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的身世

作者: 焦躁的木 | 来源:发表于2019-05-02 23:45 被阅读38次
    冬雪的身世

    1939年2月14日 湾县

    清晨的城市往往充斥阴霾,人们翻身下床,开始维持这个巨大机器的运转。

    卢白区是湾县的贫民窟,它在阴霾之外更多的是死亡般的腐败味道。吴伍也只是这座城市的一颗螺丝钉,他工作于这座城,为城中人服务。

    天色还在明与暗间徘徊,吴伍打了个哈欠骑上自己的三轮车,这是他草芥薄命中最为昂贵的资产。车身有不少伤痕,但所幸还能正常使用,车上东西也不多,只有三个木箱和几张草席,它们每天都会被焚烧,然后再补上新的,正如这难世里的人。

    脚踩着踏板,腿部发力,吴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他对这座城市早已了如指掌,也许脸上黝黑的肤色,手上粗糙的皮肤,身上褴褛的衣衫可以证明。他喜爱黑色,所以衣服上也只有两处破洞是用灰色布料补上的,穿了十多年,好像已经融为一体。

    吴伍视力很好,他控制车把转了个向便往前方十字街口骑去。那里很繁华,可以通向市中心,还有卢白区唯一的天桥,在那儿永远会有五花八门的杂耍表演和香味扑鼻的小饭摊。

    也正因如此,每天早上天桥下都会平添几具婴儿或是小孩的尸体,那些数不清的住在破砖草屋里的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自己的孩子。吴伍知道这还算是残有良心的,一旦遇上饥荒爆发的时候,不少人都会卖掉自己的妻儿子女换取宝贵的粮食,如果卖不出去又逼上绝路就只能自相残杀烹煮人肉饱腹,这都是吴伍这些年亲眼见到的。

    他下了车,城里本就没有太多树,眼前这棵香樟的树皮又被人啃得七七八八,但他没有闲心多去关心一棵树的命运。快步走到桥下,那位婴儿正安静地睡着,她穿着单薄,外套不知是在一开始就被取下还是被人发现后偷走的。

    吴伍抱起她往回走,就像抱着一颗巨大的冰球。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塞进第一个木箱里,一般来讲,一个木箱是可以塞进五六个婴儿的。他知道天桥下不会只有一具尸体,又继续往另一边去,手法娴熟又永远对生命保有敬意地,他把第一个木箱塞满了。其实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对生命保有敬意还是死亡,他父母双亡又无妻无儿,好在这份工作没有让他如行尸走肉般赖活,至少能够拯救那些无处安放的灵魂。

    每天早上,吴伍都会骑着自己的三轮车在街头巷尾寻找死去的人,像他一样的还有几个,大家都来自薄善山庄——是湾县几个有善心的富豪效仿大城市创办的慈善机构,专门收殓城内倒毙街头的尸体,并将它们火化。

    吴伍他们这样的工人并没有太多工资,但是这样的事情有意义,所以他便一直做了下去,从这个机构刚开始创办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卢白区搜寻得差不多了,吴伍又朝花琼区骑去,那里是市中心,湾县最繁华的地方。有遍布街道的茶园,繁华的西滨公园,至于电影院、游乐园、咖啡馆这些西洋来的玩意,吴伍虽从不敢奢望能够进去,但他总喜欢在街对面看着,好像看多了就真的体验过一样。

    福嘉是湾县唯一的一家电影院,在它附近总有好些摊贩,黏糯香甜的糍粑、酥脆可口的麻花、热气腾腾的炒米糖开水、广受欢迎的各式烧饼烤饼……

    吴伍在一家摊贩前坐了下来,要了两根油条,对面就是福嘉电影院,前年新修的西洋建筑,在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还没吃上两口,影院门口就驶来一辆汽车,吴伍看着它咽了把口水,那绝对是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东西。车门打开,司机穿着光鲜亮丽的西服,他径直朝街对面的烧饼摊走去。

