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刚刚落山了,天还没有彻底昏暗下来,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穆儿,吃慢点,别噎着了。”
“怎么会噎着呢?这么大个人了。”
“你是要出去吧?外面冷,要多穿件衣服。”
“咳咳…咳咳咳”
“知道了。”
周穆的母亲夹起几根蒜苗,放到了周穆碗里。
“别挑食,多吃点蔬菜。”
“好,好…”
“我出去了,门不用锁,有急事打我电话。”
“诶,等等。”
母亲缓缓走到周穆面前,将黑色夹克里面衬衫的领子翻了翻,随后拉上了夹克的拉链。
“帅小子,去吧,可别乱脱衣服冷着了。”
“您放心,多大个人了。”
周穆不紧不慢地穿上鞋子,轻轻把门带上,缓缓地走下了二楼,脚步声很轻。二楼房间的窗帘与窗户都是敞开的,屋子里没有开灯,昏暗一片,只有客厅的灯光微微透进房间。转过头来,外面的风很大,周穆朝着巷子口跑去,劲风将他的头发倒竖着,敞开的夹克在风中飘扬。
风很大,路上没几个行人,路灯给空荡荡的街道铺上一层暖黄,风卷起几堆碎叶在地面上起舞。
“诗静~我滴个诗静呦~”
周穆双手放在嘴巴两侧,作喇叭状嚎着,声音随着风飘到好远。
“你喊什么呢,神经病!”
一位身形可人的姑娘睁大着眼睛,带着笑,朝周穆跑了过来,对着周穆的胸口甩了一巴掌,随后恼怒地看了看周围。
姑娘套着一件白色的外衣,个子不高,体型很瘦。她的脸颊小巧,眼睛偏圆而饱满,鼻梁不挺不塌,笑起来很可爱。
“怎么说话的呢,小家伙”
周穆轻轻瞟了姑娘一眼,眉头微皱,一副严肃的样子,嘴角有微微上翘的趋势。
“错了错了,穆哥儿。”
“这才对嘛,走,咱去街上逛逛。”
树被风吹得摇晃不止,二人眯着眼睛,轻轻靠在一起。周穆冻得打起了哆嗦,随后慌忙拉上了夹克。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街道两侧是一家家店铺,人们的谈笑声,各种塑料袋,轮子滚动,汽车轰鸣声不绝于耳。宁静而又冷清的夜此刻已经不见踪迹,四周暖和了许多,可二人仿佛靠得更近了。
小餐馆里,空空的,老板在擦着桌子。一位有些秃顶的大叔背对着门,喝着牛肉面汤,发出呼呼的声音。
诗静有些迟疑得站在门口,看了看店内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了10的位置,随后又看了看周穆。
“没事的嘞,走吧。”周穆满不在乎说着,大大方方推开了门,就近坐在了靠门的座位上。
“老板,一碗牛肉面”
“那我要蒜苗炒肉盖饭”
“天老爷,怎么会有人爱吃那种东西。”
“怎么了嘛,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我跑到那边去吃,不和你坐一起。”
诗静笑得几乎说不出话,“你干嘛哩,快坐过来”
“诗静,明年我们一起考出荷苑,跑到上海去”
周穆轻轻挨着诗静,歪过头注视着她,有些郑重地说。
“嗯!就是不在一个学校,要等四年哩。”
“没关系,等毕业工作了,我们租个房子,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唉,四年还是难挨,我们从来没怎么分开过呢。”
“没事,没事。对了,去上海前,咱俩先去哪儿玩一趟吧?”
“玩一趟?”
“嗯,坐火车跑到个随便什么地方,玩个几天。”
“好啊,不过不制定一下计划去哪儿玩么?”
“计划再说喽,又不急的,倒时候随便上一辆火车,在一个名字好听的站台下车。”
“好,我反正都听你的。”
“行。”
菜终于端了上来,一碗番茄炒蛋盖浇饭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二人都很开心。
2.
多经典的歌后,一霎眼已走,缠绵着青葱的山丘,转眼变蚁丘。充斥着惋惜的低沉嗓音响起,那是周穆的电话铃声。
“喂,妈。”
“穆儿,吃饭了没?”
