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坪

作者: 申又 | 来源:发表于2018-11-11 17:02 被阅读10次

    柿子坪


    小时候特别喜欢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跑到后山去,因为可以看到大河,那个时候我们对海的定义还很模糊,且仅能从黑白老电视机里得知,望着白花花亮闪闪的屏幕发呆,这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我们村依偎在长江河畔,长长的河流顺势而去,没人知道它会去哪儿,我曾好几次问我的外公,长江的水会流向哪儿去?外公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慢腾腾地卷着才从怀里掏出来有些微皱的旱烟袋,搭在嘴里优哉游哉地抽着,然后吐出浑厚呛鼻的烟云,外公看到我被烟呛到就会用一根长长的烟斗轻敲我的脑袋,边拍边发出阵阵咳嗽。

    这个问题也就不得而终,我以前想的是它们终将会流向汪洋大海,靠注入太平洋来实现自己最后仅存的价值,凭我当时的知识水平也只能想到这里,渐渐地我发现这个结果并不足以说服我,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地被说服过,可能是我的执念太深了罢。

    那个时候手机电脑一点也不普及,当初我家买上黑白电视村子里都来了好多人家围观。当然这是后话。我特别喜欢伙着一大堆孩子跑去后山各种放肆,除了看河,就是过家家。今天我当爸爸,明天你当妈妈,每天我们都给自己安排了数不清的事情,买菜洗衣做饭扫地结婚怀孕,我们提前体验了原本会花一辈子的时间来经历的事情,只是在我们的游戏里,似乎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在过家家里会有生病住院甚至死亡,可是最后我们总会大病痊愈重头再来,直到长大以后某天几个小伙伴突然遇见每每谈起以前的那些丰功伟绩一个二个的脸上还是会变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我们对以前时光的羞于启齿还是长大之后逐渐懂得很多事情越发觉得儿时玩笑太傻太天真?

    可能对于我们这代人,最不愿提及的就是过去这两个字了吧。有些酸涩,苦咸,但却有青春潮湿的味道。

    儿时的快乐是埋藏在泥土里,汗水里,和嬉笑声里。可能我们只需要在草垛旁躺上一天,跟小伙伴们谈天说地诉说理想;可能我们只需要在玉米地里扳上大半天的苞谷,和哥儿几个一起分享家里送来的饭菜;又可能我们互相吵闹玩笑嘻嘻哈哈一整天,到最后天色渐晚带着满身倦意兴然归家。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简单利落。

    后来的我们长大了,开始对村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动,我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身体里的那份激情,所以,在某个春风明媚,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们随便找了个借口,背上一个水洗泛白的青布口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柿子坪,我应该是村子里的小孩中走的最晚的,因为我去的不是工地矿场,而是学校。我走的前一天特意在我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坐了很久,我看着一大批背着帆布包的青年人成群结队地上了客车,我知道那是去城里的车,望着橘黄色的客车在我的眼里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一个极其微小的点,消失不见,我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很惆怅,当然现在想起那会儿年纪轻轻的我怎么会有如此想法,竟然会把惆怅用在自己身上时也会忍俊不禁,因为年轻,所有的幻想都是可以被不限次数的理解和体谅。

    然后我发现自己放在山坡旁边老桑树下的背包不见了,我发了疯似的大叫着,甚至是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嘶吼声,我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着,像是一头困兽,似乎可以对所有事物产生强大的破坏力,我捡起地上散落的石头用力地扔到山坡下面,然后直接瘫坐到草垛上,嚎啕大哭。

    那个包里装着我的录取通知书。

    回到家后,我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任凭外婆怎么在外面扯着嗓子叫唤我出去吃饭我始终没有动作。躺在床榻上,脸上身上全是汗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妈交代,一是害怕挨打,二是感觉自己对不起他们,因为那个通知书,是买来的。这放在当时,可是一件很提,体的事情,可是到我这里,我却搞得一团糟。

    恍惚中便睡下了,我梦到自己找到了我的背包,它就挂在我的床头,可每当我想伸手去拿时,背包却一下子消失不见,等我再收手时它又出现。我就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伸手又放下,伸手又放下。

    等我醒来时已经晚上九点,爸妈正在大屋里吃着饭,我凑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的内容,无非就是关于我的学费生活费的问题,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打开房门准备告诉他们,我把通知书弄丢了。

