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色撩人,却苦于入睡。
云生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听着雨碎砖瓦、淅沥急促之声,焦躁地又是翻了一身。
同舍的永安倒是呼噜声不消,砸吧着嘴角的津液滴到薄被,又是紧锢在自己怀里。睡梦中忸怩着身体,面上乐呵着十分满意的情状。
这呆子,竟不知是做何好梦了?
云生轻脚下床来到他的床前,无奈的一笑便是将受冻在外的手脚放在被褥里。秋寒霜降,连着四五天的阴雨绵绵,天气倒是愈发冷了。这呆子也是心大。
“嘿嘿,媳、媳妇儿。”
云家村出来的秀才不过三人。云生与永安两家离得近,二人便也是自小的玩伴。
永安本意是不想出来赶考的,他自幼便是憨头憨脑,中了这村里的秀才已属天大的运气。他就想跟着他爹作些小本经营,然后娶一个媳妇儿,勉强糊口也就是了。
被他娘揪着耳朵骂不上进,会写字给人代写书信也成,非好好一读书的跟土里那泥混子一样。
“谁指望你中个什么大老爷出来?去见见些世面也好,看看人家是怎么读书的。就你个肚里肠子没几根的,你娘我还能有啥盼头?这去上京的路途多远,云生一个人去哪能叫人放心的下?你就陪着他去多打打下手,把人照顾好就是了!”
“行啊娘,那我就跟着云生去了啊!回来你可得跟我说一门媳妇儿,不然我也太惨了点。”
“你个没脸没皮的,老娘都替你臊的慌!”
直肠子也好,不用想这有的没的。云生瞧着永安单纯天真的样子,心下却也为他开心起来。只是想到自己......
纸糊的小窗禁不住冷风的萧瑟,吹开了一地的珠水。窗外黑夜沉沉,那细雨穿林之声更加清晰,倒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愁云惨淡。
“诶小二哥,你知道这雨何时会停?”
“难说喽,这要按往年的算法,可还得下个几天。这今年么依我看也是没差了,再说这泥路湿滑,相公们还是多呆几天吧。”
“这叫什么个事嘛!”
“就是就是,这雨下的我啊,心烦。”
“谁说不是呢?”
这家客驿是一位落榜的老秀才开的。每年初秋落霜的时候,都会有一批青年才俊留宿在这里。
虽已至秋寒,大多身上都还穿着单薄的长衫。他们一面絮叨着天气的不如意,一面回了各自的房继续读书去了。
秋试在即,多少苦读的才子,或成龙凤或耀门楣,就在此一举了。
云生还留在大堂,身边坐着的是一向饭量大犹在进食的永安。
小二给添了茶水,见面前的小相公仍望着屋外便笑言道:“云相公可是在瞧外面的那棵金桂?”
屋外阴雨濛濛,斜风吹裹着细丝下的甚是缠绵。放眼去远山如黛,烟雨朦胧。合着这水气烟云,倒是心有怅惘却无言可诉的落寞。
大抵落雨的灰败,心生惑然罢了。
“恩?是啊。”不愿弗了这小二的好意,云生点头应道。
“那棵金桂每到下雨天就开得甚是精神好看。掌柜的说也是个机缘,曾经被雷劈着第二天硬是啥事也没有,长得反而更高了。云相公说可奇不奇?”
那桂树种于北角的一隅,从屋内看去只能看到一半。生的倒是枝繁叶茂,许是沾了雨水的缘故,更显得青葱绿意。
树上开满了桂花,底下飘零的悠悠花瓣。有些轻盈盈的卷携进了里屋,淡淡的,似闻到了那股清幽的香气。
“甚奇。”
贰
云生是被一阵敲门声惊扰的。
开了门竟发现是客驿的小二:“掌柜的捡了好些掉落的桂树枝叶,我想着云相公或许喜欢,便取了一枝来赠与。”
断枝上开着几簇小巧淡黄的金桂,瓣叶上还滴着雨露,美人垂泪般甚是好看。静置于白瓷浅瓶中,鼻尖萦绕着桂花香气久久未曾消散。
夜已半深,永安早已睡下了。没了往日呼噜声的吵扰,云生发现自己更是睡不着了。他披了件外衣起身静坐,窗外雨滴拍打之声还在继续。一下一下的,敲击到了他的心里。
云生翻找出火折子,再三确认永安已经睡得酣熟,这才点燃了桌案上的蜡烛。既是睡不着觉,就写封家书报报平安吧。
“三妹好动、四弟寡言,又都年纪尚小,还多得大哥,大哥——”即便有千言万语想要吐露,到底是写不下去了。他烦躁的将信纸扔到一边,又怕将永安吵醒,就轻声开门透气去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黑漆漆的走廊仿佛望不到边,屋外呼号的风却好像就在身侧。云生裹紧了外衣,正思考着是不是赶紧回去。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飘飘乎乎的就往他的方向过来。云生吓得战栗,竟是一步也不能动弹,就看着那白影向自己飘来。
“哎呦。”
鼻尖还是那股淡淡的桂花香气,云生下意识的就把人圈在怀里。等结结实实的挨上一撞,才窘迫的放开。
“姑娘没事吧?”
