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的明月

      故乡的父老还记得我，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光着一双小脚丫，在御河沿兒的沙滩上跑来跑去，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驸马古渡上每一块古老的青砖还记得我，一个幼小的身影在木船与码头之间的艄板上跑来跑去，童稚的笑声与涛声一起迴响;巍峨的石牌坊还记得我，一个身穿对襟汗褂的童子在它的俯视下，弯着腰双手抚在膝盖上，出神地观看一排笸箩里欢蹦乱跳的鱼虾，不时摸摸跳跃的鱼兒;如果唐代的古棚还存在，它也一定会记得，在入夜的灯火中，有一个顽皮的男孩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欢声笑语声震棚宇。

    就这样，我在故乡怀抱里无忧无虑地长到了8岁。

    忽然有一天，吃完晚饭后大约一个钟头的时间，老街上传来震天的锣鼓声，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比正月十五闹元宵、玩社火都热闹。明月光下，奶奶臂戴红袖章，踮着一双小脚回到家中跟娘说:"大跃进了，县里正组织庆祝游行，明天就要进入共产主义啦，领着孩子到大街上看游行吧!"正在小学上一年级的我，大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奶奶:"什么是共产主义？"奶奶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共产主义。"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晚上的月亮分外明，月光为石牌坊、大茶馆、天棚、张家铁货铺的两层灰瓦覆盖的楼房、王氏贞节坊与大石桥，还有弯弯的老街洒上一片银辉。月光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们高举着彩旗，敲锣打鼓，一波一波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仿佛整条古老的街道都在震颤。这个大游行持续了一整夜，直到月兒西下。

  就在那次大游行之后不久，母亲带着我与两个妹妹离开了故乡。临上汽车那天黎明，母亲收拾了衣物，装满两个包袱，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弯下弦月挂在天边，朦胧的月光穿过自己手植的一架梅豆与丝瓜，碎碎的月光光影斑驳地洒满一地，故土难离的惆怅涌上心头。是啊，从我记事以来，看惯了故乡的明月，多少往事浮现在脑际。

    我爱故乡的明月，明月下有多少欢乐的记忆。老宅的东北，有一口一亩大小的池塘，每到夏季，池塘里碧水荡漾，月上柳梢头，我与小伙伴跃入水中，水性最好的锁成叔会把肚皮浮在水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脸浮在水面，眼望一盘圆月，扯着嗓门连连喊着:"月姥娘，月姥娘!"其他小伙伴也一起随声附和，让一池碧水荡起重重的涟漪。

      我愛故乡的明月，明月下有多少神奇的传说。那口大池塘的东边，有一口古老的砖井，井边是一座古庙，古庙的北墙外，长着一棵巨大的桑树，这棵桑树不知生长了几十、几百年，每逢桑椹红了的时候，郁郁葱葱的桑叶间，挂满一颗颗玛垴般的桑果，总是招来一只只花喜鹊，跳跃于枝头。镇上的老人们说，树下的古井是老街的东井，它与一里之外的西井，是凤凰的双眼，是古镇的风水所在，古镇就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而那棵桑树，就是凤凰的凤冠，长出的桑果，就是冠羽上的美丽图案。老人们说，桑椹能医许多病，但必须等桑椹成熟变黑才能吃，否则就会变成黑老鸹。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孩子们在桑椹变红时，垂涎欲滴也不敢上树采摘。庙里曾经有一位穷苦的老人，看护着这棵古树，于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夜半时分，在一轮明月照耀下攀上古树，骑在它的枝桠间，尽情地采撷，一边采，一边往口中填，下树时，每个人嘴唇、牙齿都染上了紫黑，心中却香甜如蜜。

    我爱故乡的明月，明月下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八月十五放河灯，是故乡古老的风俗。中秋月圆，老街东头驸马古渡上，宽宽的沙滩边，爷爷携孙，爹娘引子，站立在水边，明亮的月光下，宽阔的御河上，千百盏河灯在河面上漂浮，西瓜灯、兔兒灯、莲花灯，各式各样的河灯随波逐流，灯光辉映在河面上，流光溢彩，寄寓着人们的美好心愿，缓缓北去。这时，若站在河岸上向北遥望，御河水向东又折向北去，那就是存在了千百年的北河湾，两岸红红的高粱间夹着一脉秋水，浩浩汤汤的碧水载着无数盏河灯也载着人们的美好心愿流向远方，星星点点的河灯成了一条曲折蜿蜒的长龙，宛若天街上的夜市，扑朔迷离，在水汽的蒸腾下逶逶迤迤，若隐若现。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明亮的夏月夜，依偎在曾祖母的怀抱，她老人家坐在麦草缀成的凉席上，手拿一柄小小的蒲扇，为我拍打着蚊虫，月光透过大枣树蓊郁的树冠，把碎银般的光辉星星点点地洒满一院，也洒在身上，老人仰望月亮，讲述着嫦娥奔月的故事，为了证实故事的真实，她又拄起拐杖，牵着我的手离开树下，一一指点着月中的嫦娥、玉兔、桂花树、两个孙猴与石臼，一时间，仿佛广寒宫中的人与物活了起来，充满童话的乐趣。

      金窝银窝，不如咱的老土窝。8岁那年对故乡的别离，难舍难隔，难把外乡当故乡。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里，每逢皓月当空，就想起故乡的明月，想起月光下故乡的景物，想起故乡的亲人，心中升起无限的惆怅。也许是时势创造时空，也许是故乡在冥冥之中的召喚，在外生存、在外求学11年以后，我又一次扑进故乡的温暖怀抱。

