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走得气喘吁吁。
到了徒弟家,看见徒弟老丈人一个人坐在门前编竹箩。十多只鸡在门槛外悠闲地走动,鸡屎拉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敷在墙角倒放的几把农具上。
铁匠还没走近就心急地喊,“徒弟娃儿呢?”
徒弟老丈人停下手上的活计抬头看,见是女婿的老板,赶紧起身找板凳。
“他昨天大早上就赶你那点去了哒。”
“昨天没来啊,没在家蛮?”
“昨天早上走了就没回来,还以为你们赶场天忙不赢哦。”徒弟老丈人疑惑地说。
“那他会去哪点呢?”
“弄大个人一般不会乱跑嘛。”
“去哪点他没跟家头捎个信蛮?”
“没有啊,我们一直以为在你那点。”
这时,徒弟丈母娘从菜园子回来,手上摘了几个南瓜还有一篮子四季豆。看见铁匠高兴得很,“哦哟他大哥来了蛮?赶这点吃晌午饭哈,”说完就去吆门槛外的鸡群,准备打扫一下卫生。
铁匠一看这情形,断定徒弟去哪点他们肯定是不知道。
他又开始心慌起来,站都有点站不稳。徒弟老丈人递过来一根板凳,他马上接过来坐下。不想让两个老人察觉到他的慌张,不善言语的他硬憋着跟徒弟老丈人搭话。
“这两久竹器好不好卖?”徒弟老丈人说,“好卖得很,我还要赶紧编几个竹篮子,不然下个场没得卖呢,”边答话手上不停。
铁匠又找不到话问了,只好四处打量徒弟上门的这个家。
三间大瓦房,侧边还有一个厨房,紧挨着猪圈,猪圈背后一大丛竹林,怕有一亩多,那是徒弟老丈人维持生计的主要来源。
徒弟老丈人在盐井镇算响当当的篾匠,背篼、篮子、椅子、板凳,没有他不会编的。编好的竹器赶场天拿到老街卖,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
徒弟刚来上门时,丈人就跟他说打铁辛苦,还是学编竹子好点,他可以把全部手艺教给他。徒弟想都没想就说,“爹,编竹子是手艺活,我怕干不成。”
丈人说,“啥子手艺活不是从头学呢?多跟斗学就学会了嘛。”
徒弟顽固,还是说,“我只做得成打铁的活路,编东西硬是不行。”听他这样说,丈人大大叹口气,“哎,我老了,怕砍不动竹子那天咋个办……?”
徒弟说,“爹,这个不用担心,竹子我会一直帮你砍,编就要靠你老人家。”丈人再次叹口气,“你这个娃儿硬是老实哦……”
学当篾匠的事老丈人之后再也没有提过。
徒弟每天从老街往返蒿枝坪,虽然说多走点路,但一家人平平安安就不图其他了。铁匠突然来说女婿昨天没去铁匠铺也没有回家来,那到底会去哪点啊?上门一年,独姑娘还没有怀孕,这女婿突然就不见了蛮?
徒弟老丈人也开始心慌。他不敢把消息告诉“屋里的”,更不敢告诉姑娘,姑娘大清早去隔壁帮忙做针线活没回来。他先进堂屋准备倒碗苦丁茶给铁匠喝,因为心慌,泼了大片开水在桌子上。他颤颤巍巍把茶递给铁匠,悄悄问,“那这个娃儿到底跑哪点去了啊?”
铁匠偏头看了一眼厨房,低声说,“认不得啊……”说完这句又找不到话,沉闷地看斗坝子上的一泡鸡屎发呆。
徒弟丈母娘从前楼上拿了一坨腊肉下来,跟铁匠说,“他大哥今天就赶这点吃饭,我把腊肉煮上。”铁匠忙说,“不喽,我马上要回去。”
丈母娘这时像突然反应过来,“咦,女婿今天还赶你们那点蛮?昨天晚上就没回来哦,是不是赶场天忙不赢……?”
铁匠被突然一问,心更慌,两片嘴皮动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丈母娘提着腊肉的手突然松下来,“咹?女婿没跟你在一起蛮?”
铁匠还是找不到话说。
“哎哟,到底咋个了啊……?”