“有的有的”
“你那边气温又低了,多穿了衣服没?”
“有的有的”
“学习有没有抓紧?”
“有的有的”
“女朋友呢?”
“有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马上就要考试了,背书去了,改日再聊,我的好母亲。”
嘟嘟嘟…
母亲说的真没错,这天突然就冷得令人打颤,真是太奇怪了。看来她老人家知道我有女朋友了,不愧是我的母亲,料事如神。那干脆豁出去,今年放假带诗静去见见她!
窗户敞开着,宿舍里只有周穆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内黑漆漆一片,暗淡的没有一丝光线。窗外的蝉凄厉地鸣着,令这本该肃穆的夜怎么也静不下来。
嘟~嘟~
“诶?”
“想我了没?”
“没想,和某个人一样。”
“哼,我不信,除非你和他一样口是心非。”周穆挑了挑眉,随后语气变得温柔起来。
“诗静,再过两个月放假,我带你去见见我母亲好么?”
“啊…怎么这么突然。”
“没关系的,我母亲可好说话了,她是世界上最温柔善解人意的母亲。”
“好。”
“我想你了,真想和你永远不分开。”
“我也是。”
嘟嘟嘟…
春日里总是不见太阳,但大地却因这细而密的雨丝显得更加生气了起来。周穆站在亭子外侧淋着雨,水珠在他的短发上凝结,一闪一闪。诗静站在亭子里边,穿着一件薄薄的卫衣。
“诗静,马上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感觉有些措手不及。”
“我,还是想去偏远山区当老师。”
“…”
“那些孩子也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不是么?”
“抱歉,没能答应承诺你的未来。”
“我支持你。”
“真…真的么?”
“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在你身边就好。”
周穆紧紧拥抱着梨诗静,雨顿时停了,太阳突然升了起来,身旁一切的事物突然都变得很亮,反射着太阳金灿灿的光芒。
“呼,突然好冷啊,真是奇怪。”
“咦?怎么突然下起了雪?”
“诗静?诗静呢?”
咦?到底是怎么了呢?好冷,真的好冷啊。
“穆哥儿,想啥呢!”
“哎呦!吓我一跳!”
“额,我们现在是在干啥?”
“你傻了?要过年了我们准备回家啊!”
“哦!想起来了,考完试了。走,带你回家尝尝我母亲的绿豆冰棒,可好吃了呢!”
“带,带我回家?干嘛这么突然…”
“过年…快过年了?”
“我得好好准备准备,感觉好害羞呀,怎么这么突然,你也真是的,想到一出是一出!不过,这才像穆哥儿嘛。你妈妈不会好凶吧,哎呀,真是的!还有就是大冬天吃冰棒嘛,还是算了吧,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吃哩!”
“诗…诗静?”
“怎么了?穆哥儿?”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
“诗静?”
我这是怎么了?
“别,别过来,救命!救….命”
“谁在那儿!”
“我过去看看。”
“你看见了。”
“没,没有。”
“你报警了”
“我,我刚路过这儿。”
“是么?”
“真的,我,我没骗你。”
“你走吧。”
“谢,谢谢。”
“出什么事了?”
“解决一只跳蚤。”
“真晦气!”
“他还和我说谢谢呢。”
那个背影,有些矮小,慢慢悠悠的,越走越远。
3.
