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不足挂齿的门是不能完全打开的,因为门的后面紧靠墙壁处安放着一只粪桶,白天挑粪,夜里装尿。尿桶和门构成的夹角里,放着锄头扁担一类的农具。离这扇不能顺顺当当紧贴在墙壁上的门不到一尺远,一顺溜挤着一大一小两架老旧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木柜。
当然,木柜也得紧紧靠墙,要不然柜子的对面就安放不下那张桌子。桌子是一张八仙桌,但只有两端能够坐人。这张桌子的一端紧靠在另外一面墙上,一端又和进门的那堵墙形成一个天然的“仓库”。这个“仓库”里堆放满了支着土砖坯的烂篾箱、叠放在一起的旧箩筐、担干粪泥土的粪箕。杂七杂八的东西大多破旧零乱,使整个空间骤然缩小,拥挤得连气也喘不过来。支垫着砖坯的破烂篾箱上面,还重重地压着一只不知道是装了什么东西的已经变了色的尿素化肥口袋。
和这个尿素化肥口袋大小不同的蛇皮口袋,密密麻麻地吊在还没有架楼板的楼檩子上。每根蛇皮口袋的颜色都不同,每根蛇皮口袋的口都被不同的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口袋里也不知道装的啥,鼓鼓囊囊,奇形怪状。屋子里吊着这些长长短短的口袋,像盛夏时节倒挂在房檐下圆滚滚的冬瓜,但比有藤牵扯着的冬瓜要排列得整齐。
桌子和柜子之间,留着一条只能容纳一个人小心翼翼通过的窄道。这条过道连接着一张占据屋子五分之一面积的大床。这张床还有些讲究,叠得整整齐齐的绣花被面,静静地堆放在床的一边。发着油光的圆木筒形状的枕头,稳稳当当一边一个压住从两边的床头冒出来的篾席。篾席被磨得发亮,有些地方竟然被磨出了洞,洞口边沿露出竹片的绒绒的毛。那床旧得发灰像一张渔网一样的蚊帐,发出不可名状的味儿。用两根竹竿架起的蚊帐就像一堵笨重的墙,横亘在屋子中间,有些唐突,更有点不伦不类,强硬地把屋子一分为二。不过那蚊帐的挂勾上,缠绕着一绺红缨子,红缨子上面还有一个用打了蝴蝶结的红绳系着的镂空了的“二红喜”,使泛着金光的铜勾子格外耀目,算是这间屋子里最时尚的光鲜玩意儿。
在这间屋里,这张木床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也像一道拙劣的屏风,把屋子被隔出来的后半截,变成了灶房。
灶房小得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和床对角的土墙角落里,几块烧得劽开的土砖坯,支撑着一口一尺八寸口径的铁锅,低低地趴在地上。一堆燃尽的草木灰,即将抵上锅底的高度,在灶口前形成一道屏障,隔开了灶内的火焰和直接坐在铺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添柴烧锅的人。黑色的烟灰将墙染得像要下雨的黑夜,如果不是锅里的水烧得沸腾起来,随着水上下翻滚的米粒像调皮的雪花撒着欢,闹出不小的动静,还以为和墙一样黑色的锅只是如前门的尿桶那样,也是一个装着不要紧的东西的黑色家俱。
奇怪的是烟尘飞扬的土灶旁边,同样用土砖坯支起来的案板上,放着的两个碗干净得像搽了雪花膏的女人的脸。一个白色的缺了瓷露出黑色底面,周围斑斑驳驳有些红色字迹和图像的搪瓷缸子,装着从另外一个墙角里洗得干干净净的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像水肿一样的带点淡红色的萝卜,一把木刀柄残缺不全的切菜刀,像一块没有裁剪过的盖子,盖在沉默的搪瓷缸子上面。菜刀上面倒扣着一只舀水的铝制水瓢。一个装有几双用竹片粗制滥造的筷子,东倒西歪地斜插在一截竹筒做成的箸笼里,挂在水瓢上方。箸笼旁边的铁钉上,挂着一把有着长长铁把的饭勺。
简陋干净的厨房地面凹凸不平。凸起的泥地闪烁着和圆木筒枕头不同的光亮。
坐在地上烧火的汉子站起身来,把一双厚重粗大的手拍了又拍,取下箸笼旁边的铁饭勺,用力吹了吹,去锅里搅了搅,把铁饭勺重新挂回铁钉上,再把灶房里的泡菜坛、案板、锅盖挨着挨着用嘴大力地吹了又吹,仿佛他那嘴就是一架威力无比的鼓风机,也难怪没有遮挡的厨具这般干净。
趁灶里还有余火的当口,身材魁梧的汉子折身出了厨房,把床、桌、柜、板凳,甚至挂在楼檩上的蛇皮口袋都去吹了又吹,只是那压在烂篾箱上的尿素化肥口袋和门后的尿桶,没有去动过。
吹完屋里所有的家具,汉子又从没完全打开的门里挤出来,用手里一根变了色搓得像一条丝瓜瓤的烂毛巾拍打身上。从头开始,再到衣领、肩膀、左右衣袖,接着拿着毛巾的一头去拍打后背,一直拍到臀部,最后是左右腿。衣服裤子都拍打完了,又把脚在地上用力跺。这跺脚的样子,像军队的士兵走正步。“走”了大概十多米远的“正步”,汉子提起左脚,用毛巾用力拍打,从脚的左面,逐渐到右面,一处也不放过。右脚“金鸡独立”久了,左脚就立在地上,继续右脚的任务。右脚提起来,又被丝瓜瓤一样的毛巾从左拍到右,也是一处也不放过。
这当口,一双手相互穿插在袖子里,比这用毛巾拍打身上灰尘的汉子身材矮小得多的另外一个汉子,摇摇摆摆走过来,瓮声瓮气说:“饭好了?”
拍打的毛巾停止下来,身材魁梧的汉子回答:“饭好了,吃饭哇。”说完像钻洞一样,从半掩的门里挤进去,很快从床后面的灶房里端出两碗白米稀饭,那装在缺了瓷的缸子的泡萝卜也被端了出来,只不过泡萝卜被切成两截,整整齐齐地挤在搪瓷缸子里。
两只碗被两双粗糙的手端起来,从左向右水平转动,那碗里的稀饭就像被一台微型抽水机抽动,发出“呲溜——哧溜——”的声音,一粒粒还直挺着腰身的米粒就源源不断又极均匀地被吸到两张厚厚的嘴唇里去了。
这间窄窄的屋子里的一切看似矛盾,却又极和谐地相处,似乎还要一如继往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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