“云相公没事吧?”
雨还在不停地下,天气是愈发冷了。
小二又往里拨了些炭火,一众秀才都靠在一起围着火炉取火。
云生望了望四周,又是看向二楼的楼梯。一旁的蓝衫公子见状便是问道:“云相公可是在找永安?我刚看到掌柜的喊他帮忙去了。”
永安虽是憨厚却也是个自来熟的,平日里最是个热心肠,跟谁都能处在一块儿。云生也沾了永安的光,虽然是个寡言的,大家对他也是和气的。
云生向他道过谢,便是问了小二去找永安去了。
永安正捡了柴火往灶里扔,木桌上放着的是一碟刚摘好的桂花。见是云生,永安抹了把汗便是说道:“云生你来了啊!”
“掌柜的呢?”
“往里拿面粉和糖罐去了,掌柜的说给我们做桂花糕吃呢!”
“你啊一提吃就来劲,赶紧的擦擦脸,都花成什么样了?”
云生找到了掌柜便是向他问居于二楼东侧的房客。
掌柜的也是笑呵呵的:“云相公可是见到了我那侄女?”
“正是。”
“那孩子,命苦啊。”
掌柜说的跟语笙说的一样。语笙是个可怜的孤女,自幼便是父母双亡。原本有个婆子照料她的,不久前那婆子也去了,这才投奔了舅舅这。
舅舅家远,语笙走了半月才到。又自觉寄人篱下,性子也是孤僻不见人的。掌柜的劝慰了几次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云生放下了自己的戒心。
“还不曾问姑娘芳名?”
“雨生。”
“语笙?”
叁
窗是向外敞开着的。
雨丝斜滴在窗栏上,窗帷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吹断。
云生正欲关窗,恰看见底下那棵金桂,怪不得屋内也闻到那桂花清香:“怎么不把窗关上?这风吹着又是要染上风寒了。”
“屋内闷着呢。”
“既是闷为何不下去走走?”
语笙倒了杯清茶,才正眼看着他道:“云相公又怎不下去走走?陪我一人在这,不也是闷的?”
“只是不晓得该与他们说些什么罢了。”
“正巧呢,我也是。”
不知何时那风又把窗给吹开了,扑面而来的桂花香气是愈发浓了。语笙看着窗外出神道:“云相公可知这阴雨天?”
“此话何意?”
“我来找舅舅之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阴雨天。结果因为不识路,在前边的林里困了好些日子。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一个人面对着漆黑长夜。又听着这雨水无情之声,那时只觉得还不如去了才好。”
“这雨声,”云生叹道,“有时的确无情。”
“云相公可知我是如何出来的?是桂花。”
“闻香识路吗?”
“是啊,就是门前那棵金桂才让我找到舅舅家的,”语笙笑开了眉眼,“虽说这阴雨天让人烦闷,但桂华秋皎、月明而望,倒真是有‘柳暗花明’之象。”
柳暗花明吗?云生心下默念,又见语笙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知道语笙长得极好,身段窈窕、模样风流。明眸清亮如水,眉宇间淡笑从容。偶尔弯弯月牙儿似的秀眉,新初纯露、潋似秋波。不是凡俗、恰是出尘。
该是什么如玉儿的仙人吧?
“那看来这棵金桂倒真是奇得很,不像是凡物了。”
“谁知道呢?天地有灵、万物而生,但我想总归是圆满的。可不就是随意走走才遇上的云相公?”
见云生默然的样子,语笙又是笑道:“我的心结已是了却了,不知云相公神思倦怠,又为何受困呢?”
