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手记
在走向精神病院的路上,我和杜若继续说笑着。这么多年没聊天了,一时间停不下来。
“话说回来,你打算以什么理由入住啊?”
“嗯……还在想。”
到了病院之后。
“医生,我有妄想症,幻听还有幻觉都有。”
“没良心的,这就把我出卖了!”
杜若打了我一下。
没办法,我总得有个理由吧。后期测试的时候,我也确实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医生好像测出来了什么别的问题,但是我又不关心,就没听。
住了一个多月,我表现得非常好,但是到了月底,迟迟没给我发“最佳病房”的流动红旗。所以说这家病院的机制真不好。为了消遣,我向医生申请了笔记本和笔,隔三差五写点东西。有时候我觉得写不下去了,就烧了。打火机我也有,我还能看点新闻和书刊之类的,相比其他人,权利已经不少了。
我打算写几个在这里的病友,采访他们也是我的爱好之一。话说有个病人和我聊了几个月之后竟然就出院了!至于院方不同意让我和所有人聊天的原因,大概是我还把一个人的病情聊重了吧。
有一个大概二十多岁的上班族,具体病名忘了。他进来的原因,纯粹像个笑话。
他本身只是压力有点大,去看了心理医生。可是不巧,有一个看见了的同事,和其他同事说了。于是,同事们都认为他有精神病了。
之后,他回去上班,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一个精神病人了,一举一动都被认为是个疯子的行径,甚至别的部门还有慕名来观赏的人。领导最开始也是帮他的,但是当领导被怀疑“同意精神病人来上班”之后,他就只剩自己了。
上班下班,吃饭喝水,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渴望看到他发疯的瞬间。结果这么个大活人硬生生被逼疯了。听医生说,送来的时候有听到他的同事在说话,印象最深的,也就是那些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看吧,我就说他是个疯子!”
这件事我听着只觉得可笑,人造疯子。那家伙现在每天都说觉得有人在旁边议论他,有人在盯着他,看上去也十分痛苦。听说他同事还在安慰他的父母,幸亏他现在的状况没法知道这件事。
还有一个女学生,年龄大概十七八岁,算是我们病院的院花,一直是素颜,却总会让人以为她化了妆的那种。脸上唯一的瑕疵是一道疤,她自己划的。
她的事挺痛心的。
我在和她相处了好几个月之后,博得了一点信任,又问了医生,才知道了故事。
开端只是一个同学碰碎了她的杯子,她同桌就开玩笑地说那个杯子值好几万。这件事当天就被一个同学发到博客上了,说她自己说自己杯子好几万。随后,就是一些火上浇油和反揭露。慢慢的,又有人冲她的美丽说事,说她整容,说她有好几个男友,随后又变成了援交。事情在网上闹到风口浪尖的时候,真有人挡住她,问她一晚上多少钱。还有一个“正义”的学姐,打了她一顿。
父母,学校都觉得这只是学生间的小打小闹,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她没有那么幸运,只是一天天遭受着校园凌霸。
在她最低潮的时候,一个男同学伸出了手。她给了那个男同学所有的信任,甚至听话到发了私密照片作为信任的证据。然后,这些照片就成了谣言的证据。那个男同学亲手发到网上,并且说这是她自己发的,爱好那种。
她现在患有重度抑郁症,自杀倾向十分严重,不过她的同学应该丝毫不在乎,毕竟网上只有她的素材供他们取乐。在这里。我只代表我个人的观点,我觉得她应该自杀,因为她活得已经不像个人了。
据说她的谣言,现在还在网上的某个地方发展着。女主角怎么样,并不影响创作者的想象力。
还有一个是医生,不过不是这里的医生,一个外科医生。他的事情没多少可说的,医闹。送来急诊的病人,家属应该签字。但是那群家属迟迟不敢,他为了救人就擅自指挥动了手术。病人没就活,家属又带了一群人来闹事。本身就没就活病人,打击不小,再加上职业医闹的口才,他终于没撑住。
