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农村母亲无法进入的Web2.0
农历大年28,准备年货的日子已经接近尾声,自炸食品的活动被提上日程。
坐在灶房里安静地烧火,看着母亲把一个个素面丸子放进油锅,等到满锅金黄时,全部捞起。炸丸子的程序结束后,紧接着便是剁碎的鱼块、鸡块。自我记事起,这些程序从未发生改变。心情好的年份,母亲还会炸上一些芝麻叶当做日常零食。比如今年,母亲把她会的厨艺悉数做了个遍。
油炸年货食品时,最忌讳客人的突然造访,烧火的人也最好是保持安静,避免多嘴,否则锅里的油会骤然减少。
“妈,你要不要炸一些花生米,亲戚来了可以多一道菜?”
“没人吃啦,都不稀罕。艳辉他妈炸的好吃,拌上鸡蛋,平时都可以拿着吃,说是搁网上学嘞,你后面那个嫂子也会,都是看手机看的。”
“咋都是看手机呀?”
“咦,咱庄儿那些妇女会嘞可不少,做的也好吃,前几天还拿给我尝,都是手机上看嘞,你要是想吃,开学走我给你炸点儿试试。”
“中!”
母亲的风光年代
母亲生于50年代的一个地主家庭,孩童时期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物质贫乏的年代,家中吃的却都是白面,同时养着村里为数不多的骡子,同龄人都羡慕母亲手中不断的零花钱。后来,家中突遭变故,作为家中长女,母亲早早担起了照顾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的责任,上学的机会也都留给了他们。
母亲年轻时聪慧过人,拥有超强的口算和记忆能力:母亲14岁就跟随村里人走南闯北走货做生意,算账几乎是张口就来。后来母亲发现我们算账都要启动手机的计算器功能时,满脸的嫌弃和不屑,说我们白白上了这么多年学;母亲还能做到对很多饭菜的样式过目不忘,人民公社大食堂那会儿,扎着两根麻花小辫的母亲是做菜一把手,人人都称道母亲的手艺。以致现在的她无比发愁我们不会做饭这件事,我们用“点外卖”反驳她,还要给她解释什么是外卖。
嫁与父亲后,母亲成为村里人人称道的好媳妇儿,操持家的能力也是数一数二,做菜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村里的宴请场合:街坊邻居谁家来了亲戚,都要请母亲去帮把手,尤其是同宗族的两个婶婶和两个嫂嫂家,母亲成为他们家厨房常客,受欢迎程度也是一时无两。
这些过往成为此时母亲最津津乐道的事情。
而今,一位文盲母亲正在被手机时代所抛弃。
被排斥在互联网之外的母亲
母亲使用的手机是所谓的老年机,只具备接打电话的功能,姐姐的孩子与她视频通话,只能通过父亲的手机转接。父亲使用智能手机的熟练程度进一步加深了母亲对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焦虑和不安。
寒假时,我与弟弟最先到家,二姐的四岁儿子每天都要与父亲视频通话,母亲嘴里说着“小孩儿事儿真多”,但总要凑到父亲旁边与自己的外甥聊几句。大姐的小女儿说要与母亲视频聊天,母亲等了好几天也没有音儿,除夕夜的前几天,母亲一直在唠叨这件事:
“你大姐说让小妮儿给我视频,咋没音儿了呀?趁着恁在家,也有手机,等恁都走了,还是看不上呀。”
一直到大年初一,母亲最后接到的是几个外甥(女)的拜年语音,心心念念的视频聊天愿望最终落空。
父亲喜欢问我们如何使用新的手机功能,这时母亲也会凑过来看一番。
除夕晚上,我教父亲使用抢红包功能,母亲便凑过来看,说着:“一个老头子,你教他那么多干啥,会接打电话不就行,就这晚上还不睡觉,学多了更不睡了。”父亲此时在《今日头条》上抢到了红包,顾着高兴,并未理会母亲。我看到母亲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父亲习惯于通过手机端观看电视连续剧,而这一活动通常在晚间。同床的母亲不得不忍受手机发出来的聒噪,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让一位以前日落而息的人可以追剧到凌晨。隔着房间,我都可以听到母亲让父亲关手机睡觉的声音。
母亲不明白的地方还有我们讨论的东西。我和读大四的弟弟寒假在家时,喜欢在餐桌上讨论最近的新闻,父亲比较乐于加入我们的闲聊。
年后的一次早餐,电视里正在播放撒贝宁主持的《经典咏流传》,我就说起以前的主持人是李咏。
父亲说:“他不是得癌症去世了吗?”
