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乡下来,给我带了些咸菜——青菜腌制的咸菜,才出缸,脆生生的咸菜。
母亲说那块高速公路施工预留的一大片地被征用了,村里不肯种麦子和油菜,村子里的人就种了许多青菜。惊蛰过后的几场雨一下,那片菜地便疯长出肥嫩的菜蕻来。留守在家的张家大伯就在空地上洗净了一口大缸,腌制了这些咸菜。邻居们或多或少都分得一些。母亲知道我喜欢吃咸菜,也给我带了一份。
于是,我便突然想起那腌咸菜的缸来。如今家里几口缸都闲置着,母亲也不舍得扔。其中几口都腌过咸菜。
那年我十二岁,刚有脚力。也是春天,家家户户腌咸菜的季节,一早母亲和外婆带着露水在地里摘了菜蕻再去学校上课,菜铺了一长花帘(用芦苇杆编织用于晾晒棉花等农作物的用具)。白天外婆要翻几遍以便晾干附着在菜叶上的水份,外婆说要是带着露水腌制的咸菜就会要腐烂。外婆不想忙碌成空,所以她每年都严格把关。
傍晚放学回来,母亲教我踏咸菜。外婆准备好罩儿灯(煤油灯)户外照明,拧大灯芯又不冒黑烟的那种恰到好处的火焰。十二岁的我个儿不及同龄孩子,显得稍微瘦弱单薄。脱去秋裤,卷起过年买的新棉毛裤裤管,准备我第一次踏咸菜。
母亲说裤管必须高过膝盖,我有些不解这样的命令,母亲和外婆收拢起花帘上晒的菜,拿来了几袋的食盐,外婆烧了水给我泡脚,卷起的裤管紧紧勒住膝盖骨以下的肌肉,泡在水里的脚有些充血,跃跃欲试似乎有些亢奋。
一切就绪,我擦干脚一跃爬进缸里,那缸与腋齐高,我显得矮小了。母亲捧了第一把菜给我置于脚下,撒一些细盐,盐粒落在我指缝,像在沙滩里奔跑时那些避让不及恼人的沙粒。开始我并拢着小腿,踩踏的力量集中在一处。随着菜的叠加,盐量的加大,我在母亲的说服下张开双腿,在缸里手舞足蹈起来。脚沿着缸壁把投进来的菜踏蔫,菜汁和盐混合成了墨绿色的泡沫,轮番加盐加菜,我的腰慢慢便露出缸沿来。
月亮升起来了,天上的星星也依稀可见。披星戴月一点也不夸张。我在缸里扭着腰,我在缸里踏着脚,犹如在海滩上踩文蛤。这是咸菜缸里的迪斯科——从铿锵有力到慢摇,童年的记忆里摇曳舞动着我幼小的身姿。
最后我的脚踝至小腿肚都淹没在菜汁当中,外婆一手提灯一手滗去盐渍菜沫。菜终于添加完毕,盐也用尽。母亲找来几节竹棒压在缸口,压缸石镇在上面。一缸咸菜大功告成。
有时候春季不止一次踏咸菜,在咸菜当作主要佐菜的年代,咸菜是碗橱里的看家菜。咸菜的来源除了青菜还有苜蓿菜和豌豆苗。相比青菜的经典而言,“黄花儿”和“豌头儿”是时代的美味新宠,统称在咸菜名下有点委屈它们。就算它们上不了《舌尖上的中国》,在北三县乃至通城绝对可以算得上家喻户晓——我敢如此大胆说。
咸菜是童年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家常菜。母亲经常提起我幼年喝粥的一件糗事:一碗白粥星星点点放些咸菜碎末在上面,我能转一圈把四周的咸菜都吃光,为了吃中间的咸菜我居然把整个脸贴在碗里。我的好吃也许是因为我的本能,当年的食物缺乏和保鲜储存技术的落后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怎能感同身受?
当然,咸菜的大行其道也应运出了一些经典菜肴:咸菜肉丁馒头,咸菜炒面皮,咸菜炒豆瓣,咸菜豆腐汤,咸菜粉丝汤……
只是,今天再吃这些菜肴时的味道,还有童年那么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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