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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团浓云从南边滚过来,天儿快要下雨。沣水镇中心广场上,花花绿绿的人群正陆续离开,拆卸工在加紧拆下舞台的钢架子。一声尖利的嗓音盖过了装卸工扔铁架子丁零当啷的碰撞声,也拉住了还未走远的人的脚步。人们忘记了快下雨的天儿,喜欢看热闹的好奇心让散落的村民又回头聚成了一个圆圈儿。圈儿中央的冯兰枝,脸上抹得红一块,白一块,一身上红下绿的宽松衣裤,随着她抬臂跺脚的动作,在她的小身板上抖动。冯兰枝双手抓着十来张百元钞票,呈扇面状,正冲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吵嚷着。
“说好这次来一人给一百,现在每人怎么少了十块呢?你们当干部的,说话不算数呀。”
“大姐,你们吃饭路费也要成本的。就这镇上办这次摸底赛,已经倒贴了。”
“话可不是这样说。你们倒贴,你们乐意。我只知道,俺们来之前你们说每人给一百块钱,后来又说要自己买衣服。俺们秧歌队每人只好花五十块钱买衣服。现在又说吃饭路费不管,你们早干嘛去了?俺们前洼庄离这儿又不远,你们早说了,俺们就不会坐你们的车,吃你们的饭,俺们会自己带饭走路来。现在事儿结束了,你们说少钱就少钱,也太霸道了,这是人办的事儿吗?”
“你这个大姐,怎么这样说话咧。沣水镇要不是为了让大家伙儿能去县里、市里参加选拔,用得着费这劲。你们费用不清楚,那是你们的村干部传达工作没到位。再者说,你们要有点儿大局意识嘛,你们前洼庄今天已经是第一了,难道这个荣誉比十块八块钱还重要?”
“俺们前洼庄这次就是不来,去县里参加选拔也是第一,还用你们给的那个虚头巴脑的荣誉。我问你,你们给的荣誉是个啥?能当饭吃,还是能给娃娃们买书本?”
中年干部被冯兰枝气得脸通红,看着面前蛮不讲理的女人说不出话。举手打了个电话,罗英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对着中年干部不住地赔礼道歉。
“余镇长对不住了,这是我们村的秧歌队。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罗英喊云香,让她把队伍整理好,有什么话回村里说。冯兰枝不愿意,她不服气地看着罗英,把矛头对准了她。
“罗主任,有啥话非要回村说。刚才这个镇长不说了吗,是你没给咱们说清楚,咱们来了才知道被扣钱。我倒要问问你,这少的钱哪儿去了?你先前为啥不给大伙儿说清楚。”
“冯兰枝,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到你们村来带队,就是为了贪你这百把块钱?”
冯兰枝把脸一扭,轻哼一声,彻底惹恼了罗英。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一下心绪,看着冯兰枝,用发狠的语气道。
“冯兰枝,你不要觉得自己多厉害,多仗义。我告诉你,没有你,前洼庄秧歌队照样能参加比赛。像你这种井底之蛙的见识,在队里只会给大家脸上抹黑。如果你不满意,从明天开始,你可以不用来秧歌队训练。”
冯兰枝惊讶得眼里蓄满泪水,泪水涌到眼角,滑落。眼泪冲开了她面颊上的彩妆,像一条蜿蜒小溪,流到下巴,又拐进脖子。罗英看也不看,招呼着大家上车回村。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地面被砸出一个一个小坑,灰尘飘起来,土腥味钻进鼻腔。混乱的人群迅速离散。冯兰枝直觉有人拽她的胳膊,她用手背擦一下眼泪,也跟着朝前走。
回来的包车只把秧歌队的人拉到村口,冯兰枝冒雨跑回家,淋了个落汤鸡。换下湿衣服,冯兰枝又想起罗英把她撵出秧歌队的话,她把抓在手里的湿衣服又摔在了地上,一头栽倒床上。她心想,她罗英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把她撵走。委屈和不甘,让冯兰枝开始流泪。吸一下鼻子,她猛一下又从床上坐起来,赌气一样,走到外间,扭开中堂前平柜上的录音机,鼓点和锣声传出来,冯兰枝随手拿起彩扇和手绢,跟着音乐开始扭起来。
二
