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蓦的暗下来伴随着闷闷的雷声的时候,林淑正躺在床上看一部重播了好几遍的电视连续剧。
她慢慢伸出脚,找到那双鹅黄缎面的软底拖鞋。没有穿好,只是在脚上虚虚的套上一个壳,就“啪嗒啪嗒”的走到楼下。像个小孩子一样,啪嗒啪嗒,有种恣意的,不加掩饰的,招摇的欢喜。
啪嗒啪嗒在楼梯上,啪嗒啪嗒在窗前,啪嗒啪嗒走到玻璃大门口,好一会,就只听见她一个人制作出来的声响,回荡在这个复式的公寓里。
外面的惊雷又响了两声,还带着一次闪电,好像有些什么暗黑的东西被劈头盖脸剖开,露出清冷坚冰似的一角。
但是林淑没有看见。或者即使看见了,也觉得和自己的生活没有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房子里面,她的世界依旧温暖而安全。
她把露台的玻璃门关好。被风吹得簌簌的纱帘,像和她捣乱似的,贴到她的身上脸上。外面的空气和雨丝都很陌生。林淑终于把挤进来乱舞的窗帘都赶了出去,把门关好。
萧明昨天穿的风衣还在沙发上,早上的时候如果穿上了,在回家的路上就不会感到太凉了。林淑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早上萧明离开的时候自己还睡得迷迷糊糊,只隐约感觉他在自己额头上啄了一下。
明天记得提醒他。
林淑拿起那件风衣挂到衣架上,并且用手掸了掸。手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林淑掏出来看。是一个粉色的纸折成的心。大约半个巴掌大,正好盈盈一握可以完全收在手中。
林淑慢慢将它展开来。是非常娟秀的字迹:明,昨天下了一夜的雨,窗外的杏花落了一地,枕边没有你,觉得有些难过。
那张被摊开了的心,即使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还固执的在空气中做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立体的心。
林淑说不出自己的感想。也许身为编剧的萧明和写这个字条的女孩子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形容他们的所思所想,但是林淑不能。
但她可以想像,一个女孩子把那颗心握在手中的时候,也许是借着握手的机会,也许是更加旖旎的场景,将它传递到了萧明的掌心。
林淑抬眼望向窗外,恰恰看得到小区公园旁边,几棵新栽上的小树正被吹得东倒西歪。每一棵和每一棵之间都预留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大概是以为他们都能长成参天大树。像今天这样的大风大雨过后,不知道会不会折断几棵。
好半天林淑心里都没有想法。看看时间,还只是下午三点。
屋外只看得到狂风肆虐,吹得行人畏畏缩缩,吹得小店的招牌飘来荡去,吹得车辆都比以前耐不住性子,不知怎地,好多都挤在了一起。隔着双层的玻璃看过去,仿佛一出默剧,人人通通被隐去了悲喜,只看得到夸张的动作。
林淑习惯性的将手放在腹部。腹中5个月的胎儿这会儿估计也在休息,毕竟上午折腾了好久。
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想了又想,还是只能够拨电话给闺蜜俞青青,虽说她这会子估计正忙着。
电话只响了两下就接通了。
“青青跟你说个事。”林淑听见自己的声音仍然四平八稳着。
“说。”
“有人给萧明写情书。”
那边顿了一下,问到:“什么样的情书?”
“就是一张白色信纸上,写了很多肉麻的话。”
“拍个照发过来。”
“我刚刚撕掉了。”林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些小谎。
那边又停顿了。
“你想怎样?”
“不知道,帮我想想,看看会是谁。”
“你上次提到萧明公司新来的美貌女上司对他青眼有加。”俞青青慢悠悠的说。
“但我觉得不可能,人家比他大好几岁,事业又那么成功,早就年薪百万了,看上了他啥?”
“你们家萧明也不赖啊,再过个三五年,肯定也非同小可。”
“前两天萧明出差,如果出事,估计也是那个时候出的事。”
“你想怎样做?”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
俞青青不像林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结婚不到一年就做了家庭主妇。俞青青拿着英语专八的文凭,一毕业就进了一个外企,虽说没有特别的成功,但是也一直风生水起的做着她的单身贵族。
“我一直听你说起这个女上司,但是没有见过。想不想让我去帮你瞧瞧?”俞青青工作的地方和萧明的就是走路的距离。
“怎么去瞧呢?无缘无故的。”
“那不是为了你嘛。”
“你等我想想。”
林淑和俞青青扯了半天,并没有明确的主意,但是心里觉得平静多了。她拿起电话拨给了萧明公司的出纳小董。那是个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月牙儿似的女孩子,十分有亲和力。
“小董吗?我是萧明的爱人林淑——对对,上个月在你们公司聚餐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林淑觉得又放松了一点:“前两天我们萧明出差的时候把我给他买的戒指丢了,我想问一问是哪家酒店,看看还能不能找回来。”
那边小董一听,如临大敌,说这个是完全可以找酒店要个说法的,马上就要帮林淑登记具体信息。
“哎呀,现在也不想那么兴师动众,因为还不肯定。我们家萧明你也是知道的,丢三落四,说不定是他自己搁在哪儿了——对了,是他一个人出差吗?有没有别的同事一起,兴许能够帮着想一下?”