周穆艰难地爬了起来,眼睛被太阳刺的几乎睁不开,他半眯着眼,一只手在空中摸索,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彭!一声巨响吓得他一哆嗦,赶忙朝着后方退了几步。“妈的,真晦气,这破箱子怎么自己掉下来了!”一位中年男人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收拾干净,装在箱子里,随后艰难地抬回原先的地方。
周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全身紧紧缩着,一动也不敢动。他的眼睛终于能勉强睁开了,可周围的一切像是蒙了一层灰,于是他就这么傻傻的站在原地。等到那个穿着背心的男人拐出了这个巷子后,他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周穆找了个烧烤摊的凳子座下,他努力回想着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是他即将去山区支教的前一天,他从诗静家走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这个点路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连蝉都不再叫唤,燥热的风吹起树叶沙沙的响,蝈蝈在不知何处轻轻的叫。诗静的父母与他聊了几个小时支教的事,最终被他彻底说服,并且聊起了二人结婚的事。周穆与诗静都很高兴,没什么比得到了对方家庭的支持与祝福更好的事情了。
他离开诗静那儿,回家收拾明天要带的东西。路过一条离家不远的小巷子时,他突然听见了微弱的交谈声,好像是三个男人在吵架,其中一个的声音更像是哀求。周穆一直胆子不大,他准备一走了之。可走过那个巷口时,他隐约瞟见跪在地上的那位哀求的男人,而那站着在他身前的两名男人,手上拿着的东西闪闪发亮。他缓缓靠近,慢慢贴住另一旁的墙边,探出头去看。那闪闪发光的东西,分明是一把匕首。
他立刻把头缩了回来,呼吸开始不均匀了起来,他想立刻逃开,可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力,于是他慢慢蹲了下来。那名跪着的男人开始哭了起来,而一名站着的男人声音也愈发愤怒。他终于解锁了手机,紧张地按下报警电话,手抖的不成样子。“别,别过来,救命!救….命”。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半弓着腰,踉跄地往后面走,像学步的婴儿,像喝醉的酗酒者。
“你看见了。”
一名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想逃得更快些,却是突然顿住,随后慢慢转过身去。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既不惊讶,也不恼怒,而是缓缓朝他走来。
“没,没有。”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慢慢的,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最初想逃,因为男人离他还有十多米的距离,但他随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男人离他不到十米了。
“你报警了。”
男人瞟了一眼周穆手上拿的手机,随后又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走得很慢,像一只狩猎的美洲狮。
“我,我刚路过这儿。”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语调也开始颤抖。他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口水,脖子绷得挺直,眼睛睁得发胀,仿佛男人是一个黑洞,将他的目光都要吸进去一般。
“是么?”
男人在离他只有两米的地方停住了,双手交叉在肚子前,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一位不苟言笑的法官。
“真的,我,我没骗你。”
他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他感受到一种委屈的情绪在胸膛中回荡,这使得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他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与男人对视了一霎便将目光偏移至一旁,随后又看向男人。
“你走吧。”
男人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如同一位庄严却又仁慈的教父。
“谢,谢谢。”
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为何说出了这句话。由于太阳穴与脖颈处一直紧紧绷着,他感到有一些莫名的头晕。随后他怔怔地转身离开,跌跌撞撞,步伐很小。再之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4.
街上人流稀疏了起来,身边的餐馆敞着大门,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店员拿着一个铁盆,朝着外面泼水,那水正对着坐那儿想事的周穆后背泼去。哗啦~周穆匆忙站了起来,跳向一旁,皱着眉头看向那位头也没回的店员,随后目光在了自己跳开的地面上凝住。那一大片水迹像油墨,在地上画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仿佛要把他吸进去似的。
他茫然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太阳刚刚落山,天还没有彻底昏暗下来,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他敲了敲门,那扇门发出咚咚的响声,楼道间的声控灯亮了。屋内一片安静,没有人来开门,凛冽的风有节奏得响起,外面飘起了雪,周穆穿着一身短袖短裤立在门前,巍然不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一位头发白了几许的女人有些失魂落魄的走着,雪花落在她头上,又立刻被风刮走。
咚,咚,咚。
楼道间传来了鞋子与楼梯的撞击声,缓慢而有节奏,周穆嘴唇微微颤动着,依然伫立在原地,面对着门。6声响声之后,撞击声变得悦耳了起来,像前奏结束进入抒情部分的曲子,婉转而动人。这曲调慢慢演奏着,速度并没有变化,此刻却欢快得像野蜂飞舞,无比漫长的野蜂飞舞。在第13个音符响起之时,这欢快达到了顶峰,然后像乐曲结尾的最后一个音符,随着咚的一声一切戛然而止,时间就此定格。
随后,是下一首曲子,一首缓慢而悲伤的,却又无比短暂的曲子,那是审判的倒计时,是闸刀落下的顷刻。
砰!
