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悬丝傀儡艺人是何时出现在杭州城的,无人得知,却如一夜春风,名动临安。要说傀儡戏艺人,并不稀奇,在民间百艺中算不上入流,只是耍小孩玩的罢了。但这位却不一般。
先说她用的那悬丝,就与别家不同。别家只用普通的细绳,根根垂下,远远便可看到。而她用的丝线,却是透明的,不用说远,即便是一丈之内,也空若无物。只在有光照上去的时候,才似银河瀑布落凡尘,星辰点点,流动生辉。
有自称博学者,说那是一种特殊蚕丝编织而成,那蚕白天看似与普通的蚕无异,到了晚上则通体幽蓝,远远见了,如鬼火一般。据传此物来自幽冥,一般人也养不得,要么主人被其阴气所噬,阳寿大损,要么就是它被主人的阳气侵体,过不了多会儿就死了。
当然,这样的传闻,稍微有些学问的人,听后便只摇头,笑而不语,只当是哗众取宠的山野怪谈。
若只是悬丝不同,便也罢了,但有更奇的。这傀儡艺人用的傀儡,也与别家的有天地之别。光说那些傀儡小人的衣物,流光溢彩,精致程度与皇家工艺最复杂的绫罗绸缎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再说那些小人的皮肤,也光滑细腻如凝脂,且不失血色,看起来和真人无异。
博学者又出来解释,那皮肤,是用一种深海大鱼的鱼唇,混合上等的驴皮,熬制成胶,再以极精湛的手工捏制雕琢而成的,与真人的皮肤,无论色泽还是触感都没有差别,若细细感受,似还有温热的感觉,也是和人的体温一般。
据说这方法,本是上古的道人发明的,用来驻颜。说是驻颜,其实也只是一种易容之术罢了,鹤发童颜之下,总有一张衰朽枯黄的面孔。但是道人却用这方法欺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世人,以为世间果然有返老还童,甚至于长生不老的妙法。
这样的说法,比起幽冥之蚕,倒还有几分可信之处,世间技艺,千奇百异,不乏巧夺天工的。
说到现在,只说这傀儡艺人所用的道具精妙。这些其实也称不上奇异,虽然比起其他的艺人,这家的豪奢令人惊叹,山野村民自然觉得,既然如此富贵,又何必做这艺人的下等勾当呢?即便没有功名,做个风雅闲人也是好的。
但在真正有见识的文人雅士眼里,大俗大雅,本无差别,或是人家就喜好这个。自靖康之变,多少富贵之家或被掳掠,或被驱逐,那野蛮低俗的金人,却凭着铁骑横冲直撞,让贵族王公闻之色变,俯首乞饶,不敢大声说话。如此看来,又有什么是可以轻视的呢?这傀儡之艺,演绎世间百态,众生苦乐,融宇宙大观于方寸舞台,又怎么能说是俗呢?
扯得远了,说回这傀儡艺人的最奇妙之处。那便是这傀儡戏的内容了。
一般傀儡艺人所演之戏,大抵是些市井常闻的前朝旧事,风月传说之类的,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个,通常也编不出什么新戏,在下等酒楼茶馆里给人解个闷是够了,但在见识多些的人眼里,便有些腻烦了。
而这傀儡艺人则不同,她所演的戏,因人而异。看似是故事,却有人道出其中惊人秘密,那是看戏之人的前世之缘,今世之果。
当然,傀儡艺人并未如此标榜,甚至全程不发一言,只静静演绎傀儡小人的悲喜人生。因她向来戴着一个玉质的狐狸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坊间皆称她为玉面仙人。
没人知道玉面仙人的真实面目,对她的外貌所知仅限于她的一头银发。但是那样的银发,十分健康,柔韧生光,不似是年老之人,仿佛是天生而成。从她的纤纤玉手,和丈外即可闻见的淡淡兰麝香气,亦可大致判断,她多应是一个少女,或是个保养得当的年轻妇人。
