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分居失联半月后,没料到妻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看着手机上的那个陌生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摁掉了。日常的锁屑已经耗尽了我的心力,实在不想再与这世界凭空生出些多余的枝枝杈杈。
但这个陌生号码锲而不舍地打了过来,刺耳的铃声搅得我心神不宁,我摁掉几遍后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
我拿着手机凑到耳边,没好气道:“喂,你哪位?”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电话那边不是骗子,而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
“你这个混蛋,居然一直挂我电话!”她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仿佛带着湿漉漉的气息。
我愣了好一阵子,才有些不敢肯定道:“是你?”
她的声音分明已经带上几分幽怨了:“要不然是谁,你外面果然有人了。”
我努力让她在电话那头感受到我的冷笑。
她沉默了一阵子,我一度以为她要摁掉电话了,但她没有。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妻质问。
“为什么要偷偷换号码?”我反问。
这样的交流注定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的,唯一的收获也不过是看起来体面的两败俱伤。就像两头各执一端的倔驴,它们埋头向前拼命拉着身上的绳子,越努力越伤害彼此。
2
妻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像夏日清晨湖面上蒸腾的水汽,纵使在荷叶上凝成露珠也依然身不由己。她说:“我想要完全放空自己,让你找不到我。因为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难受。”
“嗯……”我含糊地回应着。
妻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袒露了心迹:“我打电话来,是想给你一个交代,同时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此时窗外秋风萧瑟,枯枝败叶凌空乱舞。我走到窗前,看到远处的公园里一潭寒水被风吹皱,岸边的一排梧桐在湖水里飘落无数秋梦。那些染霜的枯草披离于野,杂乱无序地或躺或站,倒将夹杂其间的几朵菊花衬托得更加孤独。
看着眼前的秋景,我有些不安了,心里也空落落的。
我暗暗地想,这样的萧瑟里,妻是怎样熬过这半个月的呢?
妻见我不说话,便自顾自道:“一起走过三年了,我记着你的好,我始终都记得。或许我不该那么强势,经常对你无理取闹。”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听着,我的理智提醒着我过去所受的伤害,但我的身体却像着了魔一般完全不听使唤,我讷声道:“我也不该那么严苛,总是对你横加指责。”
3
妻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仿佛看到几根冰冷的手指在拨弄着她情绪的琴弦,那嘈嘈切切呕呕哑哑的曲调密密麻麻,千言万语都无声地发酵在这叹息里。她猛然打开自己的心扉汪洋恣意,又突然缩成一条小溪流山路漫漫百转千回。
她在等,等我说。
可我的自尊折磨着我,我不想再一次“五体投地”向她的温柔乡。无所谓对与错,曾经的一切如同蚕丝蛛网将我裹得喘不过气来,过去的我将此刻的我狠狠推了个踉跄,他在我耳边吼道:你快说!
“放过我吧,让我一个人独自开放。”我强撑道。
妻愣住了,我隐约听到了她低低的啜泣。
她很要强,也很优秀。但这世间没有十全十美,她的优秀我固然欣赏,可她的强势也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更让我无可奈何的是,当妻有时在这种强势里加上幼稚的调味品后,简直就像水滴进了滚烫的油。而我的完美主义,也将双方都推入了窒息的深渊。
4
分居的设想是谁先提出来的,我也不能确定。好像某一天早上醒来,妻和我二人就不约而同地想要分开一段时间。
给彼此一段时间充分冷静一下,在完全的自由里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
走,或留。让时间来试驾。
濒临破碎的感情,通过这种别人看来或许难堪的方式维持着最后一线。
一切都顺理成章,妻带着两个箱子,当天下午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像逃出笼子的百灵鸟一样。
她是否雀跃我无法知晓,但我是欢欣鼓舞的。我或坐或躺,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一脚将地上的拖鞋狠狠踢到墙角里,一会在沙发上睡成个“一”字,一会在床上躺成个“大”字。
我简直开心极了,心底些许的失落和担忧也被放飞自我的快乐掩盖冲淡了。
但没几天我就没这么潇洒了,以前回来都有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现在只能一个人面对清锅冷灶。这倒也无妨,毕竟妻对于我的意义并不是一个操持家务的保姆。
可每当我深夜奋笔疾书的时候,再也没有人给我端上一杯热茶,也没有人一次次催促我早点休息了。
在深夜里,那台灯的光亮如炙热而疲惫的眼,死死地盯着我。我一遍遍地思考妻和我的关系,以及她之于我的意义。
5
她虽是我的妻,也先是我的朋友,但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要做我的灵魂伴侣。或许,她只是有些焦躁了,急于要跟上我精神的脚步。
当她深夜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我的时候,我未曾注意过她嘴角的浅浅笑意;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可她依然将自己收拾干练整洁端庄动人;她从未说过爱我,可那眉宇间都是满溢的爱意,像润物无声的春雨,初看淅淅沥沥,实则淋淋漓漓。
我总说她不懂我,可我又何时真正懂过她?