      历史是那样地巧合一一1958年在大跃进的浪潮中，震天的锣鼓，无数面彩旗把我从故乡送往异乡，1969年，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代浪潮中，震天的锣鼓，无数面彩旗，又从异乡把我送回故乡。更为巧合的是，那一天是1969年3月2日，农历是二月十四，又是一个皓月当空的日子!那一晚，走在故乡老街上，长天澄碧，月明星稀，我是何等地感慨呵!8岁离开故乡时，晨月把光辉洒满一地;11年后，又是明月把我揽入故乡怀抱。只是走时，一身母亲缝制的对襟夹袄、粗布长裤和一双布鞋，这次回乡，一身那个特殊年代标准的"知青"装束一一草绿色的军上衣、军裤、解放式帆布胶鞋，头戴一顶草绿色军帽，上缀一颗红五星，身背打得方方正正的行李卷，斜挎一个草绿色的军挎包。走在朦朦月色下的老街上，看着似曾相识的旧时景物，仿佛走在时空的隧道里。带着离別父母和我生活了11年的城市的离愁别绪，我久久踯躅在兒时曾一千次、一万次走过的街道上，月兒依旧是那样地明，心绪却有着淡淡的哀伤。

        不知不觉间，来到老街尽头的驸马古渡，看着飞架于御河上的七一大桥与长堤下的河水，清代康熙年间馆陶县主簿王金的一首旧诗涌上心头，"驸马知何代，传闻渡在斯。滄桑眼底变，风景望中疑。鸥鸟随波处，芦花照岸时。行人经此地，吊古不胜思。"时过境迁，物换星移，让我这个归来的游子感慨不已!

  "回来吧!小儿。"伯曾祖母手抚我的肩膀亲切地说:"水流千遭归大海，归来归去归回来。回来喽好!"从此以后，故乡的明月伴我度过3年的青葱岁月。

    最让我痛彻心扉的是，老宅里那棵已生长了200多年兄弟合抱的大枣树还在，而我从小最依恋的长曾祖母，也是最疼爱我的一位曾祖母已在11年前，我少小离家后不久即离开人世。物是人非，景物依旧，这是人世间最伤感的事。我多想听她老人家讲故事，多想听她老人家亲切的呼喚一声:"延宾，叫老奶奶看看长得有多高啦？"但这，已成一枕黄粱了。我已长成一位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离开故乡时长曾祖母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再也见不到她亲切的慈颜了。

    亲人已逝，故乡宛在，乡关的那轮明月依然照耀着这块多情的土地和那条蜿蜒流淌的母亲河。我依然爱着故乡的明月。

    只是这种爱，是一种升华了的情爱。

    多少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走在故乡的田埂上，手持一把铁锹，看着人工大渠里汨汨流过的御河水，淌入久旱的农田，滋润着故乡的田园，一棵棵禾苗丰满了身躯，舒展了筋骨，一片葳蕤;流水灌满一畦，我挥动铁锹挖开畦埂，让甘甜的河水流进下一畦，月光洒满长满秧苗的土地，那哗哗的流水声仿佛一曲悠扬的小夜曲，也滋润着我的心田。

      多少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劳累了一天之后，踏着皎洁的月光，走进贫下中农的土屋，坐在土炕上，与父老乡亲们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讲述学习心得，坚定了我"扎很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的意志，让我一腔青春的热血激情澎湃，決心把壮丽的青春献给故乡，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踏着月光又回到简陋的房屋，多少次拿起钢笔，在日记中写下"胸怀朝阳干革命，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豪言壮语。

      多少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脱下劳作一天浸满汗渍的衣衫，洗去满身的尘土，換上雪白的衬衣、整洁的单裤与崭新的网球鞋，漫步月光下的卫运河七一大桥，月明星稀，清风徐徐，耳听着奔腾的涛声，浏览着两岸的迷人夜景，仿佛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与艰苦的处境，又回到已然梦中的学生时代，与我在故乡的同龄人伙伴畅谈未来的理想，述说着报国的壮志。

    在我的知青生涯中，保需、修峰、建法、永臣、亚军诸君，既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同龄人，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有时相约一、二，有时三、五成群，漫步在故乡的河岸边，抑或徜徉在故乡的长堤上，相同的青春年华，相同的志趣取向，把我们相聚在一起。一次去约保需，进得他的家门，听得一曲《江河水》的二胡独奏，如诉如泣，深深地吸引了我。月光下，他独坐方凳，双眼微闭，也把他自己带入曲子的意境。保需君，是县一中的高材生，毕业后回乡，家中贫困，农活艰苦，学生时代的美好理想一朝化为泡影，此时，他青春的苦闷无言诉说，于是我就成了他的知音。那一天，我约他一起，缓缓地走过大桥，越过长堤，向东一直走到馆陶古城。我被他的愁绪所深深感染，也不由地长叹一声。我在故乡这些意气相投的风华少年，常常探讨人生价值、理想信念、未来发展，那是一群多么单纯、多么真诚的一群青年人呵!

    我曾有一篇回忆在故乡打机井的文章，写的是风雪之夜打井的往事，但我同样记得清晰的是，又是一个夜晚，雪后放晴，月光照在无垠的雪野，天气愈加寒冷，跻身于打井的同伴之中，踩着结了冰的雪地，一圈一圈无休无止地推着驱动井锥的绞盘，苦中取乐，轮番讲着故事，直到雄鸡三唱，红日初升。

      蹉跎岁月，已成记忆。回首流年，无限感慨。在那片深情的土地上，留给我太多太多的记忆。在我人生的旅途上，曾见过莺飞草长的三月江南春江花月之夜，曾饱览秋色无边的塞北坝上的皎洁明月，也曾欣赏过高挂于西域边陲的天山之月，但我最刻骨铭心的，仍是故乡的明月。

    一轮圣洁的充满故乡亲情浩浩明月!

    一轮圣洁的充满乡关情思的浩浩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