曲子终了,伴随铁门的一声巨响之后,天地间只剩无边的寂静。
周穆依然站在那儿,对着紧闭的铁门,唯有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天刚刚亮,昨晚的那位女人提着一个袋子,准备下楼,此刻周穆与她面对着面。那张温柔美丽的脸上,已经遍布着沧桑与忧愁,挂在眼睑下的眼袋鼓得圆圆的,颧骨处顺下去的皮肤全部布着一层淡淡的红斑。周穆泪流不止,声音颤抖地喊着:“妈…”
女人却似没听到一般,撑着扶手慢慢走了下去,那佝偻的背影像一具骷髅。
“阿姨,您别天天来了,我们有结果会通知您的。”
“罗队长,这都七年了,杀人犯已经逍遥法外七年了啊…”
“可您这天天来也没用啊,我们一定会尽力把凶手招出来的。”
周穆倚在大门旁,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母亲,那一天雪下得很大,几乎没人外出。警察局门口街道上有几条车痕,从左边来的人行道上有四行脚印,往右边去的只有两行。
5.
“罗先生,又是您来接小孩啊。”
“是啊,太冷了,舍不得孩他妈出来挨冻。”
“哎呀,做您妻子可太幸福了,真叫人羡慕!”
“哪有,和她在一起,是我的福分。”
“诶!罗杰超,你爸爸来接你了。”
“爸爸~”
“哎呦我的小宝贝,真沉啊!今天有没有乖乖的啊?”
“当然了,今天语文小测我考了一百分呢!”
“真棒!回去让妈妈好好表扬表扬。”
咚咚咚…
“谁呀?”
一位穿着白色卡通睡衣的女人打开了门,朝着外面张望着。
“是…是”
咚咚咚咚,沉重的响声以及喘息声突然传来。
“哎呦,妈妈怎么知道我们要回来啦?”
“诶?老公你回来啦。”
“妈妈肯定大老远就感受到小杰超考了满分,所以迫不及待过来开门啦。”
“杰超考了满分啊?哇,真厉害!”
“老公,外面好冷吧,快进来烤烤火,小太阳帮你们开好了。”
“老婆大人真体贴。”
砰!
大门被用力地带上,屋内暖暖的气流跑了出来,随后立刻被外边寒冷的风侵蚀,湮灭。
周穆轻轻咬着牙,嘴唇紧紧抿着,心口一阵疼痛。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接着停滞在了半空中,微微颤抖,然后极其快速地放下。他的头转向楼梯那一旁,叹了一口气,身体慢慢也跟着转了过去,整个人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最后慢慢走了下去。一,二,三,他停了下来,朝着右边崭新的白墙瞥了一眼,凝视许久,最终还是迈起了步伐。半晌,他依靠在扶手上转了个弯,又接着走下一层楼梯,一,二。他又一次停了下来,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颗冰冷却依然跳动的心再也承受不住这重压。之后,他愤然转身,朝着那扇门走去,两步并作一步,一下就到了门前。这次,他平缓而有力地举起了右手。
咚咚咚…
“哪位?”一位长相憨厚的男人打开了门,他的眉毛短而浓厚,眼睛扁而长,鼻翼稍宽,嘴唇有些厚,面带微笑朝着外面张望。周穆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随后径直往屋里走,二人几乎要碰撞到一起时,周穆穿过了他。
“咦?听错了么?”砰!门再次被关上,寒冷的气流卷入几缕进来,驱散了门旁的暖气,令这位罗先生打了一个哆嗦。
“老公,谁呀?”
“不知道呢,可能是听错了吧!”
“哎呀,梨儿,让我来切,别伤到手了,我来就可以了。”
“我要切嘛,你上班那么辛苦。”
“不辛苦,回家能看到你我就一点儿都不辛苦了。”
“好的哩,我的好老公。”
6.