云生的父亲原也是个读书人。云生就是师承的他父亲。只可惜早早的去了,也没留下些值钱的东西供他们生活。
云生的母亲靠作些针线活来养活一家四口。云生的大哥比云生年长七岁,长兄如父,早早的在外谋生供养弟妹。
那时三妹、四弟还小不知事,云生与大哥的感情最是深厚。后来官府征兵,大哥领了赏钱便是去当兵去了。
小云生是挂在大哥身上哭累了才被母亲抱回去的,醒来时兄弟两早已是隔了千里。
大哥在外作战有七八年。期间偶尔有家书来往。他知道云生是读书的料子,每次写信定是会多加劝勉,告诉他莫放弃了仕途这一条路。
而对于自己的三妹、四弟,大哥也是想的周全。四弟寡言,却胜在耐心。便让他认了永安的爹为师傅作些小玩意儿来经营。
三妹性子好动、又是个有主意的,便许了邻家周家的软糯儿子作媳妇。周家虽也是农户,但好歹良田几亩,耕作的黄牛也有一头。
说到底也是他们云家高攀了。所幸大哥常寄自己的俸禄过来,这一凑合嫁妆还算拿的出手。
只是大哥这几年身体所积的暗伤不少,回来后久看乡医也不得根治。大哥也不再治了,剩下的钱只当是为自己的两个弟弟筹个媳妇钱。
四弟已经托人在说姑娘了,也在商量着再盖一间婚房。他此次出来的盘缠也是大哥给的。而母亲年迈、眼睛也不好,大哥的身体也做不了重活,只能编些柳筐来贴补家用。
云生想让母亲休息了,也想让大哥不再这么受苦、安安心心的找一个好大夫治病,他也想让自己的三妹日后能在夫家抬起头,对于四弟,他也想让他过得更好一点...
只是有时想得愈多,便愈是害怕起来。若是自己不能中举、若是将大哥的一番心血都付之东流、若是所有的希望都......
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
肆
“好小子,连这结绳都会编呢。”
掌柜的见永安手脚麻利的样子,也不由得笑出声道。
永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家里就是做这个的,从小就会了,掌柜的莫要再打趣我。”
“你啊,倒不像是个读书的。”
永安也坦然的说道:“我本来也不是这料啊,中了个秀才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次来也是陪着云生来的,不然他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
“你跟云相公感情倒是真好。”
“那可不,从小就玩在一起了。”
掌柜的望了眼大堂的方向,才叹气说道:“我看云相公倒是有望高中的迹象,就是怕他心思郁结,走不出啊。”
永安也点头道:“是啊,可我也不知道云生在想些什么,我从来就弄不懂他,他也不告诉我。”
眼见这大高个也要抑郁了,掌柜的忙转了话题道:“行了不说这个,倒是想知道你这小子日后是作何打算?”
“啊?我?也没什么打算啊,就跟着我爹做呗。就是日后,想讨一门好的媳妇儿。”
掌柜大笑出声:“你小子是想讨一门怎样的媳妇?”
“就,就是要温柔的、要孝顺的,额,总归脾气要好的。”
“你这块头还怕娶了个悍妇?”
“嘿嘿,”永安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不瞒掌柜,我这些天做梦一直梦到一个女子,站在桂花树下,圆脸杏眸的,非常大家闺秀。我,我是有点心动啦。”
瓶里的桂花已是快要枯萎了。
永安戳了戳缩水变黄的叶瓣,对身后不知在忙什么的云生问道:“云生,你这花都要谢了,还要留着吗?”
“不用了,我换一枝。”
云生将新嫩的断枝插入泥中,又将原来的花瓣摘下来作为养料。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永安甚至还没搞明白他从哪拿出来的桂花树枝。
“云生,你很喜欢桂花吗?”
或者我可以从掌柜那多拿几枝?反正云生喜欢,说不定心情就变好了呢!
“谈不上,只是——”
“只是?”
“想试试那‘柳暗花明’的感觉。”
“诶?柳暗花明?”
所以云生果然只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吗?也是,这一连几天都下雨的,晚上也不出月亮。说起来我也讨厌下雨天啊。
伍
语笙的鬓边簪了些桂花,瞧上去更是姿容清贵了。
不知怎的每次见到语笙,都能闻道一股淡淡的清香。云生知道,那是特属于桂花味的。
“你今日又是在作何呢?掌柜的刚煮了一大锅圆子,也不见你下去。这要憋出病了可怎么办?诺,还热着呢,你尝点儿?”
