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县政府招待所那栋幽暗、密闭的小楼,薛家良感觉自己的确是自由了,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尽情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七天前,他被纪委的人秘密带到这里,说是协助专案组调查县长赵志华贪腐一案,谁知,这一查就是七天。
平水县水利重点工程塌方,造成五死十伤的重大安全事故,由此牵出县长赵志华贪腐问题。
为此,省市两地成立了专案组,省纪委副书记龚法成亲自担任组长。平水县主管该项工程的副县长和水利局一名副局长以及有关部门的多名干部卷入其中。
尽管协助调查有别于双规,但形式差不多,问讯和调查的方式也差不多。
在这期间,当事人是不能和外界有任何的沟通,更不能自由出入,几乎没有人身自由。
在一个经过特殊改装的斗室里,他一呆就是七天。
全天24小时处在大灯泡的照射中,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更不清楚哪是东南西北,如同置身于明亮的天宫里,有好几次他的意识都出现了幻觉,一会飘飘欲仙、腾云驾雾,一会昏昏沉沉、几近崩溃……
他感觉自己处在精神分裂的临界点上,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专案组组长宣布对他解除调查。
听到这个消息,他慢慢聚拢起涣散的意识,看着组长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半天才问道:“我……没事了?自由了?”
组长表情庄严、声音镇定:“应该说目前没有太大的事,但不保证以后还会请你回来配合调查。”
其实,有没有事,他心里最清楚,专案组也清楚,之所以让他在这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完全是因为他的性格。
最后的几天里,他们不再问他什么问题,而是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手段,打压他的锋芒。
他长出了一口气,闭上干涩的眼睛。
组长见他没有因为恢复自由而表现出欣喜若狂,也没有立刻从椅子上弹起夺门而出,而是依然镇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肯离去。
通过几天跟他的斗智斗勇,组长知道他不好对付,早就有心理准备:“怎么,你对我说的话不满意吗?”
他将身子往前出溜了一下,上半身倾斜在椅上上,两条长腿撑在前面,很舒服地伸了懒腰,将上臂抱在身前,闭上了眼,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知道的都说了,不知道的不可能胡编乱造,如果你们对我不满意的话,请接着调查好了,别我出去没几天又把我抓进来,钝刀子锯齿人,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过天宫的日子,可以腾云驾雾、天马行空,异想天开,寂寞了想女人了还可以去隔壁串串门,找嫦娥逗逗闷子,不用天天熬夜写大材料,更不用天天陪领导喝酒,还有您这样高级别的领导陪着,一日三餐有人送到嘴边,谁想出去啊?”
组长最厌恶他这一点,死猪不怕烫,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近三十年的办案经历,他什么人没见过?耍赖的,哀求的,喊冤叫屈、寻死觅活的,还有消极抵抗、死不开口的,还真没有像他这样敢逞口舌之能的。
如果不是实在从他身上找不出新的突破口,也没发现他有明显的违法违纪的问题;如果不是平水县新来的县长,他曾经的得意门生侯明过问此事,他绝不会这么便宜他,不死也要让他掉层皮,因为他实在太难剃!
“薛家良,你别不服气,我知道你是有名的笔杆子,人称第一支笔,是赵志华亲自调进来的人,深得他的赏识和信任,对你来说有知遇之恩。你曾经做过他两年的专职秘书,后来被他提为县府办副主任,成为他的大秘,如果他不出事,你很快就会成为县府办一把手。你们关系如此密切,你却没有起到提醒作用,而是看着他堕落下去,难道说你没有责任吗?”
听组长这样说,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您太抬举我了!不错,我的确做过赵县长的专职秘书,无论是专职秘书还是副主任甚至您说的大秘,工作性质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岗位特殊点,离领导近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优势,作为您这个级别的领导,可是不能将秘书神化,更不能妖魔化啊!秘书的工作,只是辅助领导做好行政方面的服务工作,没有任何特权。尽管我和他的私交不错,但也只限于工作之外。至于您说提醒领导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别说我,任何一个秘书恐怕都做不到。”
薛家良不愧是高知骄子,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居然让组长无以答辩。
但组长毕竟经多见广,熟谙被调查人的心理,他很快调转话题,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些都不算问题的话,那多报出的六百多的电话费,还有你超规格招待客商,能说不是问题?”
关于这六百多块钱的电话费,他已经跟专案组做了明确的解释说明,今年春季的经济洽谈会,他和老主任是主要的组织者,电话多,话费自然就多,赵县长特地批示补助了他们俩每人六百元电话费。
超规格招待客商也是有缘由的,当时客商跟他叫板,他才让酒店上了“陆海空”等一些大菜、奇菜,那天他差点喝死,结果还是没拢住那个客商。客商跑了,他却被人抓到了把柄。
这个情况专案组已经调查并且得到核实。
他非常明白,关键问题还是赵志华倒台了,接下来就是有人要搞“清算”,这些套数用脚趾头他都能想清楚。
没错,赵志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们在工作上配合默契,私人感情也很好,从秘书到县府办副主任,他的作用,远远超过他的职务,甚至有人科学地称他是赵志华的“外脑”。
但是在领导身边工作,他有个原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插手的事情绝不插手,见到利益能躲多远就躲多的,更不能利用领导的信任干些谋取私利的勾当。正是因为他的洁身自好,某种程度上也保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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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长见他不说话,又说道:“薛家良,我干这个职业也有二十七八年了,不客气地讲,凡是到我这里来报道的人,几乎没有完好无损出去的人,不死也要扒层皮,你是为数不多自己走出去的人。另外,你不要感到委屈,每一个人都有协助组织调查一些问题的责任和义务,何况你天天在赵志华的身边转悠,请你协助调查,是纪委工作的必要程序,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要正确对待。”
薛家良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他反问道:“如果组织真信任我的话,能让我失去好几天人身自由吗?您老是不是逗我玩儿呀?”