直扭、十字、三进一停、前踢后踢,变换花哨的动作,冯兰枝闭眼都能使出来,扭得行云流水。她抛扇接绢,抬颈弯腰,满面泪痕中,她依稀看到二十岁的自己,跟在秧歌队伍里,脚踏彩鞋,身穿刺绣长帔,发髻上佩戴珠花步摇,齐腰长发,媚眼红唇。她迈着小圆场步,在人群围起来的场地里穿行。她看到乌泱泱人群里的李家书,咧着嘴,露一口白牙,拼命鼓着掌。冯兰枝的眼神裹着少女的爱恋,脸上妆容和身上的装服,掩饰了她的羞涩,她眉目含情,大胆热烈地抛向他。李家书大喊一声“好”,人群就响起一阵“好”。
庙会结束,散场的秧歌队在冯兰枝家的院子里收拾行头。她把“公子”的长衫给李家书穿上,教他怎样迈步,一手掀襟,一手拿扇,来回扇摆,俩人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李家书母亲噔噔地走过来,也不招呼,拉起儿子就走。冯兰枝讨好地笑着,把母子俩送到院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李家书母亲的说话声隐约传来。
“老不正经的,什么不好学,学这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冯兰枝咬着牙,失落地低头。老父亲带着老茧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李家书考上了城里的师范学校。在他上学的最后一个寒假,李家书去和心上人道别。在冯兰枝院门口的清冷月光下,跟她说,他毕业分配了就回来娶她,冯兰枝带着幸福的羞涩,坚定地回了他一句,我等你。
可惜,冯兰枝没等来李家书娶她,却等来了他结婚的消息。李家书的母亲满村散着喜糖,架在她家房顶上的高音喇叭唱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冯兰枝站在人群里直勾勾地盯着新郎,李家书不敢看她,羞愧地低下了头。新娘子是个城里姑娘,就是罗英,听说她父母都是吃国家饭的人,他们是村民眼羡的公家人,不管年景好坏,旱涝保收。
李家书结婚不到半年,冯兰枝也嫁了人。丈夫叫海山,是她爹最稀罕的徒弟,憨厚朴实的一个小伙子,从小无依无靠,跟着她爹学秧歌。那时候大家都不待见秧歌,尤其一个大男人描眉画眼,在人群里扭来扭去,大家伙儿表面笑着看热闹,背后都是满嘴鄙夷地看笑话。可海山从来不介意,有空就跟着师父在院里跳来蹦去,他说要报师父从小给他饭吃的恩情,只要师父喜欢,他就跳,他才不管旁人怎么看。冯兰枝的两个哥哥,看到自己爹教徒弟扭秧歌,就开始嘟囔,他们担心自家院里录音机的锣鼓声被村里人听见笑话。冯兰枝的爹不想跟儿子起冲突,后来就不再开录音机,用嘴打着鼓点扭。冯兰枝姑娘家,从小贴心听话,她爹教海山时,她也在一旁跟着学,她爹很满意,既然儿子不学,教闺女也不错。
冯兰枝她爹临终前,把他们小夫妻叫到床前,攒着一口气叮嘱他们,别让前洼庄的秧歌断了,老辈儿留下来的好东西,扭起来不丢人。外行看热闹,咱们自个学着,自个明白,秧歌扭的、唱的,都是咱自己的心底话。冯兰枝那时候不懂她爹的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不过是为了让老人家走得安心。
改革开放的大门打开了,人心躁动的春风也吹进了前洼庄。穷久了的人,渴望出门挣大钱,然后带回来,给家里修房盖屋,人人都想成为“万元户”,能在人前人后,朋友乡邻之间得着个脸面。农闲时,村里很少见着男人,他们都扛着铺盖卷出去打工,农忙时才回来收割庄稼。
邻村有人找到了挣大钱的门路,前洼庄有人去打听了打听,下煤窑,赚的是辛苦钱。都是庄稼汉出身,只要能给老婆孩子挣来钱,最不怕的就是吃苦。来年开春,海山伙同村里七个人也去了,他们是前洼庄第一拨下煤窑挣钱的人,也是最后一拨。煤窑发生了事故,前洼庄出去的男人,一个也没回来。
一个村同一天七八家办丧,妇孺老幼,哭天抢地,死去活来,让人透不过气的阴云压在前洼庄的上空,像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罩在活着的人的心头。前洼庄也成了方圆几里地的“寡妇村”。
三
寡妇里最小的是云香,她的孩子刚出生,还在吃奶。没了男人,云香强挺着,家里照顾完公婆,还得下地干活,伤心和劳累让她的奶水越来越少,孩子吃不饱,天天嗷嗷哭。冯兰枝家的麦地和云香家邻着,她们一起在地里收麦。弯腰久了,云香想直起身,舒缓一下酸痛。一个没站稳,坐在了麦地上。刚收过的麦茬戳破了手掌,云香扔下镰刀,捂着受伤的手掌,埋头嘤嘤哭起来。冯兰枝跑过来,刚问了一句,云香的哭声更大了。冯兰枝看看大日头底下空荡荡的田地,周围地块都收割得干净平整,只有她和云香家的麦子高出一大截。冯兰枝拉开云香捂着脸的胳膊,低声说:“现在没啥人,我给你扭个秧歌?”