徒弟丈人这才慢慢说,“你先不要急嘛……女婿,昨天就没赶铁匠铺去。”
“那他赶哪点去了!?”
徒弟丈母娘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哎哟,这可咋个办哦……”说完就开始哭。
见徒弟丈母娘哭,铁匠找不到安慰的话,更是心乱如麻。徒弟老丈人赶紧小声劝“屋里的”,“哭啥子哭哦,人到底在哪点都晓不得,哭啥子?给隔壁邻居听见好蛮?”
丈母娘随即降低了哭声,但还是一脸求救般看着铁匠,“你们不到处问哈蛮?他到底去哪点一点都认不得蛮?”说完又小声“呜呜呜呜呜”地哭。
铁匠站起身对徒弟丈人说,“我现在去趟张家沟,看他会不会回张家沟那边了。”说完起身就走。徒弟老丈人和丈母娘没阻拦铁匠,跟在铁匠身后忙不迭说,“谢谢他大哥啊,我们老两口走又走不动,赶哪点找也认不得,就全拜托他大哥了哦……”
铁匠回头跟徒弟老丈人说,“你们先不要跟妹儿讲,等我从张家沟回来再说。”
两个老人不住点头,“就是哦,不敢说哦,说了妹儿那个脾气不得了啊……”回了铁匠的话,丈母娘还是停不下哭声。
回老街的路上,铁匠心里一直想,张家沟离老黎山弄个近,会不会真呢碰斗土匪了?他无缘无故回张家沟做啥子?张家发生啥子事情了蛮……?如果不是回张家沟他又会去哪点呢?就是碰斗土匪抢也不至于……
一路上尽是胡思乱想。
老街这个赶场天果然像老婆杜喜芬说的那样,人比以往少得多,走在路上的人稀稀拉拉。铁匠想,拿去集市上卖的几样东西怕卖不完。是先去集市看看还是立马就去张家沟找,铁匠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往张家沟方向赶。
走到坪街脚底下,看见徒弟一个堂哥来赶场,平常不善言辞一般不会主动打招呼的铁匠,主动喊住他,“二哥,看斗五娃儿回张家沟没得?”
堂哥一看是铁匠,连忙说,“哦,是铁匠大哥哦,没看斗呢。”
铁匠心头一沉,“十有八九糟了……”
“你咋个找到张家沟来了,他不是赶蒿枝坪上门去了蛮?”
铁匠赶紧说,“哦,那我先去张家沟看哈,没在我再赶蒿枝坪去找。”
“哦,我倒是没看见,不过你再去找哈,说不定他回去没有出来。”
堂哥背了好些山货要卖,说完匆匆往老街去了。
听到他这样说,铁匠的心稍许安定下来。
他继续往张家沟走。
爬了很长时间坡,好久没走远路的铁匠爬得气喘。
到了徒弟家,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在。铁匠只好先坐在门槛边等人来。
徒弟到蒿枝坪上门,他父母亲一直跟大哥家过。今天赶场,张家沟好些人到老街去了,徒弟家应该也不例外,铁匠心想再等一哈,不来人的话就先回去了。
七月的张家沟山林茂密青翠,除了知了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鸟也在高声鸣叫。尽管徒弟家背后就是一片山林,但没有给酷热的七月带来多少清凉,铁匠坐在徒弟家门槛边依旧不停冒汗。
河沟对面是蔡家开的马店子,这家人的生意很好。
铁匠坐在对面远远的地方,还是听得见蔡家大院马店子发出的喧哗声。他索性站起来伸长脖子四处看:蔡家门前是一条河沟,现在还没到涨水季节,河沟里面水流缓慢,但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响得欢快。河沟边边的灌木杂草一直长到路上来了,把蔡家门前的路都遮挡了好些。