组长没有计较薛家良的无礼,通过几天的接触,他反而有些欣赏这个为人正直、背景干净且硬骨头的年轻人。
组长没有将这份欣赏带到脸上来,他的表情依然冷肃,说的话掷地有声:“薛家良,别跟我逞口舌之能,记住我下面的话,除非你这辈子都干干净净没有污点,否则再犯到我手里的话你就没这么幸运了,我不会让你轻轻松松走出这个门的。祝你好运吧。”
薛家良一笑,吊儿郎当地说道:“迄今为止,这是您对我说的最有价值的话,我记住了,再见。”
他说完,转身就走。
门口,早就有人将一个透明塑料袋交给他,里面是他进来时的私人物品。
他接了过来,高高地举到眼前,看着塑料袋上沾着的口取纸写有自己的名字,他冷笑了一下,撕下那个口取纸,沾到工作人员的衣服上,从里面掏出钥匙、钱包装进口袋里,这才走出这个“拘禁”了他七天的小楼。
看着薛家良消失在门口,组长拨通了平水县新任县长侯明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对侯明说道:“小侯吗?那小子走了,别说,尽管他脾气臭,通过几天的较量,我有点欣赏他了,无论是党性还是人性,他都经得住考验,对各类事物反应机敏,看问题尖锐,为人正派,不为眼前利益所诱惑,不被风向所左右,是个硬骨头。不足之处就是年轻气盛,欠磨砺。只要你稍加锻造,既可成器,将来可堪大用。”
话筒里传出对方欣喜的声音:“谢谢老领导替我考察他,您费心了,等忙过这段,我要登门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登门就算了,没空接待你,有事随时打电话,挂了吧。”
薛家良此时当然不知道贵为省纪委副书记、专案组组长的龚法成在背后对自己的评价。
他刚走出楼门口,一辆桑塔纳2000就驶过来停在他跟前。
他眯着眼,还没看清车号,一个迷迷糊糊的大圆脑袋从驾驶室车窗钻出,冲着他说道:“薛副儿,李主任让我来接你,上车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半天才看清是办公室司机张勇。
这辆车正是他平日里开的那辆专车,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车钥匙应该是在他办公室里,不知道张勇是怎么得到的钥匙?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哪个李主任?”
司机张勇没有像往常那样下车,而是隔着车窗,阴阳怪气地说道:“薛副儿,这才几天的时间呀?您怎么这么健忘?咱们县府办还有几个李主任,当然是李克群李主任了!”
县政府办公室一正六副,四个多月前,老主任年龄到限退休了,赵县长有意让他接任主任一职,就让他这个副主任临时主持办公室工作,先锻炼一段时间,然后顺利过渡。李克群也是县府办的副主任,排名在他的后面。
薛家良感觉到不对劲儿,听张勇的口气,似乎是李克群被扶正了?
张勇是出了名的势利眼,年岁不大,油头滑脑,见利就上,以前自己主持办公室工作的时候,他天天围着自己转,恨不得给自己提鞋,就因为赵志华出事,他一反常态。如今,看见他后连车都不下了,而是隔着车窗跟自己说话,口气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敬。
薛家良最看不起这种小人,眼下不是跟他计较的时候,他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李克群让你来接我的?”
“是的,难道你没听清我说的话吗?”张勇斜着眼不客气地看着他。
无疑,在他被纪委带走的这几天里,办公室工作由李克群主持了,而且极有可能被扶正了。
他很想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有问张勇,不想给他那么大的脸。
李克群虽然是政府办的人,跟赵志华和薛家良的关系很一般,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平时倒是没少巴结县委书记管春山。政府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向管书记汇报。这个情况赵志华和薛家良都非常清楚。
如今,赵志华倒霉,薛家良也被带走调查,县府办主任一职空缺,李克群是最得意的时候,管书记一句话,他就可以越过薛家良直接上位。
李克群上位,张勇当然不会再买他薛家良的账了,所以看见薛家良态度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他对薛家良的称呼也从以前的“您”,变成了“你”。
他冷笑了一下,上了车,看着车内曾经熟悉的一切,他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拉开前面的抠手,发现自己放置在里面的物品不见了,他又看了看车门处的储物盒,自己喜欢的几种光盘也没有了。
张勇见他东张西望,得意地说道:“这辆车被办公室收回统一管理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啊。
李克群一贯不被赵县长边缘化,这次终于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薛家良相信他为了对付自己,各种损招都使得出来。
县委和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到了。