冯兰枝拉了拉衣襟,嘴里念着鼓点,踩着地里的麦茬给云香扭了起来,云香哭着哭着,扑哧笑了。云香也起来跟着冯兰枝瞎扭一起,俩人笑着躺倒在新扎的麦捆上。
寡妇日子难过,有人熬不住改嫁了。也有像冯兰枝和云香这样的,舍不得孩子。她们吃苦受罪,在煎熬的日子里守着门户,养育孩子,侍奉老人。同病相怜让她们彼此体谅,互相担待。可人不能总活在凄苦里,从云香跟着冯兰枝瞎扭开始,秧歌的鼓点声又从冯兰枝家的院子里传出来。一天天的,整日守家在地,围着锅台转的前洼庄女人们,即便不是寡妇,谁过日子心里还没个糟心别扭的时候,村里供女人消遣的地方太少,一来二去,就会有人跟着来扭,算是给难熬的日子寻点乐呵。
冯兰枝她们的秧歌扭得越来越好,有人找她们上庙会。她们去了,挣了块儿八毛的油盐钱。开门过日子,哪项不得花钱,何况家里还没有男人这个顶梁柱。扭秧歌能挣钱,给冯兰枝她们这些农妇拮据的生活开了一扇新大门,她们劳碌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个事项,得空就要排练秧歌。叽哇乱吵的锣鼓声在前洼庄响起来,村里开始有闲话,说寡妇们没心肺,男人没了还这么作闹。
冯兰枝操心打听着哪个村有赶集。逢年过节,哪个庙里要请神送神,为了图热闹,这些场面上总需要有人去扭扭秧歌,喧腾一下气氛。只要人家愿意出钱,冯兰枝她们就去扭。扭时间长了,十里八村都知道前洼庄有个寡妇秧歌队,熙熙攘攘的场地上,乡民与其说看扭秧歌,不如说是为了看寡妇。尽管冯兰枝她们自己知道,十多个人的队伍里寡妇不过三四个,可挡不住有些人嘴上不积德地乱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秧歌队伍也解散过。上小学的孩子要在六一节表演节目,冯兰枝就教八岁的儿子扭秧歌,儿子跟着妈学了一星期。冯兰枝特地翻出她爹当年的行头,给儿子打扮一番,孩子欢欢喜喜去学校,卷着衣服狼狈地哭着回来。儿子进院门就冲她大叫,说她见天儿扭来扭去不知道丢人,同学都笑话他跟啥人学啥人。旁人的话冯兰枝可以装聋作哑,儿子的话却像刀子割着心肺。
冯兰枝不扭秧歌了,庙会赶集少了前洼庄秧歌队的闲言碎语,人们又有些失落。人们其实在心里盼着冯兰枝去扭,只要她带着前洼庄的寡妇去扭,聚堆的女人们就可以将闲话捣得风生水起,成团的男人们也能把臆想延展得尽情尽兴。人们不知道冯兰枝为啥不扭了,但不耽误他们瞎猜,猜着猜着,人们又有了一套新的闲话。不管哪套闲话,都脱不开冯兰枝是个爱作闹的寡妇。
诚实的生活不讲情面,它不会让人靠志气过活。有时候一包盐,一两油都会让人弯下身段。为了家,为了孩子,脸面不过是人吃饱喝足之后的门面点缀,冯兰枝还没有在人前享受这些点缀的福气,她和云香又开始扭了。再扭起来,冯兰枝已经不在乎旁人眼里自己是啥样,她只知道日常花销要钱,孩子上学要钱。
生活有舍有得。冯兰枝在人们冷嘲白眼的谈论中失去了名声,却也渐渐悟出了她爹临终前的话。她秧歌扭起来,腰身更结实匀称,她用无数次重复的动作,把女人衰老的时光扭停,她几乎用免费的代价维持着身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和尊严。她扯着嗓子唱出来,称不上优美的音调从乡村的黄土地上打着旋儿,飞往湛蓝的天儿,她忘记了生活的糟心和艰难,她沉浸在自得其乐里,笑是真笑,她都忘记了自己在笑。
冯兰枝想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从二八少女扭到花甲老人,从天塌了的一无所有,扭到儿子成家立业。她是一棵树,生活长出来的枝枝丫丫她都得养活。秧歌这根枝丫长在她的树干上,旁人只看见它没有枝叶干枯的一面,只有她自己看见那根枝丫长得最茂盛,大风大雨来的时候,它能护住其他枝丫。她人生的大树越长越粗壮,她也越来越老。人越老就喜欢回头看。她越扭秧歌越想她爹,只要闲下来,她会把她爹活着时扭的动作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走过场。她越来越觉着,自己活着得把她爹教她的秧歌这根枝丫护周全了,要不然死了没脸见他老人家。