又这般混过了数日,我每时每刻都活在煎熬里。
出门将钥匙忘在家里,到了公司想起太阳能热水器的水没有关,林林总总一团乱麻。生活突然变得充满了恶意,以前这些都是在妻的提醒下去做的。
已经依赖了,已经习惯了,也就忘了她的好了。
所有的习以为常都被时间扭曲成毫不在意,而此刻的漫不经心也会收获将来的后悔莫及。
于是,生活给我狠狠当头一棒,好提醒我妻的存在。
而她的强势,也与我挤占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空间有很大关系,我在很多应当承担的责任上缺位了,才导致她身不由己地强势起来。
我有些想她了,心里暗暗盘算了千万遍,电话只要打通就好,但不必也不可跟她说话。
如此,便恰到好处。
6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拨出了妻的电话。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电话那头却传来“空号”的提示。
我一时间有些懵了,脑中一瞬间闪过千万种念头。
她来真的?
许多谜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难怪她走得如此坚决,也如此轻易。就像云和天空作别,话音未落,转瞬滂沱。
此次分居只怕蓄谋已久,妻大概早就厌倦我了吧。她顾及我的面子,没有提出离婚,便借着分居的由头就此远走高飞吗?
我越想越害怕,思念的草方才萌芽,便被恐怖的冷霜扼杀了。
可当我冷静下来后,我又开始担心起来,不是担心妻远走高飞,而是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于是我疯了一样出去找她。
在凌晨四点的城市,我去了拥有我们共同记忆的很多地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满身疲倦地回到家中,我像个走丢的孩子一样,魂不守舍地睡去了。
等我醒来后,我又不甘心地出去找了几日,还给她的朋友和亲戚打电话,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然而结果还是音信全无。
当火的热情都耗尽,于是只剩下柴的心灰意冷。
既然她下定决心要躲着我,那我何必要自讨没趣呢,成全她就好了。
7
“我见过凌晨四点的城市,所以……”我尽量控制着自己,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起来。
她猛吸了一口气,带着明显的哭腔道:“如果……”
我痛苦不堪地闭上眼去,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下:“不必了。”
对于我的决绝,她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声嘶力竭。
她的声音像极了云塔山上飘渺的青烟,那是悠远而空灵的述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不再出现,也将枯萎我的思念;
如果你愿意,今生今世我不再想起你,除非在雨夜里;
如果你愿意,请再说最后一次我爱你,从此绝口不提。
我仿佛看到了民国水墨画里走来的女子,她用手中的毛笔蘸满墨汁,和着眼泪,纵使心下有千般不舍万般不舍,依旧仪态端庄地写下七个字来:
你若无意我便休。
她接下来的话像一条汹涌而来的河,从听筒的彼端猛烈地冲击着我干涸的心田。我感觉自己像一颗泡发开来的种子,外表依旧坚硬,内里却已经变得无比柔软。
“我还会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见过凌晨四点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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