就在他推开车门要下车的时候,他突然从后视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很狼狈,头发疯长了许多不说,几天不刮胡,快成恩格斯了。他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有股酸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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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着自己身上难闻的味道,薛家良内心有些悲凉,之前那个整洁俊朗、干练洒脱、春风得意的政府大秘,在他身上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胡子拉碴,头发蓬乱、面色晦暗且毫无朝气。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胡子,下了车,摔上车门后大步走上单位办公楼的台阶。
迎面出来的两个人,他们居然没有认出他。
他低着头上了电梯,张勇紧随其后跑步挤了进来。
窄小的轿厢内,他目不斜视,视张勇为空气。
张勇斜了薛家良一眼,心说:哼,傲气什么?现在政府办是个人就比你吃香。
心里是这样想着,但是张勇没敢说出口,他知道薛家良嘴臭脾气臭不好惹,所以见好就收,嘴里故意得意地哼着小曲,扬头看着楼层变幻的数字,表情有些阴阳怪气。
薛家良懒得跟一个司机计较,那样反而抬举了这个势力小人。
三楼很快到了,原本薛家良可以选择爬楼梯,但他还是选择了电梯,自己这个样子还是少看见人好。
出了电梯,他掏出办公室的钥匙,他眼下最想做的就是刮胡子,梳梳头发,换身干净的衣服。
哪知,张勇在他背后说道:“薛副儿,李主任说让您直接去会议室,大家都在等你。”
他站住,回过身,犀利的目光盯着张勇。
张勇避开了他那鹰隼一般的目光,看了一眼走廊那间敞着半扇门的会议室,说道:“是……是主任交代我,让我安全把你接到会议室,我的任务才算完成,您看……”他无奈地摊了一下手。
难怪他一个司机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原来是李克群有交代,怕自己半路途中跑掉。
按以往他的脾气,肯定会讽刺挖苦甚至训斥他的无礼,但是今天他忍了,回过头,继续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张勇不再说什么,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薛家良掏出钥匙,这才发现,办公室的门打不开了。没错,就是这把钥匙。但的的确确打不开门了。仔细一看,才知道换锁了。
不应该啊?自己目前还是政府办的人,即便自己被逮捕也要等到正式批文下达的那天,何况自己只是协助调查了几天。
难道有人等不及,急于想把自己驱逐出政府办,他好搬进这间阳光和位置最好的办公室?
他的心突然愤怒地狂跳了几下,回头看着不远处的张勇。
就见张勇把头转向别处,表情有些阴阳怪气,原来他早就知情。
想到张勇手里的车钥匙,他不再怀疑换锁的事实,他抑制住内心的愤怒,暗暗咬着后槽牙,仍然默不作声,往会议室走去。
自己都这样了,还顾忌什么?说不定有人就是想让他在大家面前出丑呢?满足一下他们的幸灾乐祸也无妨。
他边走边用双手捋了捋头发,又在脸上搓了几下,立刻有了些精神。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叽叽喳喳地正在议论。
“在里面,让吃饱吗?”
“这个,等一会他来了你问他吧。”
“经历这一次的教训,你说他出来后还会那么傲慢吗?”
“说不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知道大家在议论他,但是他没有迟疑,更没有站下偷听,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大步走了进来。
议论声戛然而止,大家纷纷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在门口他的身上。
他看到了这些昔日同事们眼中的惊讶和略显尴尬的表情,他知道此时自己就是一个另类,一个怪物,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服酸臭不堪,还不如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他第一眼就发现平时老主任坐的那个座位仍然是空的,而且两边的座位也空着,李克群并没有坐在正位上,显然,这空着的几个座位,是留给什么人的。
李克群本来是在低头写东西,见大家停止了议论,他抬起头,蓦然就看见了他。
尽管刚才他没听到李克群参加大家的议论,但他低头嘲讽的微笑却被薛家良尽收眼底。
薛家良故意站在门口顿住了。
李克群出乎意料地连忙迎了过来,满脸堆着笑,说道:“薛主任,回来了,这边坐。”
薛家良发现,李克群的话和他笑,就跟薛家良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薛家良走了过去,看着几个空座,不知该坐在哪里。
李克群将他让在另一边的空坐上,说道:“提前没来得及跟你通气,今天这个会早就定下来了,就等着你回来开呐。小徐,给薛主任倒杯水。”
他的话让他听着很舒服,但是,从这谦卑的神态和热情的笑容中,他看出了李克群有种大功告成的得意。
办公室新来的干事小徐给他倒了一杯水。
尽管他很渴,却没立刻去碰那个杯,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语气不轻不重地说道:“什么会这么急,都不让我换身衣服,不怕我臭着你们大家啊?”
说完这话,他看了看大家。
没人接他的话茬,平时跟他关系不错的几个人,也只是咧嘴无声笑一下,但很快就低下头,装作在本上写着什么。
从他进门到现在,除去春风得意的李克群,没有第二个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平时围着他转的几个人,也只是对他笑笑。
这还是他曾经的同事们吗?