要看这样的傀儡戏,自然代价也不同。这位玉面仙人每次只接待一位客人,且要价高达百金,演戏之所也不是什么勾栏瓦肆,欢场酒楼之类,而是自家的朱门大院。求访的客人需先递上一个拜帖,另附百金,回去等待消息。若是应了,便回一帖子,着人告知时间。若是不应,便只把那百金原样奉还。
百金之资,对于普通人家自然是巨数,可供小户人家活一辈子了。但毕竟这是临安城,富商贵族多如牛毛,每日到玉面仙人府上求递拜帖的,络绎不绝,常堵塞道路。大概多数人,也不是为了欣赏玉面仙人的技艺而来,而是听了坊间传闻,把她当成修行得道的异人,甚至于精怪地仙一类,想要花费百金求问前程。
然而这样的愿望,似乎尽皆被玉面仙人窥透似的,这些富贵俗人的重金都被一一退回。只有极少数人如愿。但这些幸运的人,事后也似乎没有求什么功名,反倒是变得豁达散淡,更有弃官隐遁,纵情山水的。有人问他们究竟见到了什么前程,他们却都不说,只笑而不语。
有缘见了玉面仙人,却并未荣禄加身,反倒堕落了少年志气,这让那些一心求功名的人心里有了惧怕,坊间便渐渐传闻这并非是真仙人,必然是精怪一类,只为摄人神气,故而那些去过的人,回来之后都失了三魂七魄,变成无用的散淡之人。于是渐渐地,玉面仙人府前的车马便日益稀了。
却有一家主人,听了这样的传闻,心中大喜,忙携着千金巨资欲要拜会玉面仙人。
此是何人呢?原是临安城巨富崔家的主人,因名望甚高,城中人只道是崔公,便指的是他了。崔公淡泊,乐善好施,却没有因此耗伤家资,反倒是那些散出去的钱财,抛砖引玉似的,让崔公的几处产业日益繁荣,成为一方巨富。
因为崔公的名望颇高,朝廷中人与他也多有交往,几次欲要给他求个功名,都被崔公婉拒了。有人说崔公故作清高,却是误会他了。崔公有自己的难言之苦。
崔公有一结发之妻,两人十分恩爱,但妻子却未能给他诞下子嗣,年轻的时候,两人互相扶持,经营家业,便也罢了,等过了不惑之年,家中产业也有些积累了,便难免忧虑后继无人。妻子心有愧疚,也贤良大度,便给崔公纳了几房妾室。几年后,崔公喜得了几个女儿,却仍然没有得个儿子。
崔公心中疑惑,觉得定是自己前世作了什么恶业,才会落得如此的结果。从此便加倍行善积德,想纵然散尽家财,至少换些福报,添个儿子。
或是崔公的祈祷感动上苍,在知天命之年,他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崔公大喜,又大散资财救济穷人,给儿子取名崔逍遥。希望他此生只要活得逍遥快活便好,至于功名,得不得都无所谓。
转眼十八年,崔逍遥已成翩翩美少年,无论诗文还是武艺,在同龄人中都出类拔萃。崔公心中十分欢喜,想自己多年的善行终于得了福报,再过几年,等崔逍遥历练成熟些,便可以把家业逐步交给他,自己可颐养天年。
时值中秋,崔公带着崔逍遥及家人一众,去往钱塘江边观潮。不愧是千古盛景,只见一路宝马香车不绝,都是些富贵之家,浩浩荡荡,一个比一个豪奢。远近的商贾也自然不放过这机会,携着各种珍稀货物,在两道旁卖力叫喊。
及至江边,远处有京师水军,列阵操演,气吞万里。这样一番气象,俨然盛世,即便是胸中再多悲愁的文人墨客,也可暂时忘了那靖康之辱,偏安之忧。崔公一家自然也十分欢喜,女眷们各自去游逛,购买绫罗首饰之类,男子们都遥望江潮,吟章作句,吐胸中丘壑。
崔逍遥正和崔公交谈时,闻到一阵兰麝香风,觉十分熟悉,便不由地回头去看。只见一妙龄少女,大概刚过及笄之年,与女伴嬉笑而过。崔逍遥只瞥见了她的半张脸,却如电击般地,怦然心动。正欲再看,却听崔公大喊,看潮,看潮!崔逍遥碍于家父在场,不便造次,便转头看潮。只见那潮水确是惊人,如玉城雪岭,排山倒海而来,气势磅礴。