    爸妈听完后两个人都阴着脸,我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连着呼吸都是分外小心翼翼,爸继续吃着碗里的饭,不断发出的咂嘴声让我更加心烦,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饭碗直接扣在他的脸上,当然我没有,我也不敢。直到妈从位置上站起来,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有说话。令我一直坐立不安提心吊胆的暴风雨并没有如约降临,我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相反我的心里堵得发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腔里叫嚣着,咆哮着。

    我夺门而出,径直跑到了山坡上。天完全暗下来了,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声,虽然这声音打小听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那个时候我都感觉这叫声里有种嘲讽的味道,很刺耳。

    等我到了山坡,头脑中想象过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望向四周,出奇的空旷,一时间我甚至怀疑这并不是我来过的那个山坡,很陌生,又很新鲜。

    你见过夜晚的农村吗?

    或许你印象里的农村是漫天星云围绕,蓝色天幕下有着微弱的灯火和渔歌子的回声,农村小路上会有几对情侣说着悄悄话,偶尔发出连绵不断的笑声,草垛子旁依稀看得见一点火花,走近看才是大人们带着小孩烤烧烤?但在我的眼里,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像是蘸了一大坨墨汁铺匀散开,一点缝隙也不留。

    我以前从来没看过临近晚上十点的农村的样子,夜色里的这片土地神秘且和谐,宁静又温暖。我在山坡上躺了很久,而且已经想好了我今后的归宿,大不了就去厂里做学徒,一年也有好几千,诚然我是不甘心的,可在现实面前,我抬不起头来。

    回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爸已经睡下,妈还是厨房里熬着醪糟汤,整个房间里带有了些许醉意,妈听到脚步声收拾了一会儿端着碗醪糟汤出来了,我也没有客气,接过碗咕噜咕噜得喝完,正想跟妈说一下今后的打算就看到桌子上放着我的背包,正疑惑时妈解释道,“你外公放完牛路过山坡,捡到了包,结果发现是你的。”

    我抱着我的包,看了看我的通知书,还好,还在,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真的让我有种想大哭的感觉,可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妈在我旁边。我不能哭。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收拾好了衣服裤子,等我到了大屋里发现村中好多人都来了,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快乐与兴奋,这种兴奋,我只有在村里人家中娶了媳妇儿或者生了个孩子才会看到这种表情,我跑到外公旁边,我才发现外公已经很老了,头发已经掉光,戴了个土毡帽,不停撇着嘴里的旱烟袋,刚想开口外公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慢条斯理地吐了口浊烟,“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

    我当然不懂外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跑去找爸妈,他们在一堆人里进进出出,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这时候一大堆人看到了我又纷纷向我围拢过来,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当作焦点,我很紧张,以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满心期待到随之而来的失望,我甚至是察觉到了一丝轻蔑的味道,经历了短暂的尴尬之后,一大串祝福好听的话语从他们嘴里源源不断地蹦了出来,感觉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是我们村子里的希望,炙热而明亮,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太过滑稽。

    我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所以很多时候我在表达自己的情感时往往会惹人嘲笑遭人白眼甚至令人不屑,还好的是我已经学会去承受,学会忍耐,学会蛰伏。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的小伙伴,我们活着为什么要承受痛苦和磨难,难道一辈子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好吗?我的伙伴听完我的问题直接从旁边抓起一把泥巴摊在了我的脸上,嘴巴里钻进了一丝泥土的味道和草根的清香,伙伴看到我这副滑稽的样子立马倒在地上哈哈大笑,我也抓了一把泥涂在他的脸上,这一来一回,我们开始在草地上打土仗,再后来,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是刻意去避开这个话题又感觉像是不经意间的忘记,不管是哪个原因,我们之间除了那次对话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来往,说来也实在是讽刺。

    折腾一天之后总算是料理完家里的种种琐事,我终于等到了最后一班公交车,看着它缓缓驶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再等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尽管体弱多病风烛残年却依然对这片土地满怀热情。第一次坐公交车,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到现在也还记忆犹新,我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一个位置,有那种深灰色的小窗帘,稍微打开一点小缝隙,就有那种微凉的风吹进来,很冷也很舒服,妈帮我把背包全都放在公交车的小柜子上,却扑了一层灰下来,我接过妈递过来的400块钱的生活费,便急忙催着她回去。我怕自己忍不住,在妈的面前哭出来。