那边小董仔细的翻了翻记录说,就是萧明一个人。
“好的好的,那我在家里继续再找找。”林淑谢了好久,放下电话。
公司女上司暂时排除。林淑心里完全没有头绪。但是那个展开的心还是静静的躺在小茶几上,仿佛一个秘密等待着被开启。
小茶几上铺着一层薄纱,是和窗帘同样的最轻薄的纯白色亚麻。当时萧明就笑着说,林淑尽喜欢这些不实用的东西。
林淑的手反复在那层薄纱上摩挲着,揉搓着,仿佛要捻出一个洞来才甘心。眼看着那片薄纱被林淑手上的汗渍浸染出一片淡淡的,暧昧的,难看的污渍,她才放下手来。
2.
萧明回来的时候,那个粉色的心依旧摊在那里。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粉色的纸上的字显出一种灼人的妖异。
萧明的脸在阴影里,但是表情是热切的,他没去看那个粉色的妖异的心。
“林淑,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回来的时候穿错风衣了。”
林淑抬起头来,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我们公司的徐向明你上次见过的,他昨天也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风衣,都挂在公司的衣架上,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拿了谁的。”
“你怎么知道拿错了?”
“徐向明一早自己找到我说的呀。”
不知道为什么,萧明的脸上有种溺水的人才有的盼望的神情。他要她相信。
“那你记得明天带到公司和他换过来。”
萧明点点头。林淑把那个粉色的心也递给他。萧明的手有点抖,折了半天折不回去,后来还是林淑帮的他。
萧明的手很热,林淑说:“以后不要再穿错衣服了。”
林淑没有做晚饭,两人下楼到小区门口的餐馆去吃饭。萧明在路上的时候,伸手过来想挽住林淑的腰身,林淑都躲开了。连续两次之后,萧明也放弃了。
坐下后,借着小餐馆昏黄的灯光里萧明打量着林淑。
林淑这段时间胖了不少,圆手圆脚圆脸,粉嘟嘟胖乎乎,皮肤吹弹可破,像个还没有脱去婴儿肥的小女孩般,有种特别的稚嫩和神气。
她的脚上还穿着刚刚屋里穿的那双鹅黄缎面拖鞋,出门的时候都没有换一下,现在被泥水溅上来,稀脏一片。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回。萧明想着几乎有些恨意,她就是这么不在意的一个人。
林淑出身在一个小康家庭,一直顺风顺水,所以也一直天真。他的成功他的努力,在她眼里都是那么的轻松。其实不是的,没有哪件事情不是需要付出百分百,才能得到百分之一的回报的。
他萧明也许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点的聪明,一点点的幸运罢了。但是她却不让他享受这一点点聪明一点点幸运带给他的红利。这是她作为妻子的残忍。
要不是她现在正怀着身孕——萧明不敢往下想,他毕竟还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上进的人。他没有想让外面的女人取代林淑,但是林淑也不能填补外面的女人带来的,随时随地的,不用前因后果的,纯粹的欢愉。
林淑的世界就只那么一点点大,她不懂他。所以她还会继续这么残忍和天真下去。
萧明的委屈不能表露,所以吃的不多。从林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腮帮子里一直含着食物,像是个鼹鼠,那么一点点东西反复咀嚼着。
林淑的胃口一向很好。她也不得不承认,餐馆里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比家里自己做的色香味诱人。林淑仔细的品尝着每一道菜肴。肚子里塞满东西的时候,脑袋也比平常容易愉悦一些。
“这个炖牛肉做的很烂,你也吃几块啊。”林淑说着,夹了一块给萧明。
“好像加了点料酒,你少吃一点。”
林淑听了,将自己碗里的也扒拉给了萧明,自己专攻那一盘芹菜木耳。嚼起来香脆,入口后绵软,林淑又吃了很多。
走出餐馆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一阵一阵的凉风悉索着吹过,深邃的天幕好像幽蓝色的丝绒,天上的月亮也像是纸糊的似的,比平时亮很多,白光哗哗的洒满一地。
萧明再伸手过来挽住林淑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3.