我特惊讶地问父亲:“你咋知道的”,同时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弟弟。
我弟弟倒是一副了然于胸的嘴脸:“你难道不知道咱爸天天看新闻吗?他手机上装的《今日头条》、《火山小视频》啥的。”
半晌没讲话的母亲似乎终于等到了时机。
“你爸他,跟小孩儿比着看手机,天天看到半夜,也不知道看些啥?”
母亲偶尔也会和父亲一起观看电视剧,两个人对着一部手机安静地坐着。母亲不时地会说出心中疑问,她听到的台词并不是真正的台词,能看懂字幕的父亲很少有耐心为她解释。
有时候,那些对我们来说浅显易懂的信息,母亲理解起来却是十分困难,这个时候的我们总会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说一百遍了你不会用手机也是白搭。”
“恁不说我咋懂,我年轻那会儿比你们现在懂嘞太多了,不就是现在撵不上了才问恁。”
姐姐过年回家给父亲带了一部新的智能机,母亲的眼神里满是羡慕。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对我们说:“可可跟你嫂子买了部手机,她也不识字,就用那刷快手,天天刷到九点多才睡,你们啥时候也给我买个,我也看看快手是啥。”
而后自己又说:“唉,也不认识字,还是用我这手机接打电话吧”,落寞的神情不免让人心疼。
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烧火,母亲做饭,她突然说起今天在村里和人闲聊时,在别人手机上看到的视频,“一个个老婆婆说家有十好的”快手视频,她学了一遍又一遍。饭做好后,又跟弟弟学了一遍。
如今,母亲仍是只认识手机键盘上的九个数字,口袋里装着记录有家里每个人电话的号码本,有事儿的时候,就一个一个的按下对应的数字键。
整个寒假期间,我、父亲、弟弟几乎都是晚饭刚结束就各自抱着手机回到房间,母亲有时会看会电视,更多的时候是做完家务就回屋,伴着父亲的手机声躺在床上。
融不进的互联网,化不掉的关爱
大年初一,我们全家去太昊陵烧香祈福,几番强迫之下给他俩拍了几十年来第一张合照。父亲的手机屏保是母亲的照片,问起什么时候拍的。
父亲说:“恁妈让我给她拍的,戴上了你姐刚给她买的新帽子”。
母亲说她从小到大没有拍过照片,说是那时候不流行,现在拍的人多了,都一个个的拿着手机拍,都不忌讳啥了。
正月十六,父亲外出打工。母亲接触外在信息的中介被暂时隔断,与儿女视频通话的念想被随之搁浅。父亲把自己的旧手机放在了家里,告诉母亲说:“虽然没有卡,也可以用家里的网看视频”。我把那台旧手机上的软件都卸载,只留下了“快手”,对母亲说如何观看,但是偶尔弹出的“升级”信息,又为母亲接触互联网设了一道墙。
正月十七,我与弟弟回学校。临走前,母亲让我们给家里充些电费,说现在都是在手机上交了,要我们多交一些,万一断了电她也不知道怎么交,弟弟充完电费后,也帮母亲充值了手机费。
出发时,跟她说了再见之后,母亲转身进了屋。两分钟后,弟弟说母亲出来了,后视镜里的她静静地站着。母亲从家门口移步到屋后,又从屋后走到村口,久久地站着,直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新的一年,母亲的想念又要寄托在老年机的数字按键里了, 以及那碟农村版”网红油炸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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