    附近的乞丐也眼尖的盯上了他,左右各一个都跛着腿走来。

    司机买了三张烧饼,对身边的乞丐视而不见,步履优雅地走回车里,两名乞丐也并没有放弃,继续跟到车旁,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车门。

    吴伍常遇到这样的场景,通常来说这些有钱人都不会搭理。可这次却不一样,不知为何,司机伸出头往外瞧了瞧,一个轻蔑的微笑后就将一张烧饼扔在地上,随后便摇上窗驶离。

    还冒着热气的烧饼躺在马路上,活像一位妙龄女子,两名乞丐脸上布满贪婪都想要爬过去争抢。于是在碰到烧饼之前他们便纠缠在一起打了起来,本就破烂的衣服更加肮脏不堪。

    吴伍没再继续看下去,他赶紧把第二根油条吃完,又去隔壁摊买了一张煎饼,它便宜又饱腹,一天两顿饭,不吃饱就没有力气干活。

    “嘶……嘶……”一阵绝望的窒息声传来,吴伍转过头去,只见马路上其中一个乞丐正狠狠掐住另一人的脖子,那个人正在最后挣扎,他的双手奋力挥舞,双脚也在不停抽搐,周围的人都只是看着而不敢介入。力气大的那个乞丐看着眼前愈发虚弱的对手,神色越来越暴戾疯狂,皮包骨的脖子也青筋暴起,他开始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不,是狂笑,仿若即将夺得的是来自上帝的礼物。

    随着一阵痉挛,另一名乞丐双手倒下不再挣扎,那个疯狂的人却还不肯松手,直到这一切都过去好几秒,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黯淡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惊恐,不停扫视周围的人,霎时,他双眼又凌厉起来,直盯着马路上安静躺下的烧饼。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把烧饼拽在手上,紧接着边如饥似渴地把它往嘴里塞,边往身后的小巷里逃去。

    吴伍没有言语,他转过身不愿看那具尸体,又回到自己的三轮车上,顺着凛冬的冷风一口一口吃完手里的煎饼,他直接往滨江路骑去。吴伍现在还不能处理那名乞丐,因为像这样的尸体都需要巡警贴上死亡证明后才能带走。所以他决定先去江边,现在正是午后,那里一定很热闹。

    泡沫沿着江水流浪,它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归宿,只会在一轮轮稀释中消逝,或是宿命般地进入某条鱼的身体,又或是一不留神残留在本应被洗净的衣服里。

    江边聚集着大量人群,妇女们蹲在石头上用棒槌敲打衣物,每一次敲打都像是一场对世界掷地有声的质问。在妇女们旁边的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们三五成群互相嬉戏,也有大一点的孩子在母亲旁边帮忙。

    吴伍才想起来今天是2月14日,腊月二十六,马上就要过年了。怪不得江边挤满了这么多人,哪怕新年穿不上新衣服,至少也得穿上新洗净的衣服啊。

    吴伍没有下去只是呆在马路边,这些人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都是些城市普通居民,和卢白区那些整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完全不同。吴伍也住在卢白区,但从去年开始他想通了,自己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便咬牙租了间还算体面的房间。

    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吴伍觉得自己没必要再住在那肮脏恶臭的破草屋了,现在租的这间房用掉了他大半积蓄,虽然心里再没底了,吴伍却感觉自己活成了人样。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等哪一天没钱续租了,自己再卷铺盖走人,而且谁又能知道未来的模样呢?指不定两天半个月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吴伍看着下面其乐融融的景象:妇女们的谈天声,幼童们稚嫩尖锐的叫喊,江水隐隐约约的拍岸声……吴伍觉得自己站在这儿有些煞风景,便骑上车——

    “嗡嗡嗡……”

    远处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就像是云层之上的神在怒吼。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天边,只见几粒芝麻大的东西正朝他们飞来。

    “是飞机!飞机!”一个小孩兴奋地指着其中一粒芝麻叫道,他扯着母亲的衣袖,在石头上蹦蹦跳跳。霎时间所有孩子都沸腾了,大家很少看见飞机,都激动地朝它们挥舞手臂。

    妇女们在一刹那的欢欣后迅速变得疑虑,她们沉默着望向天空,目光紧紧跟随飞机的脚步,直到第二种声音出现——

    尖锐的哨声像死神的嗤笑,一枚枚炸弹犹如饥渴的雄狮,奋不顾身朝湾县各地坠去。

    “日本人来了!”吴伍朝江边的人大吼,丢下这句话后便拼命朝对街的房子里跑去。

    那不是飞机,是轰炸机!