一年前的一天,李家书两口子带着几个人来找她,李家书说那是县文旅局的领导。他们让冯兰枝带着前洼庄的秧歌队去参加比赛,如果扭得好,还能代表省里去参加全国的比赛。冯兰枝的心亮了,她从来不知道国家还有一个农民运动会,扭秧歌还是比赛项目。她想到了自己扭秧歌这些年来受过的委屈,她很想去参加全国的比赛,她想让前洼庄,前洼庄前后左右的村子都知道,扭秧歌不是人们口中的不正经,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她又想到了她爹和丈夫,她也想给他们一个好交待。文旅局安排罗英做他们的领队,只要是跟比赛相关事情,都由罗英负责安排。
冯兰枝没问为什么是罗英带队,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巧合。但她觉得这跟自己能去参加比赛没多大关系,她一想到她扭了大半辈子的秧歌可以被更多人看到认可,就兴奋地不能自已。她守了大半辈子寡,最记挂的无非两件事。养大孩子她已经做到了,再者就是扭秧歌。
当然,兴奋的不光冯兰枝一人,而是前洼庄跟她一样扭了大半辈子的农妇们。她们一辈子封闭在这个逼仄的山坳里,最远到的地方不过是坐着村里的客车去趟县城,回来忐忑新奇地跟大家说笑着,城里的厕所多干净,上上下下的电梯多么让人眩晕。她们注定这辈子要在土里打滚,用别人不屑看的肢体语言表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们也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她们局囿在自己能看见的山村里,过完这生老病死的一生。她们兴之所至,不过扭了两下秧歌,不成想自己的这个偶然举动会在行将就木的人生里亮起一束光。此时,她们才发现,原来人活着可以有些不一样,她们渴望燃烧,发光,带着光芒闪耀。
如果秧歌队其他人的渴望都能被人察觉、看见,那冯兰枝的渴望比任何人都甚。可是今个儿,罗英一句话,就把她撵出了秧歌队。激愤让正扭着的冯兰枝萎坐在地,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头,冯兰枝哭出了声。
四
全国农运会四年一届,想要获得参赛资格,就得根据国家规定的健身秧歌动作进行训练。自从罗英来当前洼庄的领队,村委会的小广场就成了秧歌队练习的专用场地。冯兰枝和罗英一闹掰,秧歌队分成了两拨人,一拨在冯兰枝家院子里,一拨在村委会的小广场。每天村里会响起两个不同的锣鼓点,打擂台一样。
一个扭身踢腿的动作冯兰枝演示了无数遍,大家还是找不到感觉,冯兰枝坐房檐前的台阶上不说话。云香走上前,大着胆子低声央求。
“姐,要不咱们还是去小广场练吧,听说她们那里的人也找不到点,你一并给大家教了。”
“要去也是你们去,我是被撵出来的人,哪还有什么本事教你们咧。”
大家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一个人说家里有事儿先走了,大家伙儿只好散掉。冯兰枝看着人走地空的院子,无奈叹气。
李家书走进村委会的办公室,罗英正在愣神。李家书把一个盒子放在罗英面前。
“女儿让我给你带盒巧克力,说吃了就会开心起来。”
罗英用手摸着盒子,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我抛家舍业的,女儿也顾不上,就为了你李家书一句想给老家做点什么的话,来你们这穷山沟工作,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人空口白牙地污蔑吗?”
