蝜蝂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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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念头在蝜蝂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蝜蝂之前就产生了,只不过这一次来得尤为强烈。小虫子在心里戳了一下自己,觉得内里翻江倒海。确切些形容的话,像是每天退居在安全线以外的泥潮,在绝对的沉默中漫过了日渐被冲蚀而变得苟延残喘的堤岸。
蝜蝂看着天空一点点被染红,散发着存在感不容忽视的光与热的球也并不能违背“自然规律”,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隐匿在云层之后。它对着太阳了落下的方向动了动嘴,悄无声息的道了今天份的别。
小虫缓慢地爬行,腹部紧贴泛着土腥气的大地,它就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自己撑不下去了。在所有黯淡且令人伤心欲绝的念头当中,大概没有什么比“放弃”更能让它感受到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自挫感所带来的诡异的放松了。
蝜蝂知道这样不好,一如它察觉到自己蝜蝂的身份后,仍然止不住捡拾起那些散落的物件,然后一件一件地背在自己单薄的背上。毕竟除此之外,它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身份还能用来干什么?它在艰难爬行的过程中,不禁思考有些事情是不是不能被它的意志所决定的,比如“身份”,比如“责任”。
比如它的责任之一,就是在长毛怪喝醉撒酒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任意可能突然发生的伤害,去打扫怪物砸碎的东西。它在把碎酒瓶,碎瓷碗,碎掉的电子产品从地上收拾起来倒入垃圾车之后,顺便把自己同为易碎品的心情抛弃在色调冷淡的夜色里——那是白日里对尚未归家的长毛怪不会发脾气的期待,不过这种感情太廉价,身为拥有者的蝜蝂也快习以为常地每日丢弃一次了。
类似这样的责任,寒号鸟从来不会承担。这只鸟也很神奇,蝜蝂在日记里是这么概述的。这只寒号鸟似乎始终生活在冬天里,故事里描述的漂亮羽毛和美妙歌喉她一概没有——或许曾经有过,但显然这久远得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以至于蝜蝂一度恶意地认为她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老母鸡,在生活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最大的排遣是抱怨。
在任何可能的空闲时间里,寒号鸟都会抓住蝜蝂,向它吵嚷着诉说自己的不幸。何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在她的叙述中变得慷慨激昂——当然只有她自己那么认为。在蝜蝂的眼里,她就是在惹人烦地抱怨,抱怨任何人、任何事,并附之以恶毒的辱骂和诅咒。蝜蝂的耳朵快被这些咒骂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可总有些时候让这只小虫子无法忍受。因为寒号鸟的抱怨让听者觉得全世界都亏欠她的,她所有的苟且和不幸都是没有办法的,她只是所谓命运的无辜的牺牲者。.
可即使不易,你也没做过任何有可能改变现状的行动不是吗?
蝜蝂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曾经这么反问过寒号鸟——这可不得了,寒号鸟露出了大大的,被冒犯的表情。她用那掉光了毛的翅膀狠厉地抽打着蝜蝂的脸颊,对小虫发射出它听过无数遍的令那些懂礼节和文明的同类们所不齿的辱骂,用类似的尖利的言语问蝜蝂还有没有良心。
“你居然这么和我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现在的样子不都是因为你吗?还不都是为了你吗?要不是你,我早就——”
像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之后,蝜蝂便不再试着说什么了。事实上,它也想过和其他人倾诉一下对寒号鸟的不满,只可惜它从一开始便选错了对象。
蝜蝂在长毛怪白天休息的时候和他交流过,关于寒号鸟的,或者其他的什么话题。天可怜见!蝜蝂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再一次惹怒了长毛怪。这只体型并不巨大的怪物却是蝜蝂从小到大的噩梦,他猛地站起来,鼻翕间直喘粗气,仿佛一台行将爆炸的老式蒸汽机。他瞪大眼睛,指着蝜蝂。
“你再说一遍试试?!”