屋子里是暖色的配色,墙壁上贴着许许多多卡通贴纸,客厅是木制地板,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胖柯基在阳台上的小窝趴着。孩子坐在地板上玩着玩具,梨儿则抱着一只白色的抱枕看着韩剧,眼角泛着泪光。在厨房忙碌无比的罗先生,此刻正把萝卜切成丝,白色的小刀快速地与粘板撞击,发出当当当的声音。
周穆静静地站在沙发旁边,保持着半米的距离,胸腔很久才稍稍起伏一下。
他的目光凝聚在那位叫梨儿的女人脸上,从未移开。慢慢的,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发白的嘴唇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冷漠的眼神像被暖气烤化了一般,开始有了温度。他心脏跳动的速度开始变快,心脏表面披着的一层霜衣随着跳动缓缓剥落,也不再冒冷气儿了。
如今是荷苑市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寒风凛冽无比,有摧枯拉朽之势,却伤不到这小小的家丝毫。
周穆不再看梨儿,而是坐在了阳台那里,看着窗外的大雪发呆。他此时思考着这一切的原因,以及自己该何去何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像是昨天的记忆。他从母亲的话中意识到,自己一定死了,并且死了很久,他能够保留生前的记忆作为一具没有肉体的灵魂在大街上游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触碰不到任何人了。不忍待在母亲身旁,他又去找曾经的知己,未婚妻,爱慕的人儿,想看看她如今过得怎么样了,他分明想着从诗静那儿得到一缕温暖,一缕安慰。
可是,当他看到如今的景象时,周穆的心口仿佛扎扎实实挨了一记重拳,随后那拳头刺入肉中,仿佛要把他的心也掏出来一般。诗静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位儿子。这使他愤怒,痛苦,于是他带着最为严苛的目光审视着这位罗先生,一位窃贼,一位强盗,一位满口谎言的骗子。但令他无可奈何的是,他在罗先生身上根本跳不出一丝一毫毛病,并且他也还十分爱诗静,他们生活的简直不能再幸福了。他本该感到欣慰,为诗静活得幸福而祝福,但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嫉妒,一种珍视的东西被抢走的怨恨,这令他几乎发狂。
可是,他这幅样子,又能做些什么呢?就算能做些什么,除了拆散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徒增一位伤心的女人,一位失意的男人,以及一位可怜的孩子,又还剩些什么呢?他纠结,他痛苦,他挣扎。然后,他后悔了,他带着一股无比巨大的悔意,质问自己为何那天要去多管闲事,紧接着,他又质疑自己为何当初没有逃跑了,为何像个软弱的孩子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他痛苦地捶着地面,地面似乎发出了几声闷响,这令他立刻收手,看向依然欢声笑语的那家人。再之后,他消沉了,他绝望了,他陷入到了一种虚无的状态之中,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起来。
如今他坐在阳台那儿,身后是诗静与罗先生还有罗杰超幸福的笑声,眼前是一片苍茫凌乱昏暗的景象,警察局早已经下班,而自己的母亲依然孤零零待在那个冰冷的屋子里么?
7.
“又到这个地方了,是叫荷苑么?老白?”
“没什么印象。”
“嘿嘿嘿嘿,我想起来了,之前有个小子跟你说谢谢的,干这行这么久,还真没碰到过这种奇葩。”
“办正事吧。”
“喂!老太婆,荷苑警察局在哪里?”
和老白一伙的大个子拦下了一位扫地的老奶奶,有些粗鲁地问着。
“警察局啊?离这里好远得嘞。你要往前走到顶,然后拐个弯…”
“怎么找到那个姓罗的呢?要不我去问问,装成他亲属?”