“我想兰枝的意思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把她开除了,秧歌队也散了,这才是最大的损失。再者说,兰枝扭了大半辈子,秧歌就是她活着的最大精神支柱,你一句话,不亚于要了她的半条命。”
罗英抿着唇,愤怒地盯着李家书,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带着哭腔朝李家书发脾气。
“兰枝,兰枝,叫那么亲切。李家书,你那么在乎她,当初为啥不娶她,你是不是现在后悔娶我了?”
李家书想帮罗英擦眼泪,罗英一扭脸,李家书抬起的手落了空。
“你看,你又来说这个,当初你来工作时,我们不就说好的吗。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支持我工作,帮我照顾家庭,你才是我的妻子。你要是还这样介意,完全可以跟你们文旅局申请调回去,换其他人来。你最懂我,我心里比谁都盼着自己的家乡能变好。我的民俗研究是从前洼庄的秧歌起步的,我从小就看它,知道一辈辈人坚持得不容易。后来研究它,我又知道它还有那么长的历史,那么久的故事。一想到兰枝她们,在艰辛的生活里,还那样苦苦坚守,真觉心酸。你说,我一个穷教书匠,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过希望更多人看到前洼庄的秧歌。那样,兰枝她们扭的秧歌也就更有价值和意义,不是吗?”
罗英已经平静下来,拽李家书的胳膊,带着小女人的娇嗔。
“家书,我也想让更多人看到冯兰枝她们扭的秧歌,我更愿意看到你牵头申请的前洼庄秧歌能进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是家书,我也是一个女人啊。你不知道冯兰枝扭起秧歌来有多好看,我一想到当年你就那样看着她,迷上她,我就嫉妒得发狂。我想让你满眼满心都是我,可是她冯兰枝跑我前面去了,谁知道你现在晚上做梦是不是还会想到她。”
李家书笑了,拖过罗英,抱了个满怀。
“我已经不用再做梦了,因为梦里想的现实都有了。”
李家书走了,罗英在办公室里干转圈,她去找冯兰枝吗,她有些难为情。有人敲门,云香走了进来,递给罗英两张纸。
“罗主任,这是兰枝姐给咱们秧歌队画的图。她怕大家动作做不好,做不齐,整日里一门心思都在想怎样让大家更容易地学会。”
纸上的人像小孩子画的火柴人,但是能看出胳膊腿儿的动作要怎么摆。罗英心里一时感慨。
“罗主任,那天的事儿,你别在意,兰枝姐不是在乎那十块钱。你不知道,家里最难的时候,十块钱是俺们一家子半年的盐钱。兰枝姐……”
罗英从手里捏着的纸上抬起头,微笑着看眼前的女人。
“云香,我都知道。谢谢你来。明天我去请兰枝,大家还来村委会的小广场练习。”
云香一展眉头的愁云,笑着哎哎两声,朝罗英鞠了一躬,高兴地边往外跑边喊。“谢谢罗主任,我这就去告诉兰枝姐。 ”
五
十月的乡村,天气不冷不热。冯兰枝大清早起来,看到房顶电线上的一串麻雀叽叽喳喳地蹦来跳去。冯兰枝想小东西们是看多了她扭秧歌,也在学着比划吗。她笑着走进厨房,锅里添上水放到煤球炉上。
趁锅里的水还没烧开,她就着厨房的窗台拉伸一下腰腿。昨天晚上睡觉时琢磨出一个新动作,她迫不及待想先试一下。在拿到比赛资格之前,每支秧歌队肯定得过五关斩六将,如果自己队伍的自选套路动作,没有创意和难度,比赛时就不具竞争力。要想成功,就得做出一些别人不能为,而自己可以做的动作。冯兰枝她们平时扭的秧歌自由开放,而国家要求的健身秧歌有规定约束,大家伙儿一下难以适应。尤其在队形变化上,队员在动作的连贯转换时经常出错。为了减少出错率,冯兰枝就要结合前洼庄秧歌的特点,以及大家平时练习的实际情况,对动作做出一些修正。她每想到一个新点子,都会自己先试跳,确定合适了,才会让大家进行练习。
左、右、跳、扭,扭到一半,腰部一阵疼痛让冯兰枝动作停滞。她双手叉腰,喘口气,想再来一次,再扭,她摔倒在地上。她估摸着是自己大早上热身不够,跳得太急,闪着腰了。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坐到旁边的小板凳上缓一缓。她听到厨房锅里咕嘟咕嘟水烧开的声音,她想去把米下锅里。可不知怎的,腰突然疼得站不起来。她一个人在院里坐着,直到罗英和云香走进来。
