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临睡前,我又想起奶奶。
奶奶今年八十,虽然我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年前由于疫情原因,在朋友家休整了一段时间,于是共同相处了大半个月。(为叙述方便,以下简称奶奶。)
这里是浙西南的小县城,奶奶以前住在更偏僻的小山村里。后来跟着儿子媳妇一起来到了城里,这一住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她没有做过饭,于是烧菜的技能也渐渐退却了。
奶奶不识字,看不懂电视,也不怎么听得懂普通话。但是,她喜欢说话,方言大段大段从她嘴里冒出来,像是炉子里烧开的水。她就那样坐在床沿边,面对着阳台,那些老旧的话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出来的。
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从背后看过去就是座雕塑。碰到晴朗的天气,她就趴在窗户边往外看,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其实窗外也是房子,一幢一幢的房子,一户人家又一户人家。没有农田,没有老人,没有圈养的鸡鸭。
她很少出门,这个小区除了儿子女儿一家,没有她认识的熟人。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她就出去过一次。
那天下午,我在厨房里洗菜。她突然兴冲冲的跑进厨房,用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我,
“下面有卖豆腐的,我去买点豆腐好不好。”
我一瞬间有些愣住了,她很少主动跟我搭话的,可能是因为语言不通。她站在我面前,不自觉得举起了两只手,一副期待着得到肯定回答的样子。
“底下卖豆腐吗?那你去买吧。”虽然我听不懂菜贩子吆喝的方言,但还是让她去了。
她急着跑进房间,又快步跑到门口换鞋子,嘴里还念叨着“买两块豆腐来吃吃。”临出门时,弟弟喊了一句,“记得戴好口罩。”
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打开大门,她笑着递给我两块豆腐,白色塑料袋里还有点浅黄色的卤水,豆腐也温温热。
“买了两块豆腐,够吃吧?”
“够吃的,晚上就给你做。”
那天的晚餐我做了煎豆腐,但是她也没吃几块。可能买豆腐的心情已经美过吃豆腐的心情了。
自从阿姨叔叔外出复工之后,晾衣服洗衣服的家务活就落在了奶奶的肩上,大件的衣服没让她洗,就洗洗孙子孙女的袜子之类的。
每天九点左右,我迷迷糊糊还在梦里的时候,就听见门锁悄悄转动开了,紧接着是衣架晾衣杆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叮叮哐哐”的。我翻了几个身,过一会儿,没声了。正准备再继续睡个回笼觉的时候,水龙头又打开了。
活儿干完之后,她就又把门关上出去了。我中午起床去洗手间会经过她的房间,有时候她穿戴整齐默默坐在床沿,下雨天就躺回去了。
天气好的下午,她会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从阳台到客厅、卫生间、房间。客厅、厨房、卫生间的垃圾桶如果满了,她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第一时间换鞋出门扔垃圾,扔完之后又立马换上新的垃圾袋。
有时候我在厨房烧饭的时候,她也会凑过去,笑着客套几句,
“我已经不会烧饭啦,你会烧那就你烧吧。”
关于奶奶,我们讨论过好几次,
“她太孤独了,时间在她身上只是年轮,用来计数的那种。”
“对啊,她很健忘,你前一秒讲过的东西下一秒就又忘了。也看不懂电视,听不懂普通话,更不用谈用手机了……”
“她前半生拉扯了七个孩子长大,可是慢慢地就跟不上孩子的速度了,更别提孙子孙女了……”
奶奶去小姑家的前一天,兴冲冲的收拾起了衣服,大包小包的。中途突然跟聊起来了,
“明天我要去小女儿家了,去住上几天。”
“那挺好的呀,去散散心,看看外孙。他们也想你过去。”
“唉,小女儿家过得也不好,三个孩子呢,又都在上学,负担挺大的。”
“没事儿,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老人家嘛,少操心,能吃能喝就幸幸福福。”
“唉,那不行的,他们家里过得也不好啊,我去了还要天天买菜……”
后来我没插嘴了,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的听着。奶奶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肚子里的担心和苦水一股脑儿往外倒,尽管我听不太懂,但那是苦水无疑。
奶奶的孤独长在了时间的缝隙里,长在了每天的早中晚里。从小山村里搬出来之后,她不用上山砍柴、下地种菜,她在白净的房间里长久的静默,凝视,孤独就是在那时候爬上了她的肩上,从此没有再下来。
“是变老可怕,还是孤独可怕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问奶奶。
也许老年人没有孤独可言,有的只是无处打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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