大爷的微笑再次浮现在我面前，笑的那么深邃，眼中更是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而他说的话也再次回响在我耳边，我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说的，要擦眼镜，要洗眼睛，但是大概最后老大爷还想说什么的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我帮你问了啊，大家都没有看到那个老大爷呢！”身边的小哥轻轻摇了摇我。

我睁开眼，看着他真挚的眼神，裂开嘴有点尴尬的笑说着：“对不起啊，刚真是做梦做糊涂了，麻烦你了。”

“那你梦到了什么？”他显得很好奇，追问道。

“是一个厉害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