冯兰枝去了县城医院,诊断结果是腰肌受损,不易动腰,需要静养。这意味着她不能扭秧歌了。不能扭秧歌就不能参加训练,参加不了训练就不能参加选拔,选拔不上就参加不了全国的农运会。多像命运开的玩笑,冯兰枝晚上辗转难眠,白天会盯着某处发呆。经常拿起扫把进厨房,做饭忘记放油盐。她多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心里、脑里总觉堵着点什么。她每日看着大家伙儿练习,自己站一边像个不缺席的看客。陪她一起看的还有罗英。她只要来,罗英就会搬把椅子,和她坐在一起,时不时地看向她。等大家休息的时候,她会笑着问冯兰枝。
“兰枝,你看大家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不?”
冯兰枝有些局促,她知道罗英这么问是为了不让她太尴尬。她想自己在这里待着可能会影响大家,罗英也不自在,随后她就不再来看。可在家里听见小广场传过来的鼓点声,她更坐立难安。她不知道大家跳得怎样,会不会出错,万一出错了怎么修正。忍了两天没去,第三天,云香来家里拉她,她就顺着这个台阶又接着去看。
前洼庄秧歌队通过县里和市里的选拔赛,在冯兰枝的意料之中,高兴,但还不至于兴奋。她扭了大半辈子,对自家的秧歌还是有些底气的。可要说在全省选上,去参加全国比赛,她心里没底。她想象不出全省有多大。罗英跟她说有将近三十支队伍,她们都像前洼庄秧歌队一样,从各个地市选出来的,光她们市里就有三支队伍,罗英心里捏了一把汗。
春寒料峭,秧歌队要去省里参加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冯兰枝让云香在她家把所有动作又跳了一遍,一遍遍叮嘱她易错的地方。她告诉云香,秧歌扭的是心,心要宽,要敞亮,扭起来自己才得劲儿,别人看着也欢喜。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冯兰枝就起床煮了三十来个鸡蛋。到村委会的小广场时,还没有一个人,冯兰枝坐在黑暗里等着。鸡叫二遍,罗英住处的灯亮了,她起床舀洗脸水,黑灯瞎火的晃见一个人影,心虚地问了一声“谁”。听出是冯兰枝的声音,罗英拽着她,拉进了自己的住处。
“兰枝,前洼庄秧歌有你这样的传承人,真是幸运。你放心吧,咱们这次一定能取得好成绩。”
“罗主任,啥是传承人?我只知道我爹临死都放不下秧歌。我是没想到,自己活着还能看见俺们村的秧歌能扭到大城市,给那么多的人看。要是这次咱们真成了,我就去我爹和海山坟上给他们烧柱香,告诉他们一声。”
罗英顿觉要掉泪,紧了紧握着的冯兰枝的手。
“兰枝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因为你比我先走进了家书的心里,想起这事儿,我心里就不是滋味。自从我来前洼庄当领队,我看见了你对秧歌的满腔赤诚,让我觉得自己很狭隘。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你扭起秧歌来,自带光芒,我终于明白家书当初为何会爱上你,你值得的。”
冷不防听到罗英这番话,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冯兰枝臊了个大红脸。
“罗主任,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家书是个好男人,你也是个好女人,俺们前洼庄秧歌有恁俩人挂念着,是俺们的福气。我就盼着大家伙儿今个去参加比赛,得着个好成绩,也算是对恁俩的报答。”
两个人女人相视一笑,心底的敞亮抵过千言万语。
六
秧歌队的人坐着包车走了,罗英跟冯兰枝说电视上有直播。冯兰枝回到家,把电视调到直播的那个台。她搬了把小椅子,放在电视机的正前面,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观看,连广告都不敢落下,她顾不上做饭,尽量不上厕所,生怕错过一丁点儿信息。她看别的队伍怎么扭,努力去听裁判怎么扣分,只是为了忖度自己队伍的水平。即便她现在知道了哪些动作细节要注意,也不能马上告诉云香她们,但她还是会想。好像自己知道了,大家伙儿也能明白似的。