    车缓缓开动,我坐在座位上,手里捏着那四张发皱的百元大钞,心里却难受得很。我往后面望,看着在停驻在路边的妈,已经看得不真切了,只见得一个依稀模糊的影子,再也看不见什么。

    刚到学校的第一天,因为我是农村来的,所以班里的很多同学对我都有种莫名的疏离。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这个位置是班长安排的,总能感受到一种刻意的针对,不过这个位置也挺好,我总是能看到所有人,而所有人却看不到我。晚上回宿舍的时候我故意在操场上转了很久才会回去,害怕人群,害怕被蔑视,害怕孤独。等到了半夜,依旧醒着,我的床铺临近窗户,外面什么也没有,看不见星星月亮,只能看到黑压压的树干交错下掩映着对面小镇里点点星光。像是在做梦一样。宿舍其他几个室友已经睡得很沉,不停发出打鼾声,我靠着墙壁观察着整个寝室,泛白的墙壁上已经有了发潮的痕迹,我用手在墙上轻轻一抹,白色的灰尘在我头上蔓延开来,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越发让我喜欢城市,从这一刻,把我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我本以为我可以很轻松地从中脱离出来,可是结局总是和理想大相径庭,我走不出来了。I

    小时候从来不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日子太难熬,那个时候我们天真地以为一辈子很长很长,我们还会有无数个周末,还会有吃不完的糖莲子喝不完的醪糟汤,可是当我们逐渐长大之后,就会发现时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它欺骗了我们所有的美好的感情,并且想方设法利用我们的双手来抹杀掉曾经的一切等着一切大功告成后,它狡猾的带有一丝挑衅意味地从我们身边溜走,不着痕迹。

    在城里读书的这几年,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喜欢把自己所见所想所梦所得全都记录下来,我还会特意配上一些插图,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把自己留在过去的方式,每每做梦,我都会祈祷不要醒来,让自己永远在梦里也挺好。

    再回小村已经是高中毕业后,我和妈打算把外公接到城里去住,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新建的小区果园,光纤电缆在村子上空交错绵延,一直往长江的那个方向流去。可能是小村变化太大,以至于我到了我家门口我竟然都不知道,尴尬之际还是妈及时叫住了我。进了里屋发现大体还是跟小时候后没什么太大差别,无非就是多了彩色电视冰箱洗衣机,这些冰冷轻便的机器取代了以前小村里虽然笨重却有温度的农具,让整个小村变得苍凉,冷漠。我讨厌这样的村子。讨厌这样的柿子坪。

    到家后我把帆布包放下,这个包我才买,小时候的那个布包早在初中时就把它扔在了厚厚的衣柜里,再也没有把它打开,中考结束的时候收拾东西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包,一层厚厚的灰尘盖在布袋上,显得苍老又沉重,像是一位垂暮老人,等着心爱的人多年却依旧杳无音信,最后只落得孤身一人荒凉余生的悲凄下场。我对这个背包的感情很复杂,至少它是我儿时出门玩闹必不可少的装备,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士的佩剑,不同分割一般,可是最后,它却被我遗忘在了时间的罅隙里,再也逃不出来。它死了。

    简简单单地吃完了饭,从电饭煲里蒸出来的米饭香嫩松软,但我却尝不出味道来,跟我儿时的记忆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只是想要重新找回以前的那种感觉,哪怕是只有一丝一缕也就够了。

    我满怀期待一路小跑着去了那个小山坡,可是迎接我的并不是那块曾经陪我一起欢乐一起悲伤的山坡,只有一片一览无余的人工草坪,茂密的小草在这块草坪上肆意泛掠,它们虽然没有生命,可能它们也会想摆脱这个沉闷压抑的地方吧。我又去了后山,看到了河,或者说是长江。这是长大之后这么近距离的看长江,河面上有风,我来的时候看到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老爷爷左手牵着老奶奶,右手牵着一只小金毛,一路上有说有笑,我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越发显得的纯粹,干净。我想,可能很多年以后的我,也会是这样的罢。

    长江最终会流入太平洋,外公也会在将来的一天离我而去,小村会变得更好,以前村里的邻居们会在某一天回到小村,坐在一起聊着家常话吃着家常便饭,我也会越来越大,最后也变成像外公那样的老人,坐在家门口一待就是一整天,再一次又一次地思考人生过后闭上眼睛,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按照着某种规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是我知道,柿子坪不会了,它会死去,一点一点地,在我心里,慢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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