“6点过来,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老白盯着远处墙上贴着的优秀警察展示板,随后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那位跟着他一起的大个子也不再逗留,朝着与老白相反的方向走远。
周穆依然待在诗静家的阳台旁,他原先准备离开这儿去母亲家,但罗先生出去上班时他没注意到,于是就只能等他回来。
5.50,大个子便已经坐在警察局对门的餐馆里,点了一份牛肉面吃着。6:00,老白靠在一家店铺门前抽着刚买的烟,满不在意地看了看飘落的雪花,对着天空吐了几个烟圈。罗先生和几位同事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随后在路口处分手。冬天的夜来得很快,街道上的路灯六点便亮了起来,给缓缓飘落的白雪上仿佛淋了一层可口的蜜糖。罗先生毫无察觉地朝家里小跑着,动作很迅速。大个子吃完了面,结了账,缓缓朝着相同的方向走去。老白在行人道上跟着,形如鬼魅。
周穆看见了到小区门口的罗先生,有些不屑地打量了几眼,随后收回了目光。刚准备起身,一种难言的恐惧顿时涌上他的心头,那曾经发生的一幕如今再一次在他的脑海中炸裂。那位身形矮小的冷面男子在远处一晃而过,随后停在了小区门口旁,目光跟随着罗先生进了楼栋,随后与周穆四目相对,最后缓缓离开。那一瞬间的对视,令周穆一阵腿软,他紧紧扶住墙,支撑起自己,过了好久,大口大口的喘气,惊觉自己竟忘了呼吸。
是他,是他!周穆脑海中再次响起老白令他无比压抑的语调。“你看到了”,他的脑子彻底乱掉了,他能看到我,他一定看到我了,他要再杀我一次!不,不可能,他不该看到我的,他不该看得到我!“你报警了”。又一声警告毫无征兆地响起,周穆这次几乎发狂。他肯定看到我了,那个眼神,是警告,是自信,我逃不掉的,我永远不能从他手中逃出去!
8.
砰!
“梨儿,我回来啦~”
周穆一哆嗦,他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离开的机会。
“老公,过几天要更冷了,你给警察局请几天假呗。”
“没事的,梨儿,办公室里可暖和了,我一下班就最快地跑回来看你呢。”
“哼,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乐意去办公室呢?”
“哈哈,怎么会,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身边啊。”
警察局?跑,回来的?那么他跟上来,难道是要杀罗先生?呼,冷静,冷静下来。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可是,为什么他要杀罗先生?不行,这样诗静也会有危险,绝对不行。周穆看着躺在沙发上的诗静,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他蹑手蹑脚从诗静后面穿过,走到厨房那儿,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把菜刀。
果然,我能触碰到,可是,我能举起它,然后挥动么?他谨慎地看了眼诗静那边,身子慢慢朝着墙那边靠,然后将刀举了起来,轻轻触碰了一下墙壁上的瓷砖。
叮!
他喘了口气,一边看着诗静,一边极其缓慢地把刀放了回去,随后走出了厨房。紧接着,他走到诗静的卧室里,极其小心地在木地板上移动着。他来到了床头,轻轻拉开了抽屉,拿了一根牙线,放进了口袋里。就在起身时,头一不小心碰到了那个随意摆放的大羊驼抱枕的角,抱枕掉到了地上。周穆一个哆嗦,但头脑一片空白的他居然忘记了捡起抱枕,直接就从卧室里爬了出来。
接下来,还差最后一步,他使出全身力气冷静下来。趁诗静一家人吃饭时,他拿着那根牙线,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爬到他们脚底下,随后从口袋掏出那根牙线,对着那位脚很不安分的罗杰超轻轻一划。
“啊呀!”
“怎么了,杰超?”诗静放下了筷子,随着罗杰超的目光往桌子下面看去。
“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
地上,远处的冰箱下面,是一根被慌乱中扔出的牙线。
周穆又欣喜,又恐惧,他不敢去想老白的脸,只是盘算着自己该怎样对准脖颈处狠狠地插入一把刀子。可是,他们有两个人,这该怎么办!想到这儿,周穆又开始恐惧了,我一定没法成功的,我会被发现!然后,我会被抓住双手,被自己手中的刀子刺入心脏,那两个人一定做得到这一点!周穆起了退缩的心理,没有必要这么做的,他们不会杀姓罗的,他们没有理由杀一个普通的警察,对,一定是这样!不,我为什么要管!姓罗的死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死了我才开心呢,是的,他死了才好!我可以用笔写给诗静,告诉他我在这儿,对,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诗静,诗静…对不起,对不起,我…
周穆蜷缩着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泣着。
过了许久,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按照周穆的推论,老白一定会在凌晨动手,否则尖叫声会使他没法逃离。可是,他用什么办法动手呢?阳台!这儿是三楼,以老白的身手,爬上来一定不成问题,之后,他会把诗静也杀了,就留下一个可怜的杰超,是的,他一定会这么干!