    江边的人乱作一团,孩子们吓得瘫在地上哭闹,妇女们惊慌失措地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孩子。可轰炸机的速度很快,它们一瞬间就从远方呼啸而来,恐怖的声音震耳欲聋,像一万道雷电劈在身上。吴伍感觉自己已经耳鸣,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几枚清晰可见的炸弹便从空中降落,它们面目狰狞地叫喊着,像是魔鬼的侍从。

    “嘭!嘭!嘭!”

    吴伍只看到一枚炸弹朝着江边飞去,他立马趴到地上,耳边是迷乱的噪声和绝望的尖叫,他听不见自己的痛哭流涕,脸上涕泗横流也无心擦拭,他只见如夕阳般饱和的红色和煤炭般混沌的黑色交织在一起朝天上飘去。左右望去,城市升起道道浓烈的狼烟,是大地和它的子民在悲鸣。

    过了好几秒,江边陆续传来痛苦的哀嚎,吴伍浑身猛烈地颤抖,他再站不起身,连趴着也觉得万分艰难,他看见街口一位母亲正抱着孩子从江边爬上马路,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吴伍与她双目相对,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招手挥了挥,示意她过来躲避。

    那位妇女看到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顾不上喘气,急忙起身朝吴伍跑去,只剩下怀中的孩子在湾县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哭泣。

    “突突突突突突突……”

    吴伍听见了新的声音,他惊恐地朝天上望去,敌人的轰炸机不知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机上的日本人拿着枪朝地面扫射起来,他们面目狰狞,猖狂的笑声在江边回响。

    吴伍重新低下头,那对母子已经倒在地上,母亲的头部汩汩往外冒血,她身下是一动不动的孩子,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还活着。吴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闭上眼趴在地上不愿再睁开。

    这是抗日战争以来湾县首次被轰炸,吴伍曾在报纸上看过其他城市的噩耗,没想到这一天也来到了自己身边。他想到了去年十一月长沙发生的文夕大火,报纸上说整座城市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他又想起几天前在街边发现的那具女尸,她是花园口决堤逃到这来的难民,最终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审判。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就如同现在的湾县无法控制城市的崩溃。

    过了许久,直到吴伍的耳边再听不到一丝杂音,城市变得诡异的静谧后,他才敢睁开眼来。

    天空下起了雪,它们堆积在地上,形成了冰与水的混合体,它们并非纯净的白色,有时是灰色,有时是红色。

    吴伍逼迫自己站起身,他一颠一跛地朝那对母子走去,翻开母亲的尸体,只见那孩子早已没了呼吸,身上有三个让人难以直视的血洞,和母亲的交织在一起。

    马路对面自己的三轮车在轰炸中翻倒在地,木箱也散落开来,他走过去重新把车立起,大致扫去只有车身留下了零星几个弹孔,他又把木箱重新抬到车上——

    他跪下,看着在轰炸中从木箱里四散开来的死婴们,他们仍然那么安详,仍然冰冷到拒绝和世界对话。吴伍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些死婴,一个一个安放回木箱。

    将马路上的一切整理完毕后,吴伍才敢往江边看,那里已成人间炼狱,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岸边,断臂残肢随处可见,江水也被染红,零星漂泊着不知是谁的尸体碎片。