答案显而易见,如今政府办不在是他薛家良的天下了,而是李克群的天下了。
平日里薛家良和李克群就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李克群效忠的是县委一把手管春山,而薛家良是县长赵志华的红人。
县长和书记始终就是针锋相对,自然而然,平水的官场就分成两个阵营。
李克群尽管面上对他很热情很客气,但内心里却很是幸灾乐祸,对他热情客气,是想堵住他的嘴,不想因为自己的态度而让他在会上节外生枝。
本来,他几次跟领导要求,趁薛家良不在召开这个会,可是新来的县长不同意,薛家良是有名的嘴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所以,李克群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百般小心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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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从见到薛家良的那一刻起,李克群心里就有底了,如今的薛家良,无论是从精神到外在面貌,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完全就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衣服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酸臭。
他如今已经不具备跟自己竞争的实力了!这从他刚才问自己的那句话中,已经透出无奈和服从。
李克群很得意,他懒得回答薛家良刚才的问题,而是冲着另一位副主任说道:“请贾部长他们过来吧,就说人到齐了,可以开始了。”
很快,县委组织部贾副部长和常务副县长汪金亮以及组织部干部科的马科长进来了。
薛家良没有抬头看来人,他知道来人肯定都会在第一时间看他,他端起面前的纸杯喝了一口水,润了一下嘴唇,尽管这个茶叶很难喝,但他还是咽下了。
果然,汪金亮和贾副部长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谁都没说话。
等他们落座后,他偷眼瞄了一下。发现他的旁边坐着的是组织部干部科马科长,李克群的旁边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中间坐的是常务副县长汪金亮。
熟谙座位学问的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也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
会议由常务副县长汪金亮主持,他侧头看了一眼李克群,问道:“人都到齐了?”
“到齐了。”李克群连忙说道。
汪金亮咳嗽了一声,说道:“下面开会。今天召开政府办公室全体成员大会,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公布县委对政府办的人事任免,本来侯县长准备参加这个会议的,但下午市里有个会,他和罗书记都去市里开会去了,临时指派我主持。下面就请组织部的马科长宣布县委组织部的决定。”
薛家良这才知道平水县新来了县长,姓侯。
他一直在县政府工作,平时跟上级政府机关来往比较多,脑子里飞快地翻着上级市政府的侯姓人员,但是没有。
组织部干部科马科长宣布了县委对政府办主任的任命决定,果然,李克群上位。
接着,县委组织部贾副部长讲话,他说:“这次任命,是县府办全体同仁公开推荐组织部考察的基础上产生的主任人选,李克群同志以高票当选。这次公开推荐,是政府甚至是市委机关干部公开选拔的第一次,开了先河,得到了管书记的肯定,这种公开推荐要在全县范围内推广,让那些群众基础好、能力强的人走上领导岗位……”
公开推荐?而且高票当选?
听到这里,薛家良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李克群的群众基础的确比他强,因为李克群压根就不怎么做事,不做事的人当然有时间搞人际关系。而他薛家良倒是忙得团团转,加之赵志华的重用和他的个性,他的人缘的确不如李克群。
但是搞公开投票推荐,却选在他被调查的时候进行,用心显而易见。
汪金亮代表政府,对李克群提出了几点要求,李克群也发表了简要的任职演说。
会议没有其它环节,只进行了十多分钟就结束了,其他副主任连表态的机会都没有,薛家良更没有,也许,根本就不想让别人做表态发言,尤其是他薛家良,谁都知道他说话不好听。
薛家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们高估了自己,俗话说得好,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此刻,他没有任何表情,他依然抱着双臂,眼皮往下垂着,目光看着面前的桌面。
直到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判断大家都走了,他才抬起头。
这时,他看到赵县长以前的司机,他的好哥们程忠在门口往里望了一眼。
他的眼睛一亮,刚要跟他说话,就见程忠立刻装作路过的样子走了过去。
赵县长出事后,平水县官场上好多人都不同程度受到了牵连,作为赵志华使用多年的司机,程忠也被纪委带走协助调查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薛家良并不知道。能够再见到程忠,说明他也没事。
他站起身,刚要往外走,这时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新上任的主任李克群满面笑容、春风得意地走了进来。
“哎呀哎呀我的亲弟弟啊,你看忙得我都顾不上跟你寒暄两句,这不,刚把贾部长他们送走,我就忙着跑回来了,还怕你走了呢。”
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李克群,听着他虚伪的话语,薛家良微微冷笑了一下,说道:“我往哪儿走啊?我的办公室我都进不去了。”
李克群一拍脑门说道:“怪我,我没有提前跟你商量。是这样,你走的这几天,咱们政府办又分来两个新人,你知道,整个大楼就咱们政府办公室紧张,考虑到你那间办公室面积大,又是里外间,就将新来的一个人塞到你屋里,另一个塞到了别的屋子。首先声明,是暂时的,等忙过这几天,给他找好办公地点后马上就让他搬出,所以老弟就先将就两天。”
这时,小徐走了进来,他看着李克群说道:“李主任,有个叫薛家荣的打电话找薛主任。”
李克群忙说:“快接到会议室,不能怠慢,那是薛主任的姐姐,别说我惹不起,就是薛主任都惹不起她。”
很快,会议室的电话就响了。
李克群抬手做了一个动作,示意薛家良去接电话。
薛家良感觉自己的自由似乎控制在他李克群的手里,真是七天河东,七天河西!在他主持政府办工作期间,李克群还不照样看自己的脸色行事。
他慢腾腾地起身,来到墙角的柜子旁,拿起话筒。还没等他说话,姐姐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
“薛家良,你老妈快不行了,你再不回来就看不见她了!”
他就是一惊,赶忙问道:“妈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你进去后,你妈就病重了了,以为你犯了滔天大罪,天天哭……”
“去医院了吗?”他打断了姐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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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荣大声地说道:“你妈死活不去医院,说就在家等你。”
他火了,大声吼道:“薛家荣,你给我听好了,那也是你妈!她说不去医院就不去了?妈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你混蛋!敢这么跟我说话,实话告诉你,我们昨天就来医院了,我给你打了八百六十个电话,根本就打不通。”
他的手机在第一时间就被专案组没收了,姐姐当然打不通了。一想到病重的妈妈,他摔下电话就往出走。
李克群跟了出来,说道:“薛主任,你要回家的话,让小张送你吧?”
