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申氏季姬遇刺,富氏接连遭遇打压,诡诸一直都认为,这是庄族在对桓族染指司空的职位感到不满。然而局势演变到了这一步,诡诸却突然发现,事情早已没有那么简单了。尤其是当武库外再次酿出风波,人们开始将富辰的刺杀、富顺的遮掩与自己的默许联系起来时,国人对自己的怒火也逐渐被点燃,矛盾的焦点也已然从纯粹的公族内斗,演变成了公族与公室之间的斗争,这是任谁也始料未及的。
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也验证了诡诸的猜想。待夜间的祭礼接近尾声,一直操持祭礼的太史苏却始终都不肯离开,待公族大夫纷纷辞别出宫,他才十分为难地劝说道:“常言道,悲伤没有节制,忧患就离得不远了;快乐没有节制,祸乱也就快要来临了。过去君上能够效仿古代圣君贤君的德行,时刻体察百姓的疾苦,日夜忧心宗族的安定,这是宗族和百姓都愿意看到的。而如今,却因为思念故人而日夜伤神,因为宠溺新人而让宗族离心,恐怕就有违先王的教导了,望君上切莫在这些小事上过于执迷了。”
太史苏这番话让诡诸着实感到诧异,一时间错愕不已,久久都无法回过神来。不久后,士蒍前来觐见,诡诸将这些话转述了去,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士蒍的神情显然十分慌乱,支吾了半天才解释道:“近日宫外流言纷起,都说季姬的死,与君上痴迷骊戎女子有着莫大的干系。若非是君上贪恋美色,叫富顺暗中将其偷换到宫里来,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怎么会有这种传言?”诡诸显然更为惊愕了:“寡人何曾下过这样的指令,又何曾宠溺过那骊戎之女?”
“事情虽没有发生过,但流言的纷起也是有其根源的。”士蒍缓缓言道:“当初富顺为了博取君上欢心,自作主张将骊戎女子扮作宫女送到公宫,这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桩。但此事偏偏就与后来的诸多杂事搅合在一起,被有心人添油加醋用来栽赃富氏,这就不能人力所能挽回的了。如今人们都说,君上之所以一意袒护富氏,是因为只有他才能在暗地里为君上做那些见不得光的,所以才有些舍不得……”
“这些话你也能信?”诡诸没好气地说道:“你时常进宫也是知道的,寡人一直都是将陵苕当作是富顺安插到寡人身边的细作,何尝有过半分宠溺!富顺为人小心谨细,又岂是能做出害人勾当的?”
“百姓对待流言,并不会辨别其中的真伪,他们只喜欢将贵人们宫闱中的秘事当作街谈巷议的谈资,事情越是隐秘越是超乎常理,他们就越会乐此不疲。”士蒍小心翼翼地回道:“而制造流言之人,正是借用了人们的猎奇之心,在一些捕风捉影的枝节上添加一些半假半真的噱头传扬出去。涉事之人明知传言虚假,可面对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却是否认也否认不得,解释也解释不清,只能把牙打碎了吞到肚子里,任凭他们拿捏了。”
“果真是好心计,好手段!寡人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诡诸恨恨地说道。猛然间,他突然想到了午后与里克的奏对,故而返身问道:“听闻桓宫之事,都是公孙澹一手主导,这件事你可曾查问过?”
“武宫朝议之前,仆臣亲眼见到公孙澹在偏殿质问公孙成业,并让他在入殿朝请罪时更改辞令,以坐实富辰畏罪潜逃的罪名,想来他也是有所参与的。”士蒍缓缓言道:“不过,在仆臣看来,公孙澹为人耿直易怒,最是受不得蛊惑。因此这件事就算是由他一手操持,可真正的幕后主导者却未必是他。”
“说的也是。”诡诸慢慢地朝高台走去:“那依你看,寡人是该怀疑公孙会,还是公孙开呢?”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君上合不该在这些小事上耗费精力的。”
“小事?”诡诸诧异道。
“更要紧的是,刚刚进宫之前,仆臣又听到了其他的流言……”士蒍颇有些犹豫:“传言说,自打季姬遇害,骊戎之女就失去了踪影,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狐突大夫家中。因此人们便说,富辰刺杀季姬君上都是心知肚明的,只因害怕国人非议,这才将其遣送到狐氏府中暗中保护起来。前些日子,听闻狐氏孺子带着骊戎之女北上大戎,亦被有心人拿来作伐,说君上这是……这是慌不择路了,要将其送离国都以避人耳目。”
“真是说不清了!”诡诸愤愤然道:“案子插来插去,到最后竟连寡人也成了凶手,庄族如此费尽心力,究竟要图谋什么?”
“在仆臣看来……”士蒍稍稍犹豫了片刻,继而又说道:“这是因为对方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故意将水搅浑,也算是对君上的一次警告……”
“警告?”诡诸倏然起身,愣神问道:“他们……”
“对!”士蒍点了点头,也紧跟了上来:“桓宫私斗、富辰出逃、富氏遭遇围攻……这些事情爆发之后,庄族大夫在朝堂上一再相逼,试图让君上在盛怒之下给富顺定罪,这是最初的想法。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君上并未因此而失去理智,在武宫朝议时依然在维护富氏。庄族便又试图以平息民怨为由,让君上驱逐富氏,即便明知他是无罪的。后来见君上依旧不肯应允,他们又趁热打铁,利用大理急于为富氏开解的心理,在武库设下连环计,试图以此钉死富氏的罪证,而在这个过程中,君上实际上已经被他们拉入了圈套。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他们本指望着君上会因为明哲保身而舍弃富氏,可从君上的决断来看,这一步还是落空了。所以,他们又将计就计,在都中四处散布消息、制造话题,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君上,这才有了宫外无处不在的流言,认为君上为满足私欲,却让宗亲之家喋血,显然不堪为君。以至于连太史苏……连太史苏都要信以为真了!”
“真是欺人太甚!”诡诸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紧接着又转过身来问道:“若寡人还是不肯依从他们,他们难道还敢逐君弑君不成?”
“说句不恭敬的话……”士蒍极为冷静地跪在地上,拱手答道:“为了不让桓族势力压到自己头上,他们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们……”诡诸听到这句话,头脑就像是被轰击了一般,连连倒退了几步:“听你如此言说,寡人倒是想到了公子载的一句话。想不到,至今不过半月,竟连寡人也落到了如此境地!你叫寡人如何辩解,难不成,也要扯出一桩更大的祸事来,才能扳回这一局吗?”
“君上即位至今已有六年,一直都在尽力壮大国势,这些成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但在庄族看来,无论国势如何壮大,若是自己的封邑没有增加,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士蒍顿首道:“君上不肯按照他们的意愿进行封赏,庄族大夫早已怨言满腹,如今还要借桓族的势打压庄族,更是让他们平添怨恨。故而在臣看来,只要他们一日不能如意,对君上的逼迫就一日不会减轻,甚至到最后……更立国君以满足自己的私欲,也不是全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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