    吴伍面无表情地走下去,每一级台阶都代表生与死间的距离。

    雪越下越大,雪花打在他无情的脸上,也打在血泊中无心的身体上,空气中满是腐败的血腥,却也夹杂着肥皂的香气。

    吴伍再没有眼泪与言语,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使命。

    1991年12月17日 月城


    虽然早把门窗关紧,但窗外嘈杂的声音还是一直往耳里灌,听起来热闹非凡。

    “外面又在批斗吗?”张璐莲看着眼前丰盛的晚饭却难以下咽,陆云见状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帘轻轻拉出一个缝隙朝外看——

    一辆大卡车上装满了人,无论男女都被五花大绑,胸前还挂着牌,牌上的字倒是看不清楚,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写的是什么。车上装着大喇叭,里面激情澎湃的女声正向人们灌输着计划生育的种种。

    它们反复播放,像一条条咒语。

    陆云拉上窗帘,沉重地走回饭桌,他看着张璐莲一脸担忧:“莲儿,为了保险,我看你得抓紧时间回老家避一避了。单位上的朋友都偷偷跟我说,最近抓得特别严,不管你是一胎二胎被发现了都要被抓去打掉。你明天去和公司请个假,请不了也没关系,咱们周末就回去。”

    陆云沉着冷静的声音始终是这个家庭的一针强心剂,可是这半个月来,事情的发展却越发出乎意料,城里的风气已经变得畸形,路上的女人只要是怀了孕的,都会被拉走强制流产。那些强硬的计生员们哪管得了你是一胎还是二胎,他们只管上面下达的死命令: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不能有一个婴儿出生。

    张璐莲放下筷子,她轻微地清了一嗓子:“陆云,我得跟你说件事。”

    陆云坚定的双眼露出恐惧,现在的环境下,还有谁会以为自己即将听到的是好消息呢。

    “今天总经理找我谈话了,说是公司很器重我,想送我去美国学几个月英语。”张璐莲承认自己被这个机会给动摇了,她来到月城拼搏三年,辗转几家酒店从服务员一步步做到了大堂经理,现在这个机会绝非运气也非巧合,可一旦错过,就再难有了。

    张璐莲看到丈夫脸上的愁云瞬间散去,他走到自己身后,像是有些欣喜,“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件好事啊!”他把手放上自己微微膨胀起来的肚子,沉默良久,又朝着自己脸颊亲吻了一口,“我尊重你的决定。”

    今夜相比往常格外煎熬,卧室的窗帘留下一丝缝隙,惨白的月光打在张璐莲脸上,街道的喧嚷与暖气的闷热让她睡不着觉,枕边的丈夫却意外的心大,轻微的呼噜声已经响起。她干脆起身下床,透过窗户看到街上那临时搭建的帐篷,这些天来,它扼杀了无数幼小无知的生命。

    张璐莲看了许久,期间不断有女人被粗暴地拉进去,不久惨叫声就会响起,透过城市密密麻麻的楼房,传递给每扇窗里的人。丈夫不知何时醒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张璐莲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脸,她抚摸自己的肚子,感受生命的律动,又才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

    月城是近几年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也因为机会良多全国各地都有不少人涌来,不论是身强力壮老实巴交的农民工,还是朝气蓬勃天之骄子的中专生、大学生,就连公交车司机都一脸傲气,仿佛自己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一样,车开得左摇右晃,时不时就会来一个急刹惹得人们轻声抱怨。

    张璐莲坐在最后一排,公司那里她不得已只好辞职,现在她将前往火车站,然后就要坐上火车回到南方的老家,在那里安稳生下孩子后再回到月城重新开始。她望向窗外,来到月城三年,这座城市日新月异,不过数年就已经从一个破旧的小县城跻身全国前十。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当明年再踏回这片土地的时候,这座城市还能否给她一个体面的位置。

    “下雪了……”

    “好像是的,今年第一场雪呢……”

    车里的人都纷纷望向窗外,只见稀稀疏疏的小雪花打在窗上,又很快融化。不一会儿,雪就大了起来,城市像被浇上了数不清的沙拉酱,张璐莲忍不住朝窗外伸出手——

    “干什么呢。”刚伸出去,就被丈夫给制止,“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张璐莲转头看着丈夫,他眉头紧皱一脸认真,虽然那副眼镜总让人觉得斯文,但张璐莲知道丈夫的性子,在最重要的关头,他从不会胆怯。张璐莲又看着手上沾染的几粒小雪花,直到它们渐渐化为水珠,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嗤——”

    “哎哟,真的是怎么开车的……”

    “我看月城的司机都喜欢这样搞!”