林淑觉得每天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泡在浴缸里。尤其是今天。林淑一直不断的往浴缸里加入热水,直到泡到全身泛红,才站起身。
穿出去的拖鞋脏了,她裹着浴巾赤脚走向卧室,悄无声息。
里面萧明正在打电话:“跟你说了,不能再搞这些小动作,她很细心的。”
“……”
“幸亏我急中生智,想到了徐向明。”
“……”
“是的,他那边我也嘱咐过了。”
“……”
“不,当然比不上你。”
“……”
“哪里比不上?下次告诉你……”不知道后来说到什么,萧明的声音压得很低。
林淑站在原地没有动,还是腹中的胎儿踢了她一脚,才回过神来。
她头抵在门框上了好一会,才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压了压气息,开口道:“萧明,上次买的睡衣我放到柜子上面了,帮我拿一下。”
萧明赶紧跑过来照做。
林淑拿了睡衣,没有直接走进卧房换上,而是又返回到洗手间里。
非要这么图穷匕见吗?林淑想。萧明以前抱怨过,新买的衣服的商标总是膈得慌,所以他的衣服一买回来,她都会拿着小剪刀帮他把商标绞掉。
楼下的风衣的商标已经被绞掉,她早就看到了。
林淑又坐在洗手间里想了好久,没有开灯。脑子里不知怎地,都是以前的事。
她想起以前大学的时候,有个不知道哪个系的男孩子总是在他们隔壁的教室上课。下课的时候,他总是会多留一会,待到林淑出来了,才慢慢的跟在她身后。
那样跟了差不多有一个学期吧,他从来没有上前和她说过话。
有一次,林淑走着走着,后面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回头,刚好遇上那个男生的目光。当时正是四月天,漫天飞舞着的粉红色的樱花雨中,男孩子朝她咧开嘴笑了。
那个笑容林淑现在都记得。尤其是现在坐在黑暗的洗手间里。有些东西从心底深处在慢慢的往上攀爬。
怎么办呢?肚子的胎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踢打着林淑,提醒着它的存在。
萧明进去洗澡的时候,林淑故意坐在他的手机旁。他的目光有些复杂的朝她瞟了几下,但还是没有伸过手来拿。
于是,林淑做了一件她一直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做的事——她翻到他刚刚的通话记录。那个名字还是狠狠的灼伤了她,是俞青青。
一想到自己下午居然第一个打电话向她求助,林淑就觉得恶心起来。恶心着恶心着,居然真的吐了,吐到新上身的蕾丝睡衣上,糊了一身。
萧明听到声响马上跑了出来,一起帮林淑重新换上衣服。林淑穿回了以前大学时期常穿的短袖运动服。看着自己露出来的胖了两圈的手臂和大腿,她决定一生完孩子——不不,喂完奶之后,就开始减肥。
晚上两人照例开着电视,同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和往常不同,林淑没有去看八卦头条,娱乐新闻,而是找到一个招聘兼职翻译的网站,仔细看着他们的要求和工作信息。
有些名词已经听不太懂,但是当年她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这不是问题。她简单的注册了下,回想了一下以前的教科书都放在了哪里,决定明天都找出来。
萧明去厨房里拿宵夜的时候,林淑得空给俞青青发了一条短信:“已经搞清楚了,情书是萧明公司新来的女大学生写的。”
“你确信?”俞青青的短信很快回过来。
“他亲口承认了,我也打电话过去确认了。”
俞青青沉默了一下。
“你打算怎样?”
“不怎样。他刚刚痛哭流涕的,说外面的女人都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俞青青那边再无回音。
今天萧明吃完宵夜就上楼了,林淑由着他,自己一直等到电视里所有的故事散场,才慢悠悠的走到楼上。
回到卧室,萧明居然不在床上,而是在窗边摆弄着窗帘。或许他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了,林淑也不是十分感兴趣。
萧明一看到她,就走过来紧紧拥抱住她,林淑又看到那种热切的溺水似的表情。
林淑回抱住他的时候,听到自己长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知道这口气会将他们一起绑定在未来的一两年里,或许更长。窗外剪纸似的明晃晃的大月亮已经被隔离在了外面,屋里的一切都被灯光晕染上了混沌的气息,白天纤毫分明的一切都在混沌中寂静无声,有一两个巨大的五颜六色的玩偶投在墙上的阴影都像是一滩泥。
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谁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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