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
奶奶对三叔能招到铁路部门当工人很有把握，广岩乡有5个指标，不少知青只上了高小，三叔上了中学，想着大伯兰盛成也在铁路部门工作，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只是有些担心琼芳。
三叔虽说瘦，身体却也没什么毛病。他怎么也没想到因颈椎弯曲而体检不过关与成为一名铁路工人失之交臂。刚下乡时，挑重物压了肩，当时疼得厉害，习惯了也不感到怎么难受，渐渐不再放在心上。岂料，招工体检竟发现有这毛病。
看到广岩乡其他几名知青招工走了后的当晚，三叔没有回知青宿舍。收工后，他径自走到村后那座山上。快中秋了，天日渐转凉。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山坡上，荒草也染上金色，三叔只顾朝有光的地方走。转瞬，天色便暗下来，天与山、树与路已分不清，坡上有农民种的地，灰蒙蒙一片，他不管不顾狠狠踩上去。有狗吠声，不见路，他只是走着、走着。渐渐地，听不见狗吠、不见灯光，一弯银白的月时隐时现。走乏了，就地躺下，肩疼起来，他使劲捶打着，似乎要用尽平生的力气。坡上的露水浸透了他的背，一阵刺骨的凉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隐隐又有狗吠声传来，远处有微明的光亮，起身，朝着那亮光走去。
琼芳见三叔一个晚上未回去，一个人偷偷在村子里找，天亮还不见人，情急之下一大早跑到隆德镇找奶奶。奶奶因三叔招工的事天天回家，刚得知三叔招工的事没戏了，却又见琼芳一大早跑来带来这消息。赶紧让小七到学校请假，自己匆忙跟着琼芳向广岩乡赶去。却听村里认识三叔的人说，在地里劳动呢。奶奶旋即赶到地里，看见三叔挑了满满一担土正往前走着。奶奶叫了一声“新生”，声音骤然哽咽。三叔对奶奶的到来并不吃惊，答应一声又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奶奶看见三叔戴着草帽、穿着跟当地农民一样打补丁的旧衣、挽着裤脚、一只胶鞋已穿孔，被挑子压得斜下来的肩，步履艰难地在田埂上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少挑点”尚未说出口，一阵风便吹走了她的声音，三叔的背影渐渐被两边的麦地淹没了。
奶奶回到“红星”小学就病倒了，烧得昏昏沉沉，只得请假。突然收到了几年未见面的好友郭明月的信。信上说，她丈夫已调回城里工作了，正想方设法把她也调回去。她打听到文教局也要招工，下乡当知青的女儿准备报考。奶奶的病似乎转瞬好了起来，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继爷爷，让继爷爷赶紧告诉三叔。继爷爷让她不要这么着急，等先把事情打听清楚，有眉目再给三叔说。
奶奶又千方百计打听，消息的确属实。刚一兴奋又担心三叔的劲椎弯曲会影响这次召工，越想越害怕，尽管继爷爷说这次是文教局不同于上次，但她仍不放心。
奶奶准备给文教局负责招工的领导送礼，遭到继爷爷反对，但她还是买好了礼物。奶奶打听到负责这次招工熊主任的家庭地址，礼拜天一大早便拎着礼物进城，到城里已晌午了。奶奶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估摸午饭时间已过便往熊主任家走去。走到门口，她听到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正叫着“熊主任”，奶奶赶紧离开，只得又在街上晃悠。一个小时后，又返回熊主任家。这次没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只听到自己心猛然得跳动着，她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敲响熊主任家的门。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奶奶听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熊主任在吗？”
“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门关上了。奶奶只得踩着沉沉的步伐又在街上晃悠。天色渐渐暗下去，拎在手上的礼物也越发沉重起来。她猛然想到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东西给那女人呢，那女人多半是熊主任老婆。奶奶旋即又赶到熊主任家，比上次敲门多了几分气力。还是那女人开的门。
“熊主任不在。”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给你们带了点家乡特产，我是红星小学的白凌云。”奶奶慌忙把礼物放在那女人手里。
“这怎么好意思哟。”女人挤了一点笑容，总算把奶奶让进屋。
奶奶向那女人简单说了一下三叔的事，末了，艰难地说道：“还请熊主任帮帮忙。”拼命忍住才不让眼泪掉下来，起身要走。
那女人又把礼物拿给奶奶，奶奶慌张摆手，赶紧逃到门外，一阵小跑到街上。心仍狂跳着。
回到隆德镇，天已完全黑下来。花了两个月工资买的礼物总算送了出去，奶奶回到家后又骤然兴奋起来。想到三叔在文教局工作肯定比铁路局好，以后有机会再读点书，做老师总比当工人好。奶奶到底没忍住，把这消息告诉了三叔。
郭明月的女儿招工进了文教局，三叔仍杳无音讯。尚未等奶奶打听究竟，她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一进校长办公室，奶奶顿觉脚下像踩了棉花，她看见桌上正堆着她送给熊主任的礼物。那堆东西像长着眼睛一样，一个个咧着嘴嘲笑她，她厌恶那堆东西，它们一个个围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见校长的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说什么。奶奶像迷了路，不知闯进了什么地方，只想快点逃出去。末了，只听校长说写检查，在全校老师中作检讨。
三叔的工作自然泡汤了。“红星”小学呆不下去，奶奶申请调动，那怕更远更偏的农村小学。
奶奶不愿再住学校，清晨天末明就往学校赶，晚上回到家天已全黑了。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从前她总是害怕，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那时她独自走过那片树林没有一丝恐惧。深秋后，一天凉似一天，灰蒙蒙的天总像要下雨。那天离开学校时并无下雨迹象，奶奶走着走着，飘起了小雨，没带伞。走到小树林时，雨大起来，天也渐渐黑了。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在树林里穿梭，眼里总闪现三叔挑着担子头也不回一步一步远离她的画面。这种天气，他还在劳动吗？他要一辈子呆在农村可乍办？短短一段路，下雨天怎么也走不快，手电筒的微弱灯光照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奶奶感到脚下着实沉得很，仿佛走不回去，索性就在树下躲起雨来。上下班这条路虽说远又走得艰难，她却喜欢走在这路上，没有起点、终点、没有尽头，只是走着、走着。躲在梧桐树下，她觉得自己好长时间都没有这样平静过，连风声、雨声也变得曼妙起来，听着听着又像在哭泣，流不尽的眼泪。雨似乎小了，奶奶又往前大步迈进。
1973年的冬天真是漫长呀，无论刮风下雨、下雪下冰雹，奶奶都坚持每天回家。春天终于到了，早上尚未走到学校天就亮了，下班后走过小树林天方黑。有时斑驳的阳光穿过树叶映在地上的野花上，奶奶就在梧桐树下歇一会，她偶尔会想起30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第一次去重庆找工作的情景，而今三叔在这个春天总算工作有了着落。继爷爷马上要退休，国家有政策，子女可顶班。三叔完全符合顶班的政策，只是继爷爷的工作单位属于大集体性质，三叔也只能进大集体。
三叔到底顶了继爷爷的班，进了永青镇供销社，离隆德镇不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