    张璐莲把头靠在前排坐背上痛苦地抚摸着肚子,陆云吓坏了,连声询问,但因为不敢惹人注意,又只好放低声音。

    “咱下车……”张璐莲只感觉自己痛苦万分,刚刚急刹虽然没有给胎儿带来什么损伤,但它却引起了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说不准是一分钟还是一秒钟,就要奔涌出来。

    陆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张璐莲走到车门,他满脸惊恐,嘴里不断发出微弱的声响:“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随着车走走停停,张璐莲只觉得胸腔里也在猛烈翻腾,就像一波波势不可挡的浪潮,在即将冲垮那堵脆弱的墙前,车门终于打开。

    “唔……”张璐莲立马冲到路边那棵新种上的国槐树下,手扶着树干,它瘦弱得总让人觉得用力踹一脚就会倒下。

    “没事吧?”陆云紧张地左右张望,手也不停地轻拍她的背。

    张璐莲缓了缓,抬起头望向陆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呕——呕——呕——”

    一团团勉强看得清形状的食物就此逃脱出来,陆云甚至能一个个指出来:那块白色的稀泥是包子,那些细碎的白虫是面条,很快它们就被雪覆上、交融。张璐莲总算缓了过来,她看着地上那一滩诡异的呕吐物,混杂着纯净与不安。

    “怎么了?怎么了?”背后传来一阵颇有韵律的女声,它高亢又略带沙哑,陆云不敢回头,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声音的主人穿着怎样的制服。

    但他们还是不得不回头,张璐莲下意识地往后退上两步,同时护住肚子。见此情景,对面那人仿若发现了猎物,眼神顿时充满杀气,她像一条凶恶的眼镜蛇,一个箭步便上前抓住张璐莲的手臂,她的声音变得极其尖锐,朝对街高喊着:“二罗、大鹅快来!这儿有个怀孕的!”喊完这一嗓子,她又回过头,细细打量着张璐莲和陆云,她的头像根不受控的水管,上下左右来回游走,最后视线落在那个可怜的行李上,她眼里冒着金光,另一只手也起势朝着两人挥舞起来,“好啊!你们还想跑!”

    张璐莲的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下,这些天她看过太多类似的场景,没想到自己终究也成为了当事人,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着这片土地的上方,某扇窗后,会不会也有一位怀着身孕的妇女正目睹着这一切。

    “求求你大姐!你行行好,我们这是一胎,第一胎!就让我们回老家把他生下来吧!这不妨碍国家政策的!”陆云跪了下来,他的声音像被胡乱拨动的吉他,音调忽高忽低,声音时粗时细,张璐莲从没见过这样的丈夫,在她眼里,丈夫从来都是儒雅温和的,他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可是女人并没有理会,在她看来这些撕心裂肺的求饶都只是违反规定的废话,她朝着从对街跑来的几个人指挥道:“来来来!你们先把他给捆起来,免得等会儿妨碍工作。小云,你过来跟我一起把她给搞过去。”

    “不要!不要!”丈夫一遍朝女人磕头,一遍跪着朝妻子移去,“我们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他边说边起身,一把推开那个女人,握着张璐莲的手就往前跑。