薛家良回过头,看着李克群。
显然,李克群的话等于在告诉他,他已经没有专车了。纵观整个县府办,副主任有专车的也就是他薛家良一人,当时考虑到薛家良总是加班,还要每天回家照看老妈,他这辆专车是赵志华特批的。眼下,赵志华被双规,县府办有了新主任,作为副主任,他当然没有资格开专车了。
七天河东、七天河西,这些他统统认了。但一提到张勇,他心里就来气,他懒得看他那张小人的嘴脸,怎么可能让他送他?说不定半路给自己使什么损招呢。
想到这里,薛家良说:“如果我不属于被监视对象的话,就不劳烦他了。”
李克群连忙说道:“看你说的,你怎么变成监视对象了?我接到的指示是你照常上班,照常工作。”
“那就谢谢了,暂时请假几天,回头我再给李主任您补请假条。”他出乎意外地冲他拱了一下手。
他少有的恭敬态度,让李克群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说道:“老人的病要紧,你尽管回,有事的话我再找你。”
薛家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迈开长腿大步走开。
当他经过打印室的门口时,内心忽然动了一下,久抑的心灵,突然像春风拂过,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推开了门。
他的女朋友胡晓霞正在复印机旁复印材料。看见他进来了,胡晓霞抬起头,问道:“请问你找……谁,天哪!是你啊,我差点认不出了?”
他走近她,笑着问道:“这么几天就认不出了?”
“是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退后一步打量着他。
“哪样?”他紧跟了一步,挨近她问道。
胡晓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说道:“胡子拉碴,头发也长了,跟以前的你大不一样,是不是在里面……连胡子都不让刮?”
看到恋人关切的目光,他紧绷多日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内心有种感情也复苏了,他挨近她,伸手揽过她的腰,说道:“那倒不是,懒得刮,刮了给谁看?想我吗?”
听他这么说,胡晓霞就想挣开他。
“别动,快让我亲一下。”说着,就低头亲她。
胡晓霞奋力挣脱他,说道:“薛家良,这里是办公室……”
薛家良见她用力挣开自己,心里很受伤,没想到多日不见的恋人,居然对自己也这么排斥。他的热情骤然降温。
他一直认为运动员出身的胡晓霞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她不但人长得高大、结实,因为腿伤,从省网球队退役。薛家良几次想上她,但都没得手,一方面是她力气大的惊人,二是她坚决抵制婚前性行为,从这点上来说,胡晓霞又不傻,她坚守了应该坚守的东西,这一点,薛家良又有点喜欢她,也让他对她的身体充满了幻想。
胡晓霞偷偷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干活。
薛家良有些不高兴,说道:“你看你,几天不见,而且我马上就走,你就那么舍不得手里的活儿?”
胡晓霞没有因为薛家良的不满而停下手里的活儿,她说:“主任吩咐下班之前必须把这些材料整理出来,不抓紧我就弄不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从她嘴里说出“主任”两个字,薛家良听着特别别扭,他沉下了脸。
胡晓霞见他不高兴,就解释说道:“李克群当上了主任。”
薛家良突然问道:“公开投票选举主任,你参加了吗?”
“参加了,但是我没投你。”
胡晓霞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这一点不像其他女孩子,用不着去猜她的心思。
“是不是有人做你的工作了,不让你投我?”
胡晓霞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说:“是大家说好了都投他,所以我就……没投你。”
薛家良何时听到过胡晓霞这么艺术地说过话?但他认为是她不忍心伤害他的自尊,才这么艺术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有些生气,大家说好了都投李克群,跟大家都说好了不投他薛家良有什么区别吗?谁都知道胡晓霞跟他薛家良的关系,她都把票投给了李克群,何况别人?这不是明显在孤立自己吗?
“你生气了?”
胡晓霞见他不说话,就小心地问道。
薛家良赌气说道:“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你手里的票,投谁是你的自由。”
“前两天投票的时候,你还没出来,我以为……”
薛家良见她少有的支支吾吾,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以为什么?是不是以为我回不来了?”
她点点头。
薛家良差点崩溃,心说你还真承认呀?他忍住自己的不瞒,问道:“你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胡晓霞说:“是没把握,因为听到的闲话太多了,说什么的都有。”
“他们都说什么?”薛家良问道。
“说你这次至少得判个四年五年的。”
“啊?我犯了什么法了?这你也信?”
“没全信。”
胡晓霞这句话倒是实话。
薛家良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给我记住,我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都没干过,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嗯。”
“再有,他们以后再当着你的面说我坏话,你作为未来的家属,可以不反击,但你可以转头就走,表示你对他们的不满。别人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你如果还要跟着傻笑的话,你不是真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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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霞非常不满他总说自己傻,就反问道:“你总说我傻,你就真的那么精吗?”
听了她的话,薛家良就是一惊,他感到胡晓霞这句话问得太好了,简直让自己无言以对。
但是他没时间琢磨别的,他惦记着去医院看妈妈,就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装作不太认真地说:“反正不忒精。”
“去你的。”胡晓霞愠怒地推开他。
薛家良感觉她似乎开始排斥自己了,就说道:“我去医院看妈妈,你跟我去吗?”
