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八)
我回到屋里,就着最后一抹夕阳静静地回忆小时候的那些事,我看见童年的我握着一块积木穿过狭长的小巷,我趁李默成父亲不在时偷偷潜到他家,昏暗的屋里李默成独自趴在炕上垫着枕头看书。
“我看见你的影子了,进来吧。”李默成说。
我探出身走进去,屋里瘆凉,一股潮潮的味道。当屋里一张破木地桌,桌上摆着沾满米粒的碗,马扎歪歪斜斜,地上乱扔着几只鞋。李默城身上盖着薄被子,屁股上搭着块白毛巾,隐隐还有血印子,我心里一惊问:“你屁股还疼吗?”
“你不说我倒忘了,一说还真有些疼。”
我凑近他递给他一块积木,神秘地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他叫灵灵,是我最喜欢的木头人儿,他是个发明家,能解决世上所有难题,他一定有办法把你的腿治好。”
李默成脸上积了几个月的污泥,又黑又瘦,像只老鼠,可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像井底荡漾的水光,他说:“谢谢你。”但只一瞬间那光又消失了,“可是我现在完全动不了,也许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他突然伤心起来,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放学路上劫钱的他戾气十足,是个小土匪;读“秩秩斯干”的他得意洋洋,是阳光少年;向我道别、要去全世界的他像个凛然的大英雄。而现在他耷拉着脑袋像住在垃圾堆里的流浪狗,他伸出小黑手抹掉泪水,眼角的一片竟干净了几分。
我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说:“你在看《西游记》?我在大强家电视里看到了,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比书好看多了。”
李默成说:“我在背《心经》。”
“《心经》?电视里可没有。”
“《心经》可以度一切苦厄,背《心经》我就不疼了。书里这么说,我就试了一下,还是挺管用的。”
我把目光转向那本土黄色的书——难道它竟这么神奇?我又问他:“那你有没有看到全世界?有没有风车、郁金香和会说话的兔子?”
李默成摇摇头:“没有,不过我见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
李默成兴奋起来:“就是火车停的地方,人们从那里可以进到火车里面……”
我听着他的讲述,想像着火车站的样子,火车在我看来是个奇怪的钢铁长虫,常听人们说“坐火车”,我以为是要坐在它的背上,就像骑牛骑驴一样,今天才知道原来它身上有道门,人们可以钻进去,怪不得我从没见过有人“坐”在火车上呢!
李默成却没能进到火车里,因为他没有钱,于是他偷了点钱,可人家却不卖票给他,因为他还没售票窗口高。李默成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所见所闻,四连庄的小卖部有一条街那样长,那里的孩子脖子里都有红领巾,街上有卖棉花糖的,棉花糖像天上的云,有猪尿泡那样大……
说着说着,李默成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完了,说的我都饿了……”
“那我去帮你找点吃的。”我跑到他家灶间,灶间里一片土黄,灶台那面墙熏成了黢黑,锅碗瓢盆无一不盖了一屋厚厚的尘土,我四下看看竟没有可以入口的东西,最后只在笼屉里找到一块脱水干硬的馒头。
我把馒头递给李默成,他试了半天也咬不下来,索性扔在一旁:“算了,我还是看书吧,看书就不饿了。”
我转头就跑:“你等我一下。”
我跑回家中,姥姥刚蒸了一锅窝头,我直勾勾地望着它们,仙气缭绕间窝头们安睡在蒸笼里,像一只只黄色的小猪。
“肚子饿了?”姥姥问。
我点点头。
姥姥说:“刚蒸出来,还烫着呢,一会儿再吃。”
我却等不得,搬起一个就跑,姥姥还从未见过我这样贪吃,紧紧地喊着:“得儿,小心别把嘴烫着!”
那窝头像烧透的煤块灼灼地咬着我的手,我两手来回倒腾着,一路跑到李默成家,还没进屋却听见李默成父亲的声音:“你还敢偷馒头了?怎么拿的?饿死你算了!”
我定住了,突然觉得李默成家院子阴惨惨的,像怪兽森林,我赶紧转头跑走了。
到家时,姥姥正在搅锅里的玉米粥,我默默把那个圆圆胖胖的窝头放了回去,姥姥问:“怎么没吃?”
“又不饿了。”我说,双手火辣辣的,手掌被烫红了一片,内心十分沮丧。
大丫和小葫芦来找我玩木头人儿时发现灵灵丢了,我也装作很惊讶:“呀,灵灵去哪了?”
“你没见吗?”大丫质问我,“是不是又让你姥爷拿去垫沙发腿儿了?”
姥爷在家修修补补用着木块时就在我积木盆里翻,若用其它的还好,那些细长条的都是我们的“人物”,我们在他们身上写了名字,可偏偏细长条的最好用,每每遭遇姥爷的毒手。而这次遇难的竟是灵灵,大丫和小葫芦都不禁伤心了,小葫芦扑扇着大眼睛蓄了满满的泪水,灵灵是他的偶像,他长大以后想成为灵灵那样的发明家。
失去灵灵,那盆积木仿佛失去了魔力,我们努力不再想起灵灵来,可终究玩得不开心。
可我并不觉得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在长巷里看到扶着墙、蹒跚走着的李默成,他父亲站在一旁,我没敢走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千千(八)
冬天的村庄是死寂的,我整整写了一上午,才渐渐从文字里抽离出来,我揉着酸痛的手腕,听着零零落落的炮竹声。
我刚刚站起身来,肚子却一阵抽痛。近几天总是一阵一阵的假性宫缩,而这次却痛得很厉害,我扶着床静静等着疼痛过去,下身突然一阵温热,我心里一个激灵,褪下衣裤一看——一片鲜红。
我飞快地扫视着这间陋室,把待产包和几件衣物拿了出来,最重要的是钱——我翻出钱包,不看还罢,一看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穷,我倒吸口凉气,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踉跄地打开门,门外一片灰蒙蒙的天地,冷风如刀,我裹紧外衣去找葛姨。
葛姨正拎着扫帚从外面进来,她一见我立马变了脸:“你这是咋了?脸色这么差?”
“见红了……”我说。
葛姨把扫帚一扔:“得去医院啊!”她一面解围裙一面往屋里走,还没进屋又转过头,“这得找你三大爷,我看看他在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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