看了一会儿,崔逍遥突想起那个少女,忙转过头去寻找,却早已不见人影。他心中有些焦急,便只说是要四处看看,便辞了崔公,到处寻找。到哪里寻去?目之所及,人海茫茫,只是没有半点那少女的影子。崔逍遥懊悔不已,心想若是见了少女的全貌也好,竟只见了半张脸。
回去之后,崔逍遥便日夜忧思,眼中时时浮现那少女的半张面孔。日子久了,那半张面孔也渐渐模糊,但思念却日甚,梦中常见一个少女朦胧侧影,遥不可及,待到努力走近,却是梦醒之时。这正是,少年情窦初开日,疑是飞仙临凡时。
眼看着崔逍遥终日失魂落魄,早出晚归,崔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从崔逍遥日渐枯槁的形容上,看出其心中悲苦。原来崔逍遥自从那日钱塘归来,便日日去城中寻找,希望能再次见到那少女。但是临安之大,闺阁之深,又岂是那么容易寻找的。
久而久之,崔逍遥便好似失了人气,三魂七魄虚浮神外,纵然是六月盛夏,崔公夫妇偶尔摸到他的脸颊和手脚,都冰凉刺骨。走进他的屋中,也觉得清寒异常,甚至连屋中原本繁茂的植物,也都尽皆枯萎了。唯一生机尚存的,是崔逍遥院子正中的一池莲叶,倒还绿着,只是盛夏也再也无一朵莲花盛开。
如此过了十年,崔公夫妇因爱子深切,心中也愁苦无法排解。所以前面说,崔公辞谢了朝中朋友为其求功名的好意,便不是故作清高,而是觉得自己前世的恶业尚未还清,怎么还敢受这些当下的恩福呢?岂不是越发折煞自己了。这些年来,上门说媒的豪门巨贵无数,但崔逍遥只决然不从。崔公眼看自己已经白发苍茫,想必来日无多,却如何能放心留下崔逍遥孑然一身,独在人世受苦呢?
正无计可施,崔公突闻得京中最近来了一个傀儡艺人,人称玉面仙人,可知人前世今生,开始只觉得是山野怪谈,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听说有几个旧友,本也是因不得志而烦闷忧郁难解的人,在得见玉面仙人的傀儡戏之后,皆得欢喜洒脱。崔公心中大异,虽仍有疑惑,却也信了几分,若真有这样的神人,岂不是崔逍遥的救星么?
崔公打听到玉面仙人的住处,又听说需要百金之资,递上拜帖等待回复,崔公心想,这样等着要几时才能得到回复呢?若是玉面仙人一日不回复,崔逍遥的痛苦便多一日,若是以前束手无策,倒也罢了,如今看到了希望,又哪里等得了呢?于是便准备了千金,想以十倍之资,买个优先观看傀儡戏的特权。
事不遂人愿。到了玉面仙人府上,无论崔公好说歹说,对方门童只说主人从不破例,亦不是缺那点金银的人。而且这拜帖必须事主亲自来递,不可由旁人代劳。见崔公还要纠缠,门童便不再顾礼节,直接让人将崔公领出,闭了府门。
崔公吃了闭门羹,思考如何和崔逍遥说这事,让他亲自前来。这事想来困难,如今崔逍遥已形同枯木,终日神游天外,不言不语已几年了,和他说什么都毫无反应。正想着,却看到家中小童急急跑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到近前时,直说不好了,少爷已经不省人事了。
崔公听闻后大惊,忙跟着家童急回家中,来至崔逍遥房中,只见崔夫人正在床前抹泪,边上一众女儿,丫鬟童仆并郎中,都束手无策,面露忧虑。崔公忙问出了何事,丫鬟说日近晌午,见少爷还没起床,就过来叫,却怎么也叫不醒了,摸着却还有气息。崔公又问郎中,郎中只是摇头,说脉象已浮散无力,怕就是这两日的事了。众人听闻,皆悲切。
却说崔逍遥突然感觉身体轻松,神思清明,似乎这十年来的忧思,突然烟消云散。便步履轻快,不知不觉来到一个院子,正思忖犹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就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说:“既然来了,为何徘徊不进?”