不行,我觉得不能允许他伤害诗静,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们!
这把水果刀,藏在不起眼的沙发底下,而我,就蹲在他们身后。趁他们朝着房间走,刺死一位,然后立刻把刀丢了躲起来,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
9.
凌晨一点了,周穆蹲在那个地方已经一个多小时,他一动也不敢动。房子里很安静,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将阳台的地面上铺满一层白霜。隔绝阳台与室内的门关上了,周穆偷偷解开了罗先生上好的保险,屏息等待着杀手上来。
一个头颅露了出来,随后轻盈地站上了阳台,这是一位个子矮小的杀手,那名高个子的没有上来。周穆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名杀手,尽管面罩挡住了他的脸,但周穆依然认出他就是那晚杀了他的家伙。“是么?”声音从他耳后响起,他剧烈地一颤,险些将手中的小刀朝着后方刺过去。冷静片刻,老白竟已经打开又关上了那扇门,几乎快走到诗静所在的卧室里。
不行,太远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老白轻轻拧动着房门的扶手,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行!不能再犹豫了,诗静,诗静!他全力冲了出去,赤脚在木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那小刀已经对准了老白脖颈处,马上就要刺下去。此时,老白感到后背发凉,一个激灵,转身才发觉一把小刀竟凭空朝着他刺过来,他急忙用手中匕首一挥,将那柄小刀弹飞。眼前发生了什么尽管老白并不清楚,但那小刀刺过来的轨迹分明是一个人用右手拿着的样子,他也不管虚实,就对着估摸着的位置一刺。周穆慢慢倒在地上,老白面罩下的嘴微微咧起,那是刺入心脏的感觉,他很确定。
拔出来的刀子,却没有血,于是他又对着预设来的脖子,心脏处挥刺了好几下,只是全部扑了空。他推测那隐形人已经倒下,便用脚朝前方踢了踢,却什么也没踢到。他无比凝重,谨慎地朝着大门那儿走去,刺杀失败没关系,他不想把命赔进去。周穆瘫倒在地上,心口处传来无比剧烈的疼痛,他用尽全力,趁老白不注意偷偷将那把小刀放进了口袋,随着老白打开一条窄窄的门缝,他也一起窜了出去,就从老白的身体中穿透了出去。
出了门之后,将门带上,老白总算呼了一口气。太玄乎了,隐形人,捅了还不带血,难道是上天对他的诅咒?他从来不相信鬼神,只相信自己,但这次经历显然告诉他,他遭报应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将匕首插回兜里,轻轻扶着楼梯扶手下楼。劫后余生,隐形人,即便是他这样冷静的人,也难以淡然处之。
一把小刀毫无征兆的出现,并刺入了老白的脖颈处,鲜血四溅。他双手捂住被刺的地方,怎么也不能想明白,那位隐形人是怎么从门内出来的。他抽动着慢慢倒下,隐约间,他看见自己的鲜血溅到了背后这位隐形人的身上,又仿佛看到了这位隐形人的脸。
10.
老白死了,另一位同伙则是逃遁离去。
荷苑的这个小区里发生了一处无比离奇的案子,在诗静家的阳台上以及房门的扶手上发现了凶手指套的痕迹,而客厅地板上的脚印,也和凶手的鞋子吻合。更奇怪的是,杀死老白的凶器上的指纹与七年前那起没有查明的案子死者的指纹相同,而如今这位死者没有身份信息,像是凭空出现,这也使得这个案子更加破朔迷离。
诗静呆呆地听着丈夫说着这个案子,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晚上都会把泰勒放在房间里一起睡。随后,她回忆起泰勒这些天的反常行为,以及种种微小,却又几乎不是什么线索的线索。最终,她决定去看望一下周穆的母亲。
周穆的母亲看到诗静来了很开心,一直说自己的儿子回来了,一定有神明保佑他,这次他是来保护诗静你的,他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好好地生活着。两个紧紧抱在了一起,喜极而泣,同时也为逝者祈祷,一道压抑在二人心头七年的阴霾终于散去。
肆虐荷苑村的冰风暴终于过去了,太阳照常升起,生者心跳呼吸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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