蔡家院坝东边栽着大大的一棵桂花树,还没到花开季节,但整棵桂花已经枝繁叶茂,把蔡家院坝门前遮出大片荫凉。桂花树长得慢,这么大的桂花树怕长了好几十年。铁匠看着桂花树心想。
蔡家的南面还住着两家人,他们的田地正对着徒弟家这边。铁匠看见那两家人都在坡上做活路,一只狗在院坝上跑来跑去追鸡玩,把鸡叫声远远地送过来。
铁匠本来找徒弟心烦意乱,但突然走进世外桃源般的张家沟,还是被四周景物吸引了注意力。
一阵清脆的声音犹如明朗的鸟叫,从蔡家大院内传出来。铁匠寻声望去,知道那是孩童们发出的读书声,虽然来自蔡家后院,却在整个张家沟时而高亢时而婉转,一阵阵比山林里的鸟叫声更好听。
那是张家沟附近娃儿们在上蔡家的“鸡婆学”课堂。
“鸡婆学”是盐井镇最流行的教学方式。没有机会进国民学校的山野乡村孩童,由一些大户人家或乡绅召集,请当地识文断字的先生授课,用粮食换学费,选择具备条件的人家办学堂,由先生就近教授孩童们学习最基础的文字和算术知识。
因为既要授课又要管娃娃们吃住,盐井镇就把这种学堂叫做“鸡婆学”,意思是像老母鸡一样的学堂。
蔡家先生是张家沟附近最有名的“鸡婆学”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能熟记四书、五经,为人谦和老实,除张家沟外,连附近高家山甚至小黎山的好些娃娃都到他家学习。
被蔡家后院传出的读书声吸引,铁匠差一点忘记是来张家沟找徒弟。“要不是当年家庭贫困,自己或许也能读点书……”
一声呼喊把铁匠的思绪打乱。
“他大哥来好久了蛮?”
铁匠回头一看,是徒弟的大嫂。她手上提着一大个篮子,里面装满了瓜瓜豆豆,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蔬菜瓜果回来。
“今天铁匠铺生意不忙蛮?难得看斗你上张家沟来。”
铁匠没接她的话,急匆匆问,“五娃儿回来过没有?”
大嫂说,“大上前天爹跩斗脚,他大哥帮人家背生意两天都没有回来,地头的活路多我又忙不赢,就叫大娃儿去喊他回来帮哈忙。”
铁匠一听,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下来。“哦,是弄个哟,”又接斗问,“他现在赶哪点得?”
“还在高家山何草医那点,”大嫂把手上的篮子放在院坝一张石桌子上,又一一把刚摘的蔬菜拿出来,“他没跟你们说一声蛮?”
铁匠摇头。
“这个死娃儿,打铁把脑壳打憨了蛮?回来两天都不跟你们说。”说完,又觉得对铁匠这样说话不合适,忙问,“他老丈人那边怕认得呢……”
心是放下来了,但铁匠为徒弟不打招呼阴沉着脸,“我刚从他老丈人那点来,他们也认不得。”
“咹?大娃儿去喊他那天跟他们说了嘛。”大嫂很吃惊。
“绝对没有说,老辈子不会乱编……”铁匠也很肯定。
“这个死娃儿,看我等哈不收拾他。”大嫂说完赶紧喊铁匠,“先进屋头来喝口水。”说着走上前把门推开。两扇木门“吱呀”一声,一股阴凉扑过来,铁匠感觉稍微舒服了点。
大嫂赶紧倒了碗苦丁茶递过来,“他大哥要不多歇一阵,我喊坡上的大娃儿回来,帮你去高家山喊他。”
“不消了,认得他在哪点就可以了。”铁匠喝了大口茶又问,“他在高家山还要多久下来?”