肚子发出了饥饿的信号,冯兰枝才意识到自己将近一天没吃饭。趁着广告的间隙,她忙不迭地去厨房寻了半个干冷馒头,倒了碗热水,边吃边看。云香带着前洼庄秧歌队出现在屏幕里,冯兰枝觉得心跳加速,她不敢看大家怎么跳,她担心有人出现失误。每个队伍的分数太近了,相差不过零点几分,她很担心因为这零点几分的差距,前洼庄秧歌队前功尽弃。可又忍不住不看,是云香脚滑了吗?她怎么看到云香身体小趔趄了一下。裁判看到了吗?她怎么像拿着放大镜在看自家的秧歌呢?她有点鸡蛋里挑骨头,连每个人的脚尖朝向,手臂弯曲的弧度都要在心里寻思一下。
结束了,一闪而过的镜头,她看到了大家伙儿因为喘气而起伏的胸脯,站在场外的罗英好像定住了一样。冯兰枝反应过来自己嘴里正在嚼着一块馒头,她使劲往下咽,有些噎,她端起地上的碗想喝口水,碗空了。馒头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她打了一个嗝。队伍的分数还没出来,冯兰枝又打了一个嗝,她必须得去喝口水往下冲一下。走进厨房,暖壶空了,她抓起挂在水缸边的马勺,舀起凉水,猛喝一口,伸着脖子,才把喉咙处的那块馒头压下去,打嗝还没止住。她又回到了电视机前,却错过了自己队伍的分数。她有些后悔刚才没忍一下。后面还有五支队伍,冯兰枝看得有些焦急,她想尽快知道结果,可最后五支队伍跳得似乎格外慢。她坐了一天,想站起来去干点活儿,却又担心像刚才错过自己队伍分数一样,把比赛结果也错过了。
所有队伍的分数都出来了,等总排名表的时候,冯兰枝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她听到了“前洼庄”三个字,第几名她又错过了吗?怎么没听见报第几名。但她又看见了云香她们,她们怎么捂着脸哭了。云香好像在说什么话,她听不见。镜头再近一点,罗英好像也哭了。看到大家伙儿哭,冯兰枝有些失望,心里落空。但她分明听见云香好像冲着她喊。
“兰枝姐,咱们成了。第三名。”
时间似乎静止,冯兰枝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哭得哽咽不止。云香说她们成了,前洼庄秧歌可以去参加全国的比赛了?冯兰枝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爹,海山,咱们成了,成了。”
代表省里参加全国比赛,练习比以前更严苛。省里派来专门的老师指导,云香她们比以前练得更勤谨,也更卖力。冯兰枝的腰尽管恢复得差不多,但她依旧不能做有难度的扭腰动作。罗英说她可以做副教练,她不想那样干,哪有自己不能示范动作,全靠一张嘴说的教练。
不能和云香她们一起扭秧歌,冯兰枝心里是有遗憾的。她看着大家在新教练指导下训练,总是陷入愁苦之中。实在忍不住,她会在家里像初学者那样,小心翼翼地做两个简单动作。她已经不操心前洼庄秧歌去参加全国农运会的比赛了。现在,她心里充满了惶恐,自己不能扭秧歌了,也教不了旁人,她害怕前洼庄秧歌断送在自己手里。
李家书给她带来一个证书,告诉她前洼庄秧歌进入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冯兰枝是传承人。冯兰枝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个证书,不知道有啥用。李家书后来说的话,让冯兰枝摩挲着证书,久久说不出话来。李家书说:“兰枝,前洼庄秧歌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学,后继有人了。”
“可我怕自己不能扭了。”
“那你就教咱们学校的娃娃们,从最简单的动作开始学。”
冯兰枝笑得热泪盈眶,手指颤抖。粗糙干枯的双手捧着非遗证书,她仿佛看到干涸的土地上,青草泛绿,枯树发芽,一片盎然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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