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从何产生、由何所主?不仅仅是医学家探讨的问题,也往往是哲学家要加以考虑的重要命题。在中国传统哲学及中医中,“心主思维”可谓是主导观点,但亦不尽然。 如《素问·灵兰秘典论》有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膻中者,臣使之官,喜乐出焉。”此之“神明”、“谋虑”、“决断”、“喜乐”,无疑都与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有关,因此心、肝、胆、膻中均可视为神志活动之腑。不仅如此,《素问·宣明五气》又曰:“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脏所藏。”这里所说的神、魂、魄、意、志又称“五志”,《说文新修字义》云:“志,意也。”也就是思维。若此,则心、肝、脾、肺、肾五脏都与思维活动相关。由此可见,心、肝、脾、肺、肾、胆、膻中都是与神志活动有关的脏器,它们共同完成人体的精神意识、思维情志活动。只是因《素问·灵兰秘典论》将心称作“君主之官”,并提升到“脏腑之主”的高度,而这又是《内经》关于“孰为脏腑之主”的主格调,故自《内经》之后,遂逐渐形成了将精神情志活动分属于五脏而又由心主宰的一整套理论体系。正如张介宾所云:“心为一身之君主,禀虚灵而含造化,具一理以应万几,脏腑百骸,惟所是命,聪明智慧,莫不由之。”“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而总统魂魄,并赅意志,故忧动于心则肺应,思动于心则脾应,怒动于心则肝应,恐动于心则肾应,此所以五志惟心所使也。”[1]现代以来,中医学术界皆称曰“心主神明”。 心何以能够主宰人体生命和精神活动,也就是“心主神明”是如何产生和形成的,有学者认为:“‘心主神明’理论的形成基础主要有三:①与受古代哲学思想的深刻影响有关。②与中医学对人体生理功能认识方法独特有关(以五脏为中心、以变知常)。③以丰富的临床经验为认识基础。”[2] 针对这种说法,李如辉博士曾作过比较精彩的评述:“就基础①而言……心不仅在汉民族,而且在其他民族其他国家中,亦有相当的含义,如英语heart,德语herz,俄语cep,日语こころ,除了作心脏外,均与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有关,提示在英、德、俄、日等国,在过去曾经有一个时期同样认为心是主司思维活动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思想和感觉的器官是心脏,而脑的工作只在于使出自心脏的血液冷静一点而已。心主神明理论的跨文化现象,只能说明这一理论与哲学思想无关。就基础②而言……至少可以明确,《内经》时代有着以脑为藏的学派,这就意味着当时同样存在着建立起以脑为中心理论的实际可能。既然如此,‘心主神明’理论便与以五藏为中心的认识方法无关……就基础③而言,临床实践固然为心主神明提供了一定的依据,但并非所有神志疾病均能从心主神明理论中得到答案亦是事实……综上可见,柯新桥氏的解说并不足恃。何建升氏认为‘神明之心’是在古代哲学‘心灵论’影响下建立的概念。将‘心主神明’理论的发生学依据直推给了唯心主义,这实际上全盘否定了‘心主神明’理论,其谬误自不待言。”而李如辉博士推崇的却是李述宗先生的观点:“‘心主神明’理论的发生与古代人们对心脏比大脑更容易发现和观察有关:‘因为保护大脑的前颅骨非常坚硬,又有很大的弹性,相反地大脑却非常的软,所以除非锯断颅骨,是不可能取出大脑的。而且如果没有相应的固定方法使大脑变硬,即使取出,也不容易或不可能观察到大脑的全貌,更不用说观察到内部结构。心脏就完全不同了,在人活着的时候,心脏的跳动是扪得到的,心脏跳动存在的时候,生命也存在,而当心脏停止了跳动的时候,生命也就不存在了,神志也就消失了。在一些特殊条件下,心跳急速是伴随着精神紧张同时存在的。所以这些容易被观察到的外表现象,在古代,很可能被人们用来作为依据,从而建立了心藏神这个概念。’笔者认为,‘心主神明’理论的发生学依据大致如此。”[3] 被李如辉博士所赞同的上述观点,有人曾以更为直截了当的方式表述为:“‘心藏神’的功能就是以解剖知识为始基,通过对生命现象的长期观察,用主观思辨的方法推论出来的。解剖知识告诉人们‘心主血’,而反复的实践经验使人们发现血与神密切相关,血足者神旺,失血者神少,亡血脱血者神昏或失神。既然心主血,而神以血为物质基础,故神亦必藏于心。”[4]或曰:“血液是神志活动的物质基础,根据中医理论心具有主血脉的生理功能,所以才具有主神志的功能……因此,心主血脉的功能异常,亦必然出现神志的改变,这就是心主神明的渊源。”[5] 上述解释,可谓是当今中医基础理论学界的基本观点。诚然,血是神志活动的物质基础,《素问·八正神明论》更有“血气者,人之神,不可不谨养”的告诫。但为何由心主血脉就推导出只有心才具有主宰神志活动的功能呢?若果如人们所言,是通过长期的临床观察、由病理征象推论而来,那么,根据中医关于神志功能活动分属于五脏而由心主宰的传统认识,难道不能由“肾主藏精”而推导出“肾主神志”的结论?如《灵枢·本神》云:“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明确指出精气也是神志活动的物质基础,并且中医所说之血又可归入广义之精之类,若按上引诸说的推理逻辑,显然也可得出“肾主神志”。同样的道理,“气者,人之根本也”[6],“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7],而肺又主气,那么肺也能主神志了……可见,由心主血脉而推论出心具有主宰神志活动功能的说法无疑违背了思维逻辑的同一律、排中律、矛盾律。同时,我们还发现这种说法可能是承袭于中西汇通学派,如张锡纯有云:“生理学家谓心有四支血管通脑,此即神明往来于心脑之路也。”[8] 心为什么主神志活动,哲学界的认识是:“心字象形,本指心房,又与心思相混而习用为心思的心。把心作为思维的器官,这是古人在人体生命科学不发达情况下的误解。”[9]这种说法可以说等于没有解释,因为它没有说清楚为什么在科学不发达的情况下为何单单将心“误解”为思维的器官,而不是其他的脏器?