    “追!你们快追!”女人倒在地上,她并没有一丝痛苦,反倒是燃起了愤怒的火焰,看着几名男人追过去后,也站起身,连身上的尘土和污雪都没来得及拍下,便跟着追过去。

    张璐莲跑不快,没过几秒便一把摔在地上,她看到丈夫转过头来的绝望,后方的人像一只只恶狼,没有给他们丝毫的喘息便冲了过来,露出还沾着唾沫的牙齿。其中一个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一只母鸡,轻松地便将整个人给提了起来。另两个男人则架起一动不动的陆云,他们都沉默着不做声语。

    “跑!我看你们现在还怎么跑!”女人也追了上来,她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直插进张璐莲的心里,她毫无保留地哭了起来,嘴里盛装着天空飘落下来的白雪。

    “走!”女人气势十足地挥手,便领着众人往对街的那处帐篷走去。他们把陆云绑在帐篷对面的树上,指着他骂道:“好好看看!仔细反思反思!你老婆是怎么牺牲自己,为国家做贡献的!”

    张璐莲被拖进了帐篷,她再没有挣扎与痛苦,任凭那些面庞模糊的白大褂霸占她的身体。她闭上眼,看到一整片黑色的海洋在翻滚,掀起滔天巨浪。

    城市的街道依然如常,路人来来往往,偶尔传来一声惨叫。

    正午时分,帐篷外跑来一只狗,它双眼无神,被白雪覆盖了身体。它停下,抖落身上的积雪,露出斑驳的黄中带黑的皮毛,它早就看准了目标,低下头一口咬住那个玩具,它或许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叼着玩具奔跑在如常的街道与怒雪作伴。凛风中,玩具的四肢也在摇晃。

    2008年1月9日 湾县


    潮湿的居民楼发出轰隆巨响,好几层楼的灯都被点亮,远观起来就像一群萤火虫。

    灯火中一个纤细的身影飘过,从七楼到六楼到五楼,她一直走,轻盈又沉重。

    “汪汪!汪汪!”

    走出楼道口,拴在门口的狗朝她大叫,她全不理会。月光下修长的马尾随着身姿摇晃,像杯中激荡的酒。

    她停下,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望向漆黑的天空,一粒粒被撕成碎片的泡沫从天而降,它们单薄又无助,在抵达大地之前的全部时间,便是它们的生命,在那之后,它们就会被叫做“水”。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见到雪,除此之外,只在小学时见过一次冰雹。那天清晨天还没亮,一团团冰雹就像根根利箭射在她的头、脖颈和所有呆呆站在车站等车的学生身上。

    她看着漫天细碎的雪有些恍惚,可定了定神又将行走的开关启动。这里并非城市中心,但好在湾县足够小,她决定走过去。

    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她就不再回头。

    深夜十一点,连夜生活都还算不上,街边的烧烤摊坐着的大都是些学生模样的人,想要见到那些满是社会气息的成年人,还得再等上几个小时。

    没过半小时,眼前的景象已经肉眼可见的繁华起来,顺康街哪怕是到了凌晨三四点也不会彻底安静下来,每家小店或摊位总会有一班又一班的人走走停停,他们小声交谈或唾沫横飞的激辩,空气中满是酒精和迷醉的味道。

    啤酒瓶清脆的碰撞声,瓶盖被扳开时爽快的出气声,偶尔的一阵犬吠或鸟鸣,汽车轰隆驶过带起的尘土,远处的咒骂或乱歌……换做平常的时候,这些密密麻麻的声音绝对进入不了梁玥的耳朵,但今天它们却像乖乖排队端坐的小孩,一条条音轨就这么清晰的在脑内铺开。

    “姑娘,你要什么?”老板娘喜气洋洋的脸似乎能把冰冷的碎雪融化。

    这是一家麻辣烫小摊,摊主是对四十多岁的夫妇,仔细回想,应该也在这开了有两三年。老板娘刚刚招呼完上一对客人,又赶忙着询问梁玥。

    因为湾县难得一见的雪,街上的人多了不少,哪怕今天还只是一周中最煎熬的星期三,成人们不顾明天的工作,学生们放下手中的作业,都兴奋地跑出来庆祝。一路上梁玥看到街边的老板都笑眯眯的招呼客人,像她这样一脸阴郁来扫兴的可能还真是头一个。