“怕还要两天,要等斗爹的脚完全包好才下得来。”
“弄个蛮,那我先去跟他们说声,免得一直担心。”
“哎哟,你等哈嘛,我现在先把大娃儿喊过来问。”说完,一阵风出了堂屋往背后的坡上爬。
铁匠大大喝了一口苦丁茶,心完全放松下来。徒弟不打招呼回张家沟是不懂事,好在回家是帮老人的忙倒也情有可原。
铁匠准备等徒弟大嫂回来说一声就赶紧回家。
对面蔡家后院的读书声渐渐没有了,院坝上多了些娃儿们的喧闹。铁匠起身从堂屋出来,看见八九个娃儿在院坝上嬉笑玩闹,把张家沟寂静的中午点缀得生机盎然。
铁匠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娃儿,觉得他们能在老街的国民学校读书很幸福。
他远远看见蔡先生背着手从里屋出来,不知道他对院坝上玩耍的娃儿们说了些啥子,喧闹声瞬间止住。之后蔡家能干的“二娘娘”拴着匹围腰出来,看上去应该是忙斗做饭。娃儿们一看见她又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然后乖乖跟在“二娘娘”背后进里屋去了。
张家沟又重归寂静。
铁匠正看得出神,徒弟嫂子和大娃儿从坡上回来,还没走近他就说,“哎哟他大哥不好意思哦,问了大娃儿说那天是在半路遇到他五叔儿呢,没跟他家头说就跟斗回来了,认不得要赶这点弄个多天。”
铁匠说,“晓得了,我回去了。”
“哎呀咋个得行,吃完晌午再走。”大娃儿也跟上来,“大叔吃完饭再走,我爹赶场一哈就回来了。”
“不了,我家头事情多,以后再来。”说着便往外走。徒弟大嫂赶紧过来拉住他,“弄个远呢爬上来不稀罕蛮?饭一哈就好了,今天咋个都要吃了再走,”马上喊大娃儿去烧柴煮饭。
铁匠见推辞不了,只好又坐下来。
徒弟大嫂从楼上拿来一块腊肉,喊大娃儿烧点水把腊肉洗好煮上,自己端个盆盆筲箕坐在铁匠旁边择豆角。
她边忙手上的活路边问铁匠,“他大哥,老街这段时间人多不多?”
“就是人有点少了。”
“是不是到处传有土匪跑到盐井镇来了?”
“张家沟这上面都晓得了蛮?”
“啥子晓不得?这上头的人些早就传得不得了。”大嫂把手上择好的豆角丢到盆子头,“昨天小黎山这边下来一个人,说他亲眼看见两个土匪在路上抢人,把人家走亲戚的东西全部都抢了。”
铁匠的心陡然又沉了一下。
“还好没把人伤斗,只是抢东西。”大嫂又说,“你们老街看斗过没得?”
“认不得,人些只是传得凶。”
“不是说养蚕子那家晚上来过蛮?”大嫂抬头问铁匠。
“听斗说又没偷东西又没抢人,怕不像土匪……”
“这个也不好说,”大嫂把捡好的蔬菜装进盆子头,侧过身喊灶房里的大娃儿,“来把菜抬过去洗了。”大娃儿应声过来。“腊肉洗好没得?”“已经煮在锅头喽。”
大娃儿端着菜走后,大嫂轻声叹口气,“要不是家头急等斗用钱,大娃儿爹今天都不去赶场了,还不是怕遇斗土匪……”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大娃儿已经在厨房煮好饭,腊肉的香味飘到这边来。没吃早饭就忙着出来找徒弟的铁匠突然饿得心慌,又不好意思催着早点吃饭,只好悄悄咽了几下口水。
这时,对面原本安静的蔡家大院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铁匠和大嫂还有灶房里面的大娃儿都赶紧跑出来,三个人站在院坝坎坎上,齐刷刷往对面张望。
只见蔡家二娘娘跌跌撞撞从一个大房间头跑出来,心急火燎地喊两个帮工上楼去看。两个帮工刚上楼马上又冲下来,惊慌地跟二娘娘解释什么。在蔡家背后坡上干活的两个帮工也跑了过来,四五个人站在院坝上叽叽喳喳说话。
隔着一大条沟,徒弟家这边只看得见蔡家大院闹哄哄,却听不太真切他们说什么。
这时,教书的蔡家先生也从后院出来,他看上去不像别人那样慌乱,还是背着手,慢条斯理走过来问他们话。不知道二娘娘说了啥子,蔡家先生气愤地甩手又进了后院。留下的几个人站在院坝上左顾右盼,惊慌失措。
蔡家二娘娘突然坐在一条板凳上就开始哭,哭得一声长、一声短,但听不清哭诉的究竟是哪样。
这边的三人开始看得莫名其妙随后听见二娘娘哭又觉得恐怖。徒弟大嫂战战兢兢说,“肯定遇斗土匪抢了……”,马上又喊大娃儿,“你赶紧跑过去看哈,姑婆家到底咋个啦?是不是遭土匪抢了?”
大娃儿牙齿打颤,“妈,我不敢去……万一土匪跑来我们这边……”
铁匠说,“大嫂我去看……”话音未落就往对面蔡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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