桌案上铺着的是一幅水墨画。远山古道、老树遮阴。只有一个孤客的背影在独自行走,颇觉冷清。
语笙被桌上的香味吸引了几分注意力,见白嫩其里点缀了几丝金黄,就知道是放了些桂花的,这才端起吃了几口。
唇齿留香,倒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见云生傻怔住的模样,也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
“这画我还没画完,云相公可仔细瞧着点儿。”
远处的山脚勾勒出一匹骏马的线条,马嘴上画了缰绳,显然是有谁在骑着的。
你以为的天涯孤客,说不准却是遇着知交。但凡是还愿意睁眼看着的,总收获有意外之喜。就连这高峻的荒山野林,此时看也是十分鲜活有趣的。
云生想,果真是还未穷途、不会陌路。
第二日天就晴了。
下了半月的雨终于是止住了,阳光从云层中倾泻出来,照亮每一位面有喜色的才子身上。
“是彩虹啊!真漂亮。”
“这次秋试我突然有很大的信心了。”
“对呀,就算不中也不慌了。承蒙掌柜的如此款待,这一路也是知足了。”
“是啊,总归下次再搏一把。”
絮絮叨叨的便是都谢别了掌柜赶往上京城的路。
云生一路上有些沉默,心不在焉的,还总皱着眉头。连计划好的路线被永安带偏了也未察觉。
永安仔细瞧着他的样子,忽然高声惊呼道:“云生看啊,是柳树啊!柳暗花明啊!”
临河岸边种了排背阴的垂柳,与河汀中长着的兰草倒真形成了两种色调。杨柳依依、岸芷汀兰,如沐着习习秋风,最后的那点愁怨也消失无踪了。
“楼上的语笙姑娘,还望小二哥多加照顾了。掌柜的不好管她,到底也不能把人憋坏了。”
“语笙姑娘?二楼从未住什么姑娘呀,云相公是不是记错了?”
“怎么会?她不是掌柜的侄女吗?”
“我从没听掌柜的说过他有个侄女。而且这楼里住的都是小相公们,没有姑娘啊。”
陆
秋试一结束,云生与永安就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路过那家客驿,就连掌柜的也不记得有说过那位女子。
云生望着正盛开繁茂的金桂,还是捡拾了一根被风吹下的断枝。转身离去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一位蓝衫公子也往这方向来了。
永安他娘果真给他说了一门媳妇。那媳妇虽然爹娘也早逝,性子却是极好、手脚也是勤快的,很得永安一家喜欢。
永安是最开心的,他成亲当晚便是乐呵呵的对云生说:“我见过我媳妇了,跟我之前梦里梦到的那位姑娘一个模样。我娘说我媳妇也是在一棵桂树下捡桂花才被看到的,果然我媳妇就是我梦中情人呀!”
原来永安那日做的竟是这样一个梦。可云生反倒觉得不奇怪了。
不久出了秋试成绩,云生中举了。被任命为平远县知县,三个月后就是要去上任了。
云家村整村都是喜气洋洋的,他们村也出了个官老爷了。
云生为永安谋了个县里的主簿,写写狱状整理些文书之类,也算个清闲的活儿。
等时日一到就是带着母亲和大哥就是前去赴任了。自然也委托村里人帮忙多加照顾三妹、四弟,这村人哪有不从的?
云生在平远县做出了不少好的成绩。他大哥身体的顽疾也慢慢治好了,母亲的眼睛也是能清楚看物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云生每日望着院里的桂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掌柜的又做了份酒酿圆子给语笙送去。他发现仙子好像就对这个有些兴趣。
“仙子积累的善缘可是到了?”
“没有,这机缘岂是这么早到的?”
“是老朽唐突了。”
“你很好,只是现下我也不着急罢了。”
“仙子可是觉得人间有趣?”
“是啊,待的越久便越觉得人间值得。可惜我早晚都是要飞升的。”
“那仙子就更不能留有遗憾了。”
掌柜的在那年落选之后,便动了轻生的念头。反正他孤家寡人一个,唯一的老母为了给自己筹集完赶考的路费,油尽灯枯之后便是去了。
他也想着要志气一番好报答老母,可一朝落选就失了所有的信心。家贫也罢了,从前有老母陪着不觉孤寂,如今孤身一人又该往何处去?且年岁也长,便更是倦怠了。
他本是想寻个天晴的日子就在那桂树下上吊的。只是一个阴雨连绵的雨夜,突然就是一个惊雷将桂树劈成两半。
可隔天再去看的时候,这树不紧没死反而长得更高了。树上坐着一位黄衫衣裙的女子正望着天空,听到他的脚步声便是向他看过来。
神女姿颜、出尘脱俗。
掌柜知道这是位桂花仙子,昨夜得了雷雨的机遇便是成仙了。
那仙子看着他,吐出的声音很好听:“你阳寿未尽却一心想寻死,便是到了阴曹地府阎王也是会叛你重罪,可苦了你母亲一番心意。
我助你开家客驿,许你收留同你一样的清贫秀才。你积善缘为自己助阴德,从而为我积善缘助我羽化飞仙。”
掌柜的应下:“但凭仙子吩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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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久歌
一个只想每天做梦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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