胡晓霞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你……可以自由活动了?”
薛家良知道这几天她可能听到的太多了,以至于怀疑自己的自由。他失去了给她解释的耐心,赌气说道:“腿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我再说一遍,我已经通过了审查,照常回来上班,刚开完会,姐姐来电话,我才知道我妈妈住院了。”
胡晓霞看着眼前一堆的复印材料,说道:“我不能跟你去了,得把这些活儿干完。”
“好吧,你忙,我走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试探着强行吻了她。
这次,她没拒绝,她终于没再排斥自己。
薛家良的心踏实了不少。
胡晓霞赶忙挣开他,红着脸说道:“你又不老实了?”
他摸着她的脸蛋说道:“害什么羞,你早晚是我的人。”
她的脸更红了,转过身,连忙整理被他弄乱的衣服。
“哈哈。”看着她的窘样,薛家良得意地笑着走出打印室。
他跟胡晓霞处对象,当初还是赵志华做的媒。赵志华见薛家良年纪大了,正好胡晓霞调进来,就给他俩撮合。
薛家良开始不同意,胡晓霞不是他理想中的恋人,可他不同意胡晓霞,很难找对象。
尽管他才貌双全,个人条件出众,又是县长身边的红人。但在这个小县城里,没有哪个姑娘会把宝押在未来上。
薛家良不说家徒四壁也差不多,他所有的工资都给老妈看病了,还欠了债,他唯一的财产就是乡下那三间土房,又有一个生病的老母亲,谁愿意一过门就照顾一个瘫婆婆?
尽管经济条件不如人,但薛家良对自己未来的伴侣不想凑合,正所谓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就晃荡到了30岁还没娶上媳妇。
娶不上媳妇,薛家良并不急,他坚信自己能找到理想的爱人,急得都是周围人,隔三差五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平水县城优秀的姑娘,见面的没见面的,几乎都给他提过。
其实,薛家良读大学的时候,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是省城的家,人长得相当漂亮,薛家良一个计算机系的毕业生,跨科报考了银行货币学的研究生,和这个女朋友有很大关系。
这个女朋友的姑姑是货币银行学领域里有名的研究生导师,女朋友唯恐薛家良考不上研究生,就极力撺掇薛家良报考姑姑的研究生,期望姑姑能帮到他。
他听从了女朋友的建议,以高分考上了她姑姑的研究生,本来薛家良数学底子好,又是计算机专业,攻读这个专业如鱼得水。
正在薛家良对自己的未来踌躇满志的时候,女朋友的父母要求薛家良在省城买房,将来把家建在省城。
这一点薛家良办不到。妈妈为了供他上大学,把腰都累弯了,哪来的钱在省城买房子。
薛家良每年的学费都是自己利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挣的,别说在省城买房子,就是在老家县城也买不起。
女朋友说他不在乎她,如果在乎她,说什么也会答应她家里这个条件的,后来她攀上高枝后就跟薛家良拜拜了。
失恋的薛家良一度心灰意冷,他几次想退学找工作,还有,女朋友都吹了,还跟着人家的姑姑上学?想想都别扭。
哪知,他的导师、女朋友的姑姑却鼓励他走出失恋的阴影,振作精神,无论受多大委屈、吃多大的苦,也要完成学业。因为这个领域里的研究生,无论是在省城还是京城,就业前景都是非常好的。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薛家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他在头毕业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简历投到了京城几家银行和公司,其中他最向往的一家私募基金公司录取了他。
导师姑姑知道后劝他,让他暂缓就业,应该一鼓作气,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还给他推荐了她的导师全国著名的经济学家、著名博导吴教授,让薛家良报考吴教授的博士研究生。
薛家良当然高兴,如果考上吴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无论是就业还是个人的未来,都不用愁。
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为读博做准备的时候,传来了妈妈病倒的消息。
妈妈是在一次的田里劳动时不小心晕倒的,后来诊断为脑部出血,落下半身瘫痪的毛病,生活不能自理。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毅然放弃了读博,准备回家乡就业,反哺妈妈。
导师姑姑了解他的情况后,知道这个得意的弟子不可能按照她期望的方向发展了,也是便通过关系,向平水县县长赵志华推荐了薛家良。
就这样,薛家良回到了家乡,顺利进入县府办,成了县长赵志华的秘书。
工科出身的他,在文秘这个岗位上同样做得出类拔萃,他利用所学,在电子办公和经济工作特别是招商引资方面,都给赵志华提供了很好的建议和帮助,成为赵志华得力的助手,深得赵志华的信任。
两年不到,就被提拔副科级秘书,兼县府办副主任,老主任退休后,更是让他主持县府办全面工作,如果赵志华不出事,薛家良接任主任一职是板上钉钉的事。
自命不凡的薛家良,尽管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但当赵志华给他介绍胡晓霞时,他的脑袋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说胡晓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傻乎乎,没情趣,不浪漫,不是他理想中的恋人。
7
赵志华说:“你理想中的恋人不也孔雀东南飞了吗?”