崔逍遥进屋,闻到兰麝之香隐隐袭来,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又见有一戴着玉质狐狸面具的女子端坐在一桌前,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在桌前坐下。崔逍遥走近坐下,正欲开口,却见女子也不理会,只双手在空中挥了一挥,桌上便立起两个小人,其中一个,面容竟然和自己无异,但只有几寸大小,在桌上行走自如,像是活人一般。
崔逍遥心中惊骇,又看到女子双手在空中如拨弦一般,便知道这是傀儡戏的手法,只是眼前的傀儡,未免也过于精致真实,而又不见牵引之线,难免诡异。但崔逍遥被桌上傀儡小人的表演吸引,没有作声。
只见那个长相和自己一般的男子傀儡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两人似乎十分恩爱。白天,男子在屋中写写画画,女子在屋外缝洗。晚上,男子在月下吟诗,女子在一边凝望陪伴。两人虽布衣粗茶,日子却过得平淡快乐。
突而北方阴云显现,有金兵铁骑阵阵袭来,在城中劫掠。此时的女子似有惊惧之色,抓住男子的手。男子安抚女子,一会儿天色暗了,女子睡去,男子在灯下徘徊。此时门外又来了一女子,衣着华贵,似乎是个富贵千金,男子悄然出门,与这个女子出门,在树林中似在说些什么。
富贵千金催男子,男子犹疑三番,终于跟着她上了马车离开。待到日明,屋中女子醒来,遍寻男子不见人,坐地大哭,后金兵破门,将女子掳掠,到了北方苦寒为奴,终日忧思愁苦,寒来暑往十载,女子终在病中去世。
崔逍遥见了这番演绎,心中愤怒,想世间怎有如此薄情寡义的男子,为了自己逃命,便舍弃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富贵小姐私奔而去。正欲开口议论,却见桌上已换了场景。
只见那和自己长相一般的男子,此时却换了一套华贵的衣服。崔逍遥一看,这不正是自己平时常穿的衣服么?又见场景,心中大惊,竟是钱塘江潮那日的样子。前番那个病死的女子,如今则成了一个富家小姐,面容年轻了许多,从男子身边翩然而过。男子归去,从此心思不宁,如游魂般徘徊,或独坐看夕阳。又是寒来暑往十载,男子日渐消瘦,最终化作一副枯骨。
崔逍遥猛然醒悟,前番那个薄情男子,竟是自己?欲要问时,抬头已不见眼前女子,只听得耳畔有女人哭声,细听却不是一个人,似乎有很多人在哭。又听得有人说:“崔公,请节哀顺变。”崔逍遥听出来是家里郎中的声音。又听外面丫鬟跑进来说:“老爷,怪了,池子里的莲花都开了。”接着便是其他丫鬟低声训斥她,一边抽泣一边说:“你莫吵着少爷,他已去了。”
崔逍遥心中惊骇,以为是梦,却感觉眼前一阵白光刺目,身子一坠,神识消散,入了虚空。
一年后的某一日,临安城热闹异常,小童们个个喜气洋洋,手中拿着糖果糕点,奔走嬉戏。有外地来的人,感慨这临安城实在繁华,小孩子们都如此铺张。
路人大笑摆手,说只是这几日罢了,城中巨富崔公八十岁得一子,岂能不喜?小童们的吃食都是从崔家来的。外地人也啧啧称赞,说这确实是喜事,纵然散尽家财也是值了,一般人活到这岁数便是大福高寿了,哪里听过到了这岁数还能生儿子的?
路人说,这便也算了,还有更奇的。说那崔公家产子的同日,宫里一位娘娘也产了一个公主。
外地人说,这也正常。算不上什么。
路人摇头,对外地人道,你且听我说完,就知道奇在什么地方。
外地人来了兴趣,侧过头准备细听。却见那路人反倒不说了,摇头晃脑故意卖关子。便急着求他说明原委。
路人见得了应有的尊重,才故作神秘地说,你知那崔公的儿子和公主,却有哪里相似?竟在两人的无名指上,皆有一圈红印,似是细细的线勒出来的一样。
外地人惊诧,问,这是何缘故?路人又故作神秘,摇头不语。外地人无奈,只得又虚心求教。路人这才得意地正色答道:那是三世之缘,才能得这样的印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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