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童年,许多往事便如同电影镜头一般,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近几年回乡,多次听母亲回忆起我儿时的一大“壮举”,说我4岁就会煮饭。70年代煮饭,比起现在用高压电饭煲做饭难得多,算得上一项技术活。那时,农村里烧的是散炭火,做饭用的是一口尖底的铁锅。铁锅长着两只耳朵,用来固定锅系子。房梁上挂着一个长长的木制的挂钩,叫做“缩拉钩”,它是用来升降炉子上的锅子用的。煮饭的过程是这样的:先将米淘两三遍,在锅里放适量的冷水,然后将锅系挂到“缩拉钩”上,锅底靠近煤火,就开始煮饭了。等水煮开两三分钟后,要倒掉米汤(那时候没有洗洁精,将淘米水烧热,用来洗碗,既去油,又环保。米汤也可以用来洗碗,只是实在太奢侈,在那个生活极其艰苦的年代,米汤主要是娃娃们的救命粮),再“扑扑扑”滚上几分钟,又要将锅子升上去寸把高,等到隐隐闻到饭香了,再将铁锅升高一些,蒸上十来分钟,饭就熟了。这样做出来的饭特别香,尤其是锅底那层黄澄澄的锅巴,又香又脆,叫人直流口水。煮一锅饭耗时半个小时左右,整个过程是开不得小差的。一开小差,若忘记倒米汤,饭就成了一锅糊糊;若忘记及时将锅子升上去,整锅饭就会烧焦。
我4岁那年,农民家庭是难得吃上一顿白米饭的。一天,母亲打了半升红薯米和一碗大米,放在柜子(一种装谷物的容器,小时候叫“柱子”)上,然后嘱咐我带好妹妹,就去队里上工了。等他们上完工回来,母亲问我们饿不饿,我回答:“我和妹妹吃完了”。母亲嘴巴张得能放进一个鸡蛋,赶紧揭开锅子一看,锅里还剩红薯米饭,又问:“白米饭呢?”“我和妹妹吃了!我淘完米,没有和动,白米饭就在一坨……”母亲没有说我什么,那天中午,她和父亲吃的是红薯米饭。我记不起4岁的自己是怎么把饭煮熟的,更想象不到儿时的自己居然还有那样的小聪明;母亲自然也无从知道。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将信将疑。可是,母亲每次说起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过异议,我只得深信不疑了。不过,从记事起,我的确没少干活。洗碗,煮饭,炒菜,打扫,挑水,扯猪草,斩猪草,煮猪食,喂猪,放牛,杀牛草……所有家务活我都会。挑粪,插秧,踩田,割稻,拌禾,翻红薯藤,挖红薯……这些田间地头的劳动我也会。童年时期养成的劳动习惯,使我长大后成了一个坚韧、独立的人。
尽管七十年代物质匮乏(记忆中,父母从没花钱给我买过一个玩具),生活非常艰苦,但关于童年的记忆却是极其丰满的。坐滚珠车,打炮筒古,滚铁环,跳房子,打石子,打弹弓,猴子上树,看连环画,田里摸泥鳅,下塘摸田螺,偷偷下河游泳、捞小虾小鱼、捉螃蟹,还有在晒谷场听老人讲传书、看露天电影……回想起来,我的童年生活是那么多姿多彩、其乐无穷。
滚珠车是最刺激最过瘾的一种玩具。大人们一般不允许女孩子玩,但父母拗不过我,只好默许。父亲最惯我,他偷偷帮忙找来三个滚珠和一块木板,还有几根木棒。具体制作方法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完成一辆滚珠车,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等车做好了,我神气地将它搬到屋门口一个坡地。“噌噌噌”,一路小跑到斜坡顶,将滚珠车放平,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双手紧握“方向盘”,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蹬,再马上抵住前面两个踏板,口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车子“嗖嗖嗖”朝下坡冲去。遇到拐弯的地方,必须赶紧调整方向,到了平坦的地方,自然就停下来了。胆小的人是不敢一个人玩这个的,要是眼馋怎么办?可以坐在“驾驶员”后面,用力抱紧前面的人,闭上眼睛,耳边“呼呼呼”的风声停止了,就意味着到了平地,然后心满意足地下车,站在一旁羡慕那些胆大的人乐此不疲地玩了一趟又一趟。开滚珠车,是一种比较危险的游戏,必须全神贯注,否则就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像摔跟头、擦破皮之类的小伤),回家还少不了挨父母一顿臭骂。不管怎样,我心里总惦记着第二天再玩上几个来回。