学医八年,第一次动手术,就把自己折腾疯了。所以说,有救吗?不过我和这家伙聊的时候,倒也的确敬佩他。
“学医嘛,救人嘛,病人是好是坏,救活了再说。活着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他是那种相信第二次机会的人,也是个仍旧相信善良的蠢货。现代人可都聪明多了,这种蠢货,少一个,就再也补不回去了。
这里也有一些外面概念里的疯子吧。暴力的,胡言乱语的,怕阳光的,妄想的。还有一个原先这里的护士,思想不够坚定,被一个有逻辑的病人说服了。这都什么事啊。
昨天有个挺可笑的事。一个病友跑出去了,在闹市被发现了,继而狂躁起来,随手拿了一把水果刀保护自己——这货总觉得周围人都会伤害他。据说在场的路上一个都没逃跑,还吸引了不少人来拍照录像——手机也被他认为是武器。在他因为“自保”砍伤几个人之后,还有不少人在继续拍照。
好几天没写了,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今天看了一则新闻,一个画家去世了。画家的名字,高林。
和林雨分开的时候,我把画给了她。如果她现在卖了那些画的话,至少这辈子不用愁了。因为高林生前说过,一幅在他落魄的时候署了名的画,愿意开价五百万。
我知道他是在找我,不过结果找到我的方式是死讯。
我向医生申请去看了他的一些画,发现他出名之后的画,比起之前,没什么感觉了。估计和我那段时间差不多吧。他最后的一幅画,算是他一生一幅的那种画,名字都是别人取的,叫《落日下的合欢树》。
落日如火,合欢树的花飘散着,落到树下的无字石碑上。背景是无路可走的悬崖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群乌鸦。
我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只不过看得出他这辈子还行。
这件事逼迫着我去思考有关死亡的事,那么我姑且顺从一下吧。
把羽毛从高空抛下,这是生;羽毛在空中的轨迹,这是活;不可避免的落下,就是死。多少追求长生不死的人,现在都在土里埋着。长生不死有什么好处吗?看尽世间冷暖,经历爱恨情仇,关心在乎的人来来走走几次之后,估计也就没了情。保持不了壮年的话,动都动不了,但就是死不掉。即使是长生不老,当他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时候,估计他也就不会追求什么了。再善良的人也会变恶,再好的人也会疯。
想点不那么沉重的东西吧,自杀。
一个地球上,一百多个国家,近八十亿人,每天都会有人自杀。但是理由呢?大多是愚蠢的,为了情,为了财,为了刺激。但凡自杀的人,多数都是没有勇气活下去的,也就是说,人间有着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我看不惯那些还有家人朋友的去自杀,他们因为什么先不说,但这份死亡会让那些在乎他们的人去伤心。如果明明知道这一点还去自杀的,真的是懦夫,十个,有十个都会后悔。
明明还有个家,像我,累了没人能靠——杜若靠不住(还又打了我一下。我都在幻想什么啊),困了没地方去,喝了酒也找不到现实里的人说个话。我没有归宿,说真的,这里也不是我的归宿。
的确也有人是遭遇了一些事,比如因为不明的原因得了抑郁症的人。周围的确有些关心的人,但那些人无非也就几句话:
“看开点,不要胡思乱想。”
“过段时间就好了,这都是小事。”
“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点难听的,对这些劝说的人。你怎么不死去?
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劝人,不了解情况就觉得这是小事,说的话没有一句沾边还以为自己说得很棒。如果抑郁症=不开心的话,每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患者自杀。不试图走进他们的心里,妄想劝两句就能让他们走出来,未免太天真了吧?