总之,迄今为止,不论是哲学界,还是中医学术界,都没有从根本上回答心何以能够主神志活动,而这是我们今天整理中医、发展中医所必须回答的问题。 在我国,把心看作思维器官,可谓源远流长。《史记·殷本纪》载有“圣人心有七窍”。揣测其意,无非是说心的孔窍越多,则人越聪慧,故大智大圣者心有七窍。这决非无稽之谈,后世医家即有以心之孔窍多寡附会解释人之智慧差异者。如《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脏腑门·王叔和脉诀》有云:“心脏身之精……七孔多聪慧,三毛上智英。”[10]《医方类聚》卷五引《简易方·五脏象位》亦云:“心名丹元,字守灵,号帝王之尊,为一身之主……刘子曰:心形于光,上智人心有七孔三毛,中智人心有五孔二毛,下智人心有三孔一毛,愚人心有一孔,而大愚混浊者,有一孔而小矣!或痴憨之辈,虽有心而无孔,故神出入无门。”[11]宋·李駉《黄帝八十一难经纂图句解》在“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下注云:“上智人心有七窍,又言九窍三毛,中智人心有五窍二毛,下智人心有三窍一毛,常人心有二窍无毛,愚人心有一窍,大愚人心有一窍甚小。又一生为人痴憨之辈,其人虽有心而无窍,故神出入无门,难成色果。”[12] 若此,则早在殷商时代,就已经将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赋予心了。考诸史籍,《墨子·尚同·中》云:“使人之心,助己思虑。”[13]已经将“心”与“思”相连属,至《孟子·告子上》则明确提出“心之官则思”。这一认识是古人一脉相承的基本观点,如《管子·心术上第三十六》云:“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耳目者,视听之官也。”“洁其宫,开其门。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故曰宫。”[14]《荀子·解蔽篇第二十一》云:“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15]先秦诸子的这些论述,应该说是《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之论的渊源。古人为何将心称为“君主”呢?《荀子·天论篇第十七》云:“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杨倞注曰:“心居于中空虚之地,以制耳目鼻口形之五官,是天使为形体之君也。”[16]戴望注上引《管子·心术上》之文时也说:“心之在体,当身之中,凡身之运,皆为心之所使,故象君位。”换言之,心脏的解剖位置与其他脏器相比位居于人体之正中,犹如君主位于一国之中心一样,故心于人体亦为“君主”。 《说文解字·心部》云:“心,土脏,在身之中。”[17]许翰注《太玄经·玄数》也说:“肺极上以覆,肾极下以潜,心居中央以象君德,而左脾右肝承之。”所有这些,都可为之资证。这是五行配五脏“古文《尚书》说”的立论基础。该说认为心于五行属土,而“五行莫贵于土”[18],“土者,君之官”,“中央者,土,君官也”[19],心既然为君主,最为重要,那么五行之中的土位则非心莫属。“今文《尚书》说”虽认为心于五行属火,但此时五行中的火又演变成了“君”,如《白虎通·五行》云:“火,阳,君之象也。”[20]《太平经》亦曰:“火在南方为君,太阳在南方为君,四时盛夏在南方为君。五祀,灶在南方为君。五脏,心在南方为君。君者,法当衣赤,火之行也。”[21]故宗尚今文学派的董仲舒、班固亦均称心为君主。如云:“身以心为本,国以君为本。”[22]“一国之君,其犹一体之心。”“(君)内有四辅,犹心之有肝、肺、脾、肾。”[23]“心者,五脏之主也。”[24]就连今古文二说兼取的淮南王刘安也认为人以心为君、为主:“心者,五脏之主也。”[25]“心者,形之主也。”[26] 总之,心为君主,为人体生命之主宰的观念在我国古代是一以贯之的,即使后世的《金丹大要》亦强调:“心为一身君主,万神为之听命。”并且这种观念还具有极强的约束力,可谓是根深蒂固。为了顺应、迁就之,在心的五行属性由“土”嬗变为“火”之后,五行之中的最为尊贵者竟然也随之由“土”而变为“火”,于此可见其威慑力之一斑。而心这个至高至圣至为重要的君主之官,《内经》为什么又说它主“神明”呢? 《荀子·天论篇第十七》云:“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杨倞注曰:“和,谓和气。养,谓风雨。不见和养之事,但见成功,斯所以为神,若有真宰然也。”[27]《说文解字·示部》云:“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28]《说苑·修文》对此解释道:“神灵者,天地之本,而为万物之始也。”[29]详上述所引,“神”虽然在汉语中有许多涵义和用法,但其本义却是天地万物之主宰。正如徐灏所说:“天地生万物,物有主之者谓神。”“神明”之本义亦当如此,如《淮南子·泰族训》开篇即云:“天设日月,列星辰,调阴阳,张四时。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乾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物长;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物亡,此之谓神明。”[30]对此我们还可从今本《内经》中找到佐证,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阴阳是天地万物运动变化的“主宰”,故称其为“神明之府”。在此意义上,“神明”与“主宰”当系同义语。同样的道理,心是人体生命之主宰,故曰“神明出焉”。“神明出焉”亦即“神明之府”也。 综上所述,心主神明观念的形成,乃是由心之于身,犹君主之于社稷国家的观念推论而来。诚如嵇康《养生论》所云:“精神之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