打炮筒古,是我儿时最值得骄傲的一桩事儿。倒不是说我眼色好,打得准,无人能敌。而是因为我小姑奶奶婆家在安平,就住在湘中机械厂附近。那时湘中机械厂是一家兵工厂,她每次带她的孩子回外太奶奶家的时候,都要给我们捎回来许多炮筒,这简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奖赏。我跟其他表兄妹们高兴得不得了,赶紧各自抓一大把炮筒,塞在裤兜里,拔开腿就跑到晒谷场去了。用不着呼朋引伴,很快就围过来一堆男孩,他们早就知道外婆家来了客,我们兄妹几个今天绝对“阔绰”得很,一心想从我们这儿赢走一些炮筒。
打炮筒古的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先说好每个人出几个空炮筒,还要准备一个母炮筒(有弹头的炮筒),将空炮筒排成一横排,在隔炮筒几米的地方再画一根横线,站在画好的横线上(注意:脚尖不得过线),瞄准炮筒,谁打倒的炮筒就归谁。(假设四个人一起玩,每个人拿出两个炮筒。第一轮,摆四个炮筒,按先后顺序打,若是第一个出手的人,一次性将四个全部打倒,那么这四个炮筒就全部归他了。不过,很难有这样的好运气。)
小时候,我很好强,打炮筒古自然也不会轻易服输。先摆好炮筒古,画好线,然后锤子剪刀布,决定谁先打谁后打。只见对手身体微躬,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母炮筒,右手尽量压低,瞄准那排摆好的炮筒,用力地将母炮筒掷出去,听到“哐郎”一声,应声倒下一个炮筒。他连忙跑过去,乐不可支地将那个倒地的炮筒揣进裤兜里。轮到我了,还剩三个炮筒没有倒地。我屏气凝神,摩拳擦掌,然后退后一步,瞄准,压低,调整力度,用力一甩,“嗖”地一声,听到炮筒“当当”的响声,定睛一看:“哇哦,两颗!”我一蹦三尺高,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赶紧捡起倒地的炮筒,在袖子上擦擦灰,然后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决战还在继续,那个输红了眼的小子,鼻尖上直冒汗,死死盯着对手的母炮筒,生怕输光最后一颗炮筒,便再没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打上几个回合,一般个把小时。输了或者玩累了,可以自动退出。若只剩两个人玩,一方的炮筒古输光了,就宣布散场。赢了的一方则像得胜还朝的将军一样,大伙向你投来敬佩的目光,那种感觉实在妙极。
那时候,没有收录机,更没有电视机,农村的文娱生活是极其贫乏的。仔细回味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乏味。
我家老屋旁有一块小小的晒谷场,每到夏天,这儿便成了一个热闹的娱乐场所。天黑以前,父亲会砍来一些“钉子叶”,在猪舍前烧一个火,可以驱蚊子。吃过晚饭,全家人轮流洗了澡,就搬出凳子,坐在晒谷场上乘凉。小孩子是坐不住的,总要找些事情消遣。我们姐妹几个东翻西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玻璃瓶,一起捉萤火虫。捉累了,就唱歌。歌声将附近几家的孩子全都吸引来了,她们也加入唱。母亲平时脾气暴躁,却从不嫌我们唱歌吵闹人。唱累了,就讲笑话或者故事。我爱看书,常常担当主讲的任务。村里的九阿公是很受欢迎的一个老人,他会讲段子,还会讲传书。他给我们讲《三国》,讲《水浒》,讲《封神榜》。当时年幼,其实听不大懂,但他讲得吐沫横飞,我们也听得饶有兴味。
不必说看露天电影,也不必说看露天花鼓戏。单是过年前,为了让自家孩子在龙灯狮会上亮亮本事,给父母长长脸,更为增添几分年味,家家户户争相让孩子学习舞拳弄棍,就足以说明经济条件的恶劣,并不影响人们精神生活的富足。我那时也曾学过一点武术皮毛功夫,我显然是一个缺少武术天分的孩子。不过,我是一个热情极高的看客。每当表演到精彩处,我总是拼命地鼓掌、喝彩。母亲不指派人来喊我,我是绝对不会提前溜回家的。
所有这些记忆犹新的往事,无不丰盈着我的童年生活。尽管我们这一辈人的童年吃不饱饭,一年吃不上几顿肉,没有零食,交不起几块钱的学费,过年买不起新衣服,学习之余要分摊劳动……然而岁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个精彩纷呈的童话般的童年世界,我时刻怀念那段充实而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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