    “我要牛肉、猪肉、脆骨、蟹肉……青菜、土豆、海带、魔芋、豆腐……嗯……先来这些吃着吧。”梁玥一口气点了很多,但她确信她能吃完。

    “好勒,打包在这儿吃?”老板娘熟练地把菜夹到盆里,顾不上抬头。

    “在这儿吃。”梁玥没有废话直接找了个空桌坐下来。

    细雪依然飘洒着,路边一座座帐篷也即时地搭好,梁玥坐定后把羽绒服的帽子取下,顺便拍了拍身上的雪水,便握着手里从家偷走的一百元发呆——

    还没把呆发到一半,菜就上来了:简单的一次性塑料碗里盛着红红的汤底,里面挤着不同色彩,不同美貌,不同姿势的男女老少。比如说青菜一定是最婀娜多姿的女人,她的身体蜷缩着却格外细长,里面富含了无穷的水分和美味;蟹肉是爱美的胖子,她涂抹着艳丽的橙色系妆容,标准的水桶腰是她最大的特点;魔芋是机灵的少女,她的皮肤光滑,身手敏捷,永远充满无尽的活力……

    梁玥吃得很满足,这种街边小吃总是很有味道,能激起人们无限的食欲。换作平时父母是绝不允许她吃这种垃圾食品的,今天梁玥要吃个够。

    “老板我还要粉条、排骨、肥肠、心肺、豆皮、豆棒……嗯……再来一份青菜和土豆。”

    “没问题!”

    梁玥看着老板娘笑逐颜开,她又转过头瞥了眼正在熬煮食物的男人——老板娘的丈夫。他是个光头,大圆脑袋,在摊前的灯光下油光满面。不过此时他看着梁玥有些疑惑,不知是出自对于小女生食量的惊讶还是梁玥那持续阴郁的神色。

    梁玥对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第二份吃到一半便饱了,但梁玥决定化悲痛为力量把它全部消灭掉,毕竟她不忍豆棒这个满身褶皱的老妪在血红的炼狱里死去,也不忍排骨这位固执的士兵誓要与死神抗争到最后一刻,自己索性给它们一个痛快。

    “老板,多少钱?”

    “26元,姑娘你可真能吃啊!”老板娘笑容满面,朝着梁玥比出大拇指。

    梁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递过已经皱巴巴的一百元,又抚摸鼓胀起来的肚子。接回补来的74元,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发泄了痛苦,还是给别人带来了快乐。她转身朝对街的麦当劳走去,那是湾县唯一一家麦当劳,24小时营业。

    “姑娘,大晚上的,早点回家。”一阵雄浑的男声传来,梁玥回过头去,老板娘的丈夫正对她笑。

     “谢谢……”梁玥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觉得没有必要,从喉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她继续朝麦当劳走去,并在脑海里深深记住了这家麻辣烫,以及那张圆圆的油光满面的脸。

    2018年2月21日  月城


    你好。

    我叫做苏兰基,姓是狩驼骆,可能你并不太懂。

    但必须得承认,我是一名低贱的雪。

    绝大多数雪在出生时就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例如那些生活在群山之巅的,它们姓魄洛门,是既尊贵又长寿的雪;那些生活在罕有人类出没地区的,姓婓舍,它们与自然为伴,虽然至多也不过数月寿命,但好歹也算是体面的活了一遭;而如我一样姓狩陀骆的雪则会降落在人类居住地,我们活得屈辱且短命,说不清哪一刻就会被抹杀。

    还有一类雪姓达力特,通常没有谁会提及,它们是被终生诅咒的最下等的雪,寿命短不过几秒,长也就几分钟,它们直到生命尽头也不会真实地触碰大地一秒,在空中就会融化成水死去。

    我已经在这座城市存活了两个小时,从路过的人类口中得知,它叫月城。在我寥寥无几的生命中,死亡的威胁随时存在,人类的脚、汽车的轮胎或是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能瞬间将我灰飞烟灭。

    对我们狩陀骆来说,生命是脆弱不堪的,但我相信自己能从这炼狱场中杀出去。

    “哈哈哈哈哈——哎哟!”