相比之下,这种人可能比嘲笑抑郁症患者的,还让人不爽。
而抑郁症的人,很多时候他们还没有自杀,都是因为对家里人或者在意的人放不下。实际上,他们渴望被在意,但是方法用不对。我听说有一家父母对待有抑郁症(不相信有)的孩子,孩子一离家出走或者自残就又打又骂。如果连在意的人都放弃了他们,他们真就没什么盼头了。而选择了自杀的人,多半都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只会让别人困扰,换句话说,他们到死都在考虑着在意的人。我并没说这是对的,只不说,他们要比多数人高尚得多。
实际上有抑郁症的人培养一门爱好就挺好,写作,音乐,美术,手工之类的,好歹能发泄一下。
这些天我又没写。我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要不要自杀。
关心我的人都走了,我关心的人基本也没了,高三毕业的时候,我想过自杀,那时候因为我还有所牵挂没去做。现在我没了。不过说真的,活了这么久,突然要走了我还挺舍不得的。
我又回头看了一遍我的人生,我是不打算做什么评价,评价自己的人生有点无聊。
我并不打算抱怨什么,我经历的事情够多了,挺圆满的。我也不打算控诉什么,因为主人公是我,不是天道什么的。我不在乎社会的生死,也帮不了什么,思想的事太难掰正。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也许因此我才不适合这个社会,也许也是因为这个,我入世之后才会沉入其中。但是黑夜里的光是最亮的,那束光会不会照亮这个世界,看世界里的人想不想被拯救吧。我敬佩那些在这个社会中还能够想着去改变的人。
实际上,对待自杀这件事,我不觉得所有人都能做到我这样。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我现在就被一颗小行星砸中了,没什么值得遗憾的,没什么值得伤心的,没什么能阻止我的人生足够了这件事。
而我相信,很多自以为做到了的人,都会有临走前后悔。一群蠢货。
自大一次,我拿道济禅师举个例子吧。都知道他的几句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道济禅师吃的不是肉,喝的不是酒。你们看着是,但对他来说不是。能达到他的境界的有几人?不过是截取前两句罢了。
那么多去世的人,又有几个能感到这辈子够了。说说大话谁都会。
我对一段最好的人生的概念:当一个人去世的时候,至少能想起来一件事让他笑着走;当他去世之后,至少有一个人会为之怀念。后一条我不太确定,我只是觉得,是时候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疯狂,毕竟在别人看来,死生亦大矣。我向来不怕死,但也不会找死。
不过我也有件挺在意的事,杜若。我没了,杜若也就没了。
杜若到现在也在我身边,这些话给她。我是说不出口,就让她自己看吧。
杜若是个幻想,我再清楚不过了。但我人生所有孤独和痛苦的时刻,她都在我身边,她出现的理由,我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没人真正理解我,甚至我也不能理解自己。但是杜若来源于我的内心。对于她,我总是有些情分的。
我和林雨在一起的时候,杜若不在。但我觉得,她可能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的快乐。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出现,让我不那么孤单。我亏欠她很多,我也很希望她真的存在,那样的话,我至少也能为她付出点什么。
杜若也说过,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幻想,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但是我不知道这是我所想出来的,还是她真的那么想。因此,我更觉得对不起她。我希望她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我真的觉得自己在束缚着她。
可杜若又会怎么说呢?
“没事的,我想这么做。”
有些事因为过于美好而不存在。我亏欠杜若很多,如果有下辈子,我愿意做她的幻想。
好,煽情结束。我该走了。
据说人去世的时候,会快速浏览人生,从中得到人生的真谛。我倒想知道我会怎么样,也许我会知道自己的内心吧。
动手了!
无归!
我用了一天的时间,看了几遍这个人的手记。我不是心理学家,没法分析他。我只能说,这个人很有意思,活得很精彩,很足够。但是这样的人生我并不想有。
我试着上网搜了一下高林,确实有这么个人。他自己的名字一次也没说,我也忘了问医生了。我看了一些高林的话,看不懂,因为那些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场景,不过挺好看的。
我听说,抑郁症的人感受力都很强,我可能理解不了他们的世界,不过我也不打算讽刺他们。我倒觉得我还有个归宿是件非常棒的事,而我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感觉过。
至于自杀的事,我觉得我不会那么做吧。我有在意和在意我的人。况且,我根本做不到从容地认为我这一辈子够了。
算了算了,着了疯子的道了。医生告诉过我,他们的话,听可以,但别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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