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老头（三）

我家老公公其实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

在他的自传里，他清晰地回忆起这样一幅童年的场景：中秋之夜，丰盛的晚餐之后，家里在庭院里摆上长桌，桌上满满的是月饼和时令鲜果。头上是一轮明月，身边是从祖父母，叔叔婶婶，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兄们。亲人们在嬉闹，父亲拿出纸笔吟诗作画。夜深时，父亲又拿出萧吹奏了一曲乐曲。

时间流逝，后来老公公所经历的一切是他在那个夜晚做梦也都想不到的故事了。然而，那婉转悠长的萧声伴随着亲人们的笑语声一定一直在他的记忆里陪伴着他。那份痛彻心扉的怀念也一定都在伴随着他。他一定有过这样一个心愿，要把那一切都找回来。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了的，那一切，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所以他对亲人们有着执着的爱。还生活在合肥的姐姐和弟弟们始终是他的牵挂。他自己的生活是很简朴的，有着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勤俭作风。可是只要是弟兄们张口，他必须是抬大头，而且可以只付出，不索求回报。逢年过节，大家庭团聚是他最高兴的时候，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洋溢着满足和快乐。

对我们自己的这个大家庭的每个人，他也是心心念念地挂在心上的。这是我再读了他的自传以后格外感到诧异的。

在他的自传里，他带家庭成员出去玩耍游玩是很重要的一项内容。怎么安排的，经过是怎样的，吃了啥，玩了啥，谁玩得特别高兴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在他的自传里，每个人的生日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年的那一天都要隆重地祝贺一番，不管是在身边还是在异地；还有他和老伴每一年的结婚纪念日也是大事，每一次怎么度过也都是详细记录下来。真的，家庭成员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只要他知道参与了，就被当成大事一样隆重地记录了下来。

其中写到有一年我过生日，只有两句话：她嫌蛋糕有添加剂，就没买生日蛋糕——然后我确实回忆起来，那时我们搬得远了，可是那一天他总会拎一盒蛋糕来给我庆祝。我那年也确实是嫌他买的蛋糕档次低，再加上在减肥，所以说了那句话。我不知道他会一直记着这句话。当我现在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希望我当时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礼物，那么他就可以在他的自传里记录下他高兴的心情了。

第一遍读他的自传是相当的潦草不屑，啰嗦、没有重点，就是流水账。但是现在读，反而因为他的事无巨细，读出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写的，是他的人生啊！谁的人生又不是一本流水账呢？而因着他一直在记录的流水账，我得以了解我所能看见的外表之下的他。他在乎什么，关心什么，反感什么，憎恨什么。甚至他的思考行为模式，都可以在他的记录里被解读出来。

因为在他的外在表现上，他可真不像一个感情充沛细腻的人。他工作的单位是一个在全国范围内承揽工程的化工建筑单位，他多年在建筑工地上奔波，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所以除了退休后因为身体缘故呆在家里之外，他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工地上，或者是在去工地的路上。客观上他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几个孩子的成长他其实都没有付出过多少时间；主观上他又是一个不太善于表达又有些古板的人，他在所有需要他的亲密关系里其实存在感都很弱。相反，越是需要他越是依赖他的人，他会表现得格外粗糙和粗暴。

他的小儿子当初考大学估分的时候，感觉考砸了比预期成绩低很多，正是迷茫失落的时候，刚从外地回来的他会劈头盖脸地一顿骂，然后自己气得摔门而去，心里乱得像长草一样不知怎么填志愿的那些人反而要追着去哄他回家；外地工作的女儿难得回家，给他买了许多吃的穿的，他会严厉地批评买的都是垃圾他根本不喜欢，即使女儿眼里都含着泪了，他也不会少骂一句；他的老伴搬东西崴了脚，他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愤怒地指责“那么大的一个人路都不会走！”——退休之后他和老伴相处的时间最多，老伴受他的“压迫”也最多。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他温柔的表达，他在家里就像一个独裁，用愤怒和指责对抗所有的不如意，宣告他的存在和地位。老伴在他的强势下只有把自我极度萎缩起来才能和平共处一室。而事实上，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经历了胃癌的胃全切除手术和一次在澡堂晕倒溺水，那次他也是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一个多礼拜才被救了回来。这两次重病，全是依赖老伴和孩子们的精心呵护他才得以康复。

当然了，和家里人这样，和外人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那个人的哪一句话惹毛了他，翻脸就能和别人吵吵起来，不管合适不合适。其实有时候在我们看来，他的那个愤怒的点确实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啊！

所以要不是我这次重新读了他的自传，我真不知道对家人他心里也有着那样浓郁的感情。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特别自我的狭隘的老古板。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对我儿子，他唯一的大孙子的无条件的爱；他的严谨仔细是我自己不具备的；还有，他是一个讲究人，自己的生活能打理地井井有条。对于一个情商很低的人，我格外觉得这些是宝贵的优点。

那么，他怎样就成了这样一个矛盾又拧巴的人了呢？

童年时的他是极度被宠溺而有优越感的，但是步入青春期后却从天上掉到了地上，需要他极度压抑自我去适应环境。在工作上他是贯穿始终地表里如一，那是他立身之本。他的身世和多年的异地工作经历使得他好像不需要表露感情就可以获得自尊和认可，这是安全又高效的，所以他他习惯了把那个真实的需要，真实的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盔甲之下，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保护了起来。但是胄甲之下的那颗心其实始终是傲慢又怯懦的。所以那些刺，一次次地扎向自己最亲密的人。这不仅仅是不善言辞，不懂得表达的问题了。他需要的认可和存在感，只能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出来：他把自己高高地放在了所有人的上面。为了在心理上达到这个效果，他必须要做到封闭自己：对真实的外界视而不见，对自己的柔软视而不见。他之所以那么疼他的孙子，其实他是在疼当初那个年幼顽皮的自己。那是他唯一可以完全放松地展现自己内心的一面。

这就是他的倔强。他坚持要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所有曾经的伤害在不知不觉中锻造出他简单又粗暴的“硬”，只是因为他的无法被满足的心理需要使得他坚信，柔软就是软弱。

他就这样倔强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太多的人，都是活在了往昔的记忆里。

——太多的人，都是被记忆控制着，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