一句话,把薛家良打回了原形。
于是,他答应试试。
就这样,他硬着头皮试着跟胡晓霞交往,通过慢慢的接触,他感觉胡晓霞也不是那么傻乎乎没有情趣,除去脑子简单外,其它还都好,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不扭捏,有话就说,从不藏着掖着。
赵志华曾说过:媳妇傻一点、简单一点好,省得天天纠缠你问东问西的。
说起来胡晓霞也算是个困难户,今年28岁,她找不到对象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身高。
她是网球运动员,身高一米七五,在运动员中可能不算高的,但在一般女人中就算高的了,和她年龄相当、身高相当的未婚男人还真不多。
为此,她的择偶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个头必须比她高。
薛家良正好符合她这唯一的要求,薛家良一米八的个子,而且身材挺拔,人长得英俊,又有高知学历。当赵县长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痛痛快快就同意了。
在薛家良谈过的女朋友中,胡晓霞是唯一不跟自己讲条件的人,唯一不嫌弃妈妈的人,尽管她离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恋人相差甚远,但日久生情,薛家良对她渐生好感,薛家已经把胡晓霞当成自家人了。
妈妈也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夸她不会使小性,不会长小心眼,更不会打小算盘,有什么说什么,跟这样的媳妇打交道心不累。
但就是这样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今天却跟他长了心眼,对他有所隐瞒,这一点他早就看出来了。
走出办公大楼,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他那辆车的停放位置上看了看,停车位上没有车,是空的。
他叹了一口气,以前,只要他不开,这车就会停在专属的车位上,可是现在,这辆车已经被收回统一管理,也就是说,他以后没有专车了,他用车要向李克群这个王八蛋请示了。
这辆车,是赵志华特批给他的,方便他在单位和家之间的往来。这一点,让薛家良很感动,能够在这样一个照顾自己的人身边工作,即便自己的志向不在这,也是十分舒心的事,可是,如今,早已经物是人非。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哼,老子也风光过,得意过,不亏了!
想到这里,他迈开长腿,大步走出机关大门口。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头顶上的乌云在翻滚,刮起一阵热风,眼看大雨就来临,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各种车辆也都亮起了灯光。
他连着拦了几次出租车,都因为里面有乘客没有停下来。
他等不急了,快步往前走去,前面有个路口,那里经常有三轮车停放,拦不到出租车,打了三蹦子也好。
就在这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程忠,他开着政府办后勤处的那辆212老旧吉普车,冲他招手,示意他上车。
程忠出现得太及时了。
他不由分说,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说道:“程哥,麻烦你把我送医院。”
程忠说:“我就是特地出来送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家?”
“大姐的电话是我接的,我当时正在办公室闲逛,知道你散会后肯定会去医院。”
程忠递给他一个剃须刀:“我的,赶紧刮刮胡子吧,别吓老人一跳。”
他接过电动剃须刀,毫不犹豫地打开开关,按在下巴上来回蹭着。
他们俩经常陪赵志华出差,薛家良有个习惯,总是忘记带剃须刀,每次都用程忠的,用他的话说,程忠有个爱干净的媳妇,程忠本人是军人出身,就是不烦媳妇,也能将自己上上下下打理的整齐干净,而且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健康,当了领导的司机后,把酒都戒了。
他倒是不嫌弃程忠,可是程忠每次都说他:你不嫌弃我,就不怕我嫌弃你?每当这个时候,薛家良便不再将剃须刀还给他,但是下次,他依然忘了带。
在薛家良印象中,这还是程忠第一次主动拿出剃须刀让薛家良用。
薛家良一边刮着胡子一边问程忠:“你刚才说在办公室闲逛?怎么个闲逛法儿?”
程忠笑着说:“我现在就是一个打杂的,没有固定岗位,这几天就开着食堂这辆破车跟食堂的人买菜。我刚才说你回来了,就到办公室闲逛,正好大姐来电话,我估摸着你散会后肯定要去医院,就提前把车开了出来,尽管破点,能挡雨。”
薛家良没有说感激的话,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个。
程忠还告诉他,他今天被放出来,与姐姐大闹机关有关。薛家良被专案组带走后,纪委调查组的人去他家调查,母亲知道了儿子的情况后,急火攻心一下子昏了过去,醒来后就说不出话了,意识模糊,清醒的时候,拒绝进食。
薛家良大吃一惊,说道:“我姐姐来机关大闹了?”
程忠点点头,告诉他事件真相。
原来,眼见老人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姐姐薛家荣急了,今天早上刚一上班,姐姐薛家荣就闯进机关,大声嚷嚷要见书记,见县长。正好被新来的代县长侯明看见。
当侯明得知她是薛家良的姐姐后,便将她请到县长办公室,问她有什么事。
薛家荣说:薛家良有罪就治他的罪,没罪的话就早点放人,政府也要讲人情,总不能让老人连死都见不到儿子吧。
侯县长得知这一情况后,劝走薛家荣后,就给专案组打了电话,不然他不会今天就被放出来。
说到新来的县长,薛家良问道:“这个侯县长以前在哪儿工作?多大岁数?”