    “抓住他!”

    一阵稚嫩的童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能感受到他们正朝着这里跑来。

    “噔噔蹬噔噔蹬——”

    那些孩子的脚步声就像史前巨兽震颤在地,周围不少兄弟姐妹已经哭出了声,一群又一群雪被它们捏在手里挤压、用力、再挤压,直到形成坚硬的球体,然后扔出去,再崩溃,四散而飞。

    这种死法对于我们而言极其痛苦,你可以想象身体里的五脏六腑被活生生挤裂的感受,就像气球再也承受不住痛苦而爆炸,我们也会在生命的流逝中逐渐僵硬。

    “听说,雪煮出来是干净的。”

    “才不是,我看过新闻,煮出来的水很脏!”

    “我也看的新闻,是干净的,人们还用来喝呢!”

    “那我们来试试吧!”

    对于人类这样残忍的实验我从来都会表示抗议,它极不“雪道”。可我们对于人类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关于雪的一切人类都可以任意支配,我们从来都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质罢了,甚至无法与小白鼠相提并论。

    不过群体的残酷现状总是很难改变,可我无常的命运却正式进入新的赛程——与死神赛跑。

    那群争执的孩子将我扔进盆里,周围都是我的同类,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的父母曾闻过烤全羊的香味,那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我的奶奶曾被一只烤鸡压在身上,她说此生无憾;我的说不清多少个“曾”的曾祖父曾经亲眼见过被煮熟拿来吃的人肉……

    到了我这一代,总算也要体验一次煮沸而亡的雪生了。

    “砰!”

    所有雪被倒进锅里碰撞扭曲在一起,没有一丝喘息,我们就听到火焰的声音,从这时起,生命才显得无价起来。

    温度在攀升,可以听到下方兄弟姐妹们惊恐的尖叫,这是一份持续的尖叫,从锅底一层层传递到顶部。在我接触到那冰冷的尸体时,便开始孕育下一代生命。有时候死亡和新生总是难以区分,你必须得知道,在我死去的那一刻,一个新的生命就已经诞生。

    苏兰基死去了。

    它的所有兄弟姐妹都融化成水在锅里沸腾,接着又陆续汽化朝天空飞去,继续这场持久的孕育。苏兰基比较不幸,在未轮到它飞翔之前,火就被关掉了,它的尸体将为了生命的延续趟过更多艰难险阻。

    孩子们把锅里的水都泼洒在门外,于是苏兰基又化为了冰。

    直到一天后这场雪才停下来,人类纷纷拿着“毒药”开始除雪,整座城市都是雪的哀嚎。被掩埋的苏兰基在这场灭顶之灾中又化为了水,它随着大流流向城市的下水道,在那黑暗的洞穴里穿梭。

    苏兰基是极其不幸的,在下水道无穷无尽的水中,它的尸体被土壤弗洛抓去,邪恶的弗洛死死控制住它的躯体,禁止它离开。谁也无法知晓,要等到多久以后弗洛才会重还苏兰基尸体的自由。

    于是这一等就是整个冬天。

    春日的暖阳和煦怡人,这是它多年来第一次照射在弗洛的身体。施工队的噪音整日回响,就像一曲永无散场的咒歌。弗洛在阳光下逐渐失去了生命力与掌控力,它变成一团毫无美感的干巴巴的土块,被遗弃在城市路边,被路过的人时而踢往新的方向。

    苏兰基却终于获得自由,它变得轻盈、透明。

    还不能停下——飞翔,朝着蔚蓝的天空。它躲过人类的呼吸,绕过城市的高楼大厦,避开鸟类的横冲直撞。

    你瞧,远处那朵白云是它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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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冬雪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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