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条人生路

如果不是要等人，我不会坐到他的身边，更不会和他开展这样一场谈话。

他是个即使驻着拐杖走起路来仍然趔趔趄趄的老者，从十米外的那颗树走到我坐的铁椅旁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坐下来的时候喘着大气。如果不是岁月催人老，肩背向前倾，他会有毛主席一般的个子和身材。也有毛主席一般的面孔，带着女性美的英俊。

我有肺癌。他突然开口对我说，好像听见了我没有说出口的话。

开场白就让我无言以对。想了半天，我憋出一句，“现在感觉好嘛”。

“反正离棺材不远了。”老者转头向我无奈地笑笑。

我很少，几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癌症患者，感受死亡的气息，此时心里的感受怪怪的，各种思绪蜂拥而至。

接下来，老者以自言自语的口气作了自我介绍。对一个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人去诉说自己的人生，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甚难理解。

老者退休前是一家老国企的机械工程师，在退休十周年纪念日被查出患有肺癌，中晚期，同时伴有尿毒症。除了有病之外，老者还富有人间的许多东西，比如金钱，子女，他有九个子女，老婆在生第九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过逝。

“按理说，我不应该有什么遗憾，儿女争气，四室同堂，这辈子把该吃的不该吃的都吃了，该干的不该干的也干了。只是像没有过够，心有不甘啦。”

“要认真说，我有遗憾，第一个遗憾就是，没念大学。14岁就跟着舅舅学修理，我天生是块拿扳手的料。其实我挺喜欢读书，现在都有读书的习惯，你别说，我当年要是认真学，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学教授，教授的工资肯定比拿扳手的工资高吧。”

“娃儿他妈是43岁的时候走的。我让她别生了，她不听，总说人多力量大。当年我要是坚决反对她，生到五个就停，说不定现在她还在我身边帮我端水杯呢。”说到伤心处，老者停了停，目视远方。

“最后悔的事？抽烟。你瞧我这手指，像不像泡过牛黄，也像被黄色染过。20岁开始抽烟，娃儿他妈原来一直反对我抽，几个娃儿都阻止我抽烟，我不听。拿到检查报告那天，烟瘾突然就没有了。要是不抽烟，这肺癌找不上我。”

我相信，此刻，任何人坐在他的身边，都容易让他打开话匣子。对陌生人说话最容易敞开心声。一个垂死之人希望在想象和倾述中重塑一次生命，重走一遍人生路。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即拥有度过万千种人生的可能，正是这些可能的存在，让生命充满奥妙和神秘，让未来充满希冀和期许。各种各样的可能织成错综复杂的人生网，但在每一个岔路口我们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到最后，原本隐现的人生网变成一条独特的人生路。

奇怪的是，只有当我们走到人生路的末端，将自己浮悬在人生的星空向下看，我们才能看见这张覆盖整个生命的人生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路口应该这样走，在那个路口应该那样选。这样的神奇功能是时间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赋予给我们的。

在这之前，在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时候，我们只知道仓促地一往无前，或者迷茫地四处张望。

密密织成的人生网里，有成千上万条若隐若现的路径。每一条路都通往不一样的未来。在有限的人生里，大部分的人只能走出一条狭窄、单调、直来直往的道路。而有一些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活出了十辈子的精彩，走出了宽阔的、丰富的、蜿蜒直上的人生路。本来在经商的康庄大道上走着，却利用休息的时间去学术的路上采花看草；宽阔道路的两边，一边是钢铁铜铝铺就而成，一边却盛开鲜花、写满诗歌。

不管是宽阔还是狭窄，不管是蜿蜒直上，还是平铺向前，不管是单调得只有自己，还是丰富得能看见全世界，一个人一生只能走出一种路，这条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衔接而成，只要踏上这条人生路，就只能向前走，回头没有岸。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走人生路，我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记者？一个魔术师？一个服装装工人？一个在商场上崭露头角的女商人？一个每年出版税就高达百万的名作家？

不，也有可能是这样。

成为一个服装厂的女工人，一个16岁就结婚带着五个孩子干着三份工作的悲惨妈妈，甚至是不谈恋爱不会结婚，在某个角落里暗暗存在的孤独者。

我知道没有机会，也不需要这样的机会，无悔于曾经的选择，满意于当下的状态。只是，这条人生路还不够宽阔，路上的风景尚不够精彩，路漫漫其修远兮，仍需脚踏实地上下求索。

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在未来的路途中，在通往快乐和悲愁的路口，我不用张望，毫不犹豫地将脚步踏上快乐之道。在通往仇恨和宽容的路口，我不要停顿，逃离那些吐着仇恨信子的毒蛇，一股脑儿跑向宽容的道路。在一条道通往风和日丽路却越走越窄，另一条道通往暴风冷雨路却越走越宽的岔路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我们以为的成千上万条的道路，其实只不过是路途上的风景有所差别，陪伴我们前行的人有所迥异，一个人走出来的人生路只能有一种。

懒惰的人只能走出颓败的路，狭隘的人只能走出狭窄的路，悲观的人只能走出阴郁沉沉的路。善解人意的人一定走出一条和风细雨的路，慷慨大度的人一定走出一条热闹开阔的路。善于自我反思的人所走的路当是越来越宽，越走越上，乐于拥抱世界的人所走的路必定充满歌声与微笑。

老者不会有机会，在未来的时光里，将家人的叮嘱揣在心怀，将自己的健康视为珍宝，到大学校园中领略知识的风采。在时间的意义上，他的人生路将在不久的某个时刻走到终点。

但是，更多的年轻人，更多的我们，在无垠的时空里，在无限的机会中，将可能体验到成千上万种风景。在五彩斑斓的风景中，穿上踏实的鞋履，背上爱的行囊，把眼泪像珍珠一样收藏，把生活的苦酒当饮料一样慢慢品尝，珍爱每一处风光，装着梦更装着思想，走出一条有志无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