程忠说:“他以前是澜兴县委副书记,今年四十岁整,据说是个潜力股,在澜兴刚当了三年不到的副书记,就来咱们这里当县长了,他以前在省纪委工作,是省纪委办公厅一名副主任。”
难怪,薛家良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原来是从省纪委起家的干部。
8
薛家良有一堆的问题需要程忠的解答,只是他开的太快了,没几分钟,就到了医院大门口。
程忠说:“良子,我昨天跟你嫂子去看了伯母,这会就不跟你上去了,晚上没事的话我再来。”
整个平水县,只有程忠一人称呼自己“良子”,薛家良以前不觉得什么,经历了一系列的世态炎凉后,他感觉程忠这个不变的称呼是那么的温暖、书房。
但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内心感受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说肉麻话的人。他心里感激,嘴上却说:“早点回去,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程忠说:“我开车出来的确没跟任何人说,这在以前不算个事,但是现在不同了,任何人都可以管我,连那个混蛋势利眼都敢对我吆五喝六。”
薛家良知道他说的是张勇,他点点头就下车了。
见到母亲的一刹那,薛家良的心立刻绷紧了。
母亲的情况非常不好,脸色非常苍白,两颊深陷,人显得非常虚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宽大的病床,几乎看不到她那瘦小的身体,如果不是吸氧机不断升起的气泡证明她还活着,薛家良真的以为妈妈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他紧张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把妈妈的手放在自己宽厚的掌心里,连着叫了好几声“妈妈”。
妈妈仍然闭着双眼,没有动静。
他抬头看着一边的姐姐,问道:“妈妈一直这么昏睡吗?”
姐姐薛家荣的眼圈红了,她说道:“有时候睁开眼睛,四处看看,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你,大部分时候都是昏睡。小良,说真的,我这次真的害怕了,万一她等不到你,就这么睡过去,那该怎么办啊!她是那么疼你,仿佛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孩子……所以我也豁出去了,一大早我就去找你们县长去了……”
他看着姐姐,说道:“我听说了,姐,谢谢啊!”
姐姐沮丧地说道:“谢什么呀,事后你姐夫就埋怨我,说我瞎胡闹,不但帮不了你,反而会加重你的罪。不瞒你说,我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看见你的面,我这心才落了地。”
父亲生病去世的早,是母亲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供他们上学。
姐姐在十五岁的时候,按照爸爸临终时的交代,妈妈迫不得已将姐姐过继给了没有小孩的大伯家,为此,姐姐一直怨恨死去的爸爸,埋怨妈妈,说爸爸不疼她,妈妈也不疼她,她不是他们亲生的。
从过继的那天起,姐姐就不再叫妈妈叫“妈”了,反而跟大伯和大娘爹呀妈呀的叫得很亲。
薛家良早就习惯了姐姐对妈妈的态度,妈妈都不跟她计较,作为弟弟,就更不会跟她计较了。
姐姐除去赌气不再叫“妈”外,家里有什么活儿她还都会帮妈妈干。妈妈病后,家里责任田的活儿就都归姐姐和倒插门的姐夫了。
这时,薛家良感到妈妈的手动了一下,他看着妈妈,感觉她的脸渐渐泛红,眼皮也在跳动。
薛家良紧握了一下妈妈的手,俯下头,贴着妈妈的耳朵叫道:“妈妈,儿子回来了,儿子没事了……”
许是听见了儿子的呼唤,老人慢慢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到一起,当她看到儿子迷迷糊糊的脸时,她的眼睛在那一刻立即焕发出光彩!
她上下左右将儿子看了个遍,几次想举起手摸他的脸,却都因为力不从心放了下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薛家良握着妈妈的手,将妈妈的手举起,放在自己的脸上,来回磨蹭着,让妈妈感知到他的存在。
妈妈虚弱地垂下手臂,似乎很累,就闭上了眼,一会,又睁开了,不错眼珠地看着儿子,唯恐再一合眼儿子就不见了。
姐姐凑过来,大声说:“放心吧,你宝贝儿子平安无事了,一根汗毛都没少。”
妈妈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薛家荣给妈妈放好那只输液的手,然后看着弟弟,郑重其事地问道:“小良,你跟姐姐说实话,你真的没事了?”
薛家良用手拭去妈妈嘴角里流出的口水,说道:“我如果有事,这次就回不来了,别说你去县政府跟县长闹,你就是去市里跟市长闹也白闹。”
薛家荣说:“你姐夫说,人家要是想找你的毛病,怎么都能找出来,你就那么干净?”
他冷笑了一下,说:“我如果不干净,咱们家能这么干净吗?连一件像样的家具我都买不起,上次妈妈有病住院,欠你的八百块钱我还没还呢?你说我干净不干净?”
薛家荣逮着理了,说道:“对呀,我就是这么跟那个新来的县长说的。”
姐姐的话提醒了薛家良,他问道:“你还跟县长说了什么?”
薛家荣昂着头,大声说道:“我说我弟弟有没有罪我最清楚,这么多年,我没看见他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没穿过一身好衣服,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三十多的大小伙子了,至今还没娶媳妇,这在你们机关还有吗?如果有罪你们就处理他,他活该,如果没罪就赶快放人,不明不白地把人带走十来天了,是杀是剐总得有个结果吧!”
“他怎么说?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他对我态度始终都挺好的,他当着我就给什么人打了电话,还跟对方叫老领导。”
“老领导?”
“是啊。打完电话他跟我说,让我安心伺候老人,有困难就找他,还说你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会很快回来的,让我放心。”
姐姐的嗓门很大,薛家良示意她小点声,怕她的大嗓门吓着妈妈。
姐姐还告诉他,单位除去程忠两口子来过,再没有人来医院了,就连他对象胡晓霞都没来医院看妈妈。
薛家良默默地点点头。
就在二十多天前,妈妈因为感冒住进了县医院一个单间,记得当时收的礼品,堆成了小山,来看望妈妈的人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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