蝜蝂是很想试试后果的,可它懦弱无能,只会在心里编排着长毛怪出丑的种种——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小人行径,自我唾弃之后身心都闭了嘴。可是尽管蝜蝂闭了嘴,长毛怪还是不依不饶,或许他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大发雷霆了。总之,长毛怪将蝜蝂从小到大的所有过错都数落了一遍,最后越来越生气,拿出自己的特制武器长毛鞭子。
蝜蝂吓得不停地掉眼泪,也是从小到大被长毛怪教训出来的条件反射,只要他一瞪眼亮鞭子,小虫的不满也好愤怒也好,就都无声地消弭在恐惧的眼泪中。
这种恐惧经年不散且日益扭曲,直到有一天有人怀揣着少年的心思跑来跟蝜蝂小虫表白。小虫诚惶诚恐,它不明白自己好在哪里。它向来不吝于以最低劣的形容词来概括自己黯淡的本性,认为自己不配接受他人纯粹的感情。因为小虫时常内视,它破破烂烂的心里装的都是如何察言观色,机巧应对,却唯独没有一条经验是来教给它如何去回应并不辜负他人的真心,更谈不上维持一段稳定安宁的感情。
以及蝜蝂不愿意承认的是,它觉得所有的少年有一天会和长毛怪一样,丧失理智,然后拿着各式各样的鞭子来伤害自己。小虫知道这有点被迫害妄想症的意思,并且有不能推脱的以偏概全,可它没有尝试的勇气,它实在太软弱,太容易害怕了。
“我只是建议……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一位心理咨询师……你要知道,太多心事你不能向外排解就会内化,伤害你自己。况且,你似乎有些抑——”
兔子阿姨温柔地伸出手,轻轻地覆盖住蝜蝂干枯细瘦的手背。这给小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慰和温情。可是别人的温情,就和美好的回忆一样,在小虫看来,都是短暂的。
小虫抹掉了自己软弱的眼泪,在身上插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羽毛,在兔子怜惜的目光中,缓缓地露出一个拒绝的微笑。
蝜蝂知道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它收拾好一切家务之后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脑内的一个念头盘旋不去,清晰无比。
我撑不下去了。
自杀吧。
蝜蝂知道这种念头听上去令人心碎,可它无法拒绝幻想死亡在自己身上发生的那种吸引力。刀尖划开动脉,鲜血会汩汩涌出,将所有压抑的念头都随着生命力一点点流失;或者用绳索勒住脖颈,让窒息感代替空气挤爆肺叶。
“死亡不仅不痛苦,还应该是有快感的,你应该体会过了。”
蝜蝂在一片漆黑中谋杀自己。见证自己各种姿态的死亡过后又开始了自我批判,它引用了大量的名人名言,努力回想着书中那一个个不屈于命运的故事,企图说服自己自杀是逃避困难,是懦夫的表现。可它越是激励自己,死亡对它的吸引力就越大。最后两种声音各占半壁江山,在心里争吵得不眠不休。
到最后,死亡的念头更胜一筹。因为那个声音突然在蝜蝂破烂的胸腔里发出回响不已的大喊:“为什么寒号鸟能逃避,我不能?!”这种软弱的强大仿佛给蝜蝂注入了无尽的力量,它甚至无暇思考如果抱着这种念头死掉,它就和它深恶痛绝的人殊途同归了。这样说有点宿命论的意味,可某人说过的“一个人往往会变成他最恨之人的样子。”在它身上得到了奇妙的应验。
蝜蝂向大王,兔子默默地道别,感谢了他们愿意喜欢这样的自己。然后它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由黑暗一点点地侵蚀掉自己。它不知道其他自杀者在死亡降临时都会想些什么,它能感受到的,只有个体在无穷的未知面前的那种渺小与无力感。四肢和精神都摇摇晃晃,在未知的洪流里随波逐流,小虫居然在这样的放纵中察觉到了一丝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自由。尽管蝜蝂知道从没有绝对的自由,可当下,它放弃了生命,和未知交换了漂流的快感,小虫有些开心。
“我们从诞生开始,不就开始了向那个注定的结局挣扎行走的旅程吗?换句话说,我们出生,就在死亡。”
“……我不明白。”
“你还太小,等再长大些会明白的。不为别的,你和我实在是太像了,我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我想,你很快就会过来的。”
蝜蝂有些明白了那个人曾经对它说过的话。一个对小虫很好的人,只不过小虫太小,还在长毛怪和寒号鸟的阴影下无暇他顾,更不明白那个人在保持完整的自我的最后时刻对周围的人发出的求救。等小虫终于到了明白的年纪,那人已经以无可挽回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精神分裂晚期……家里人难道一直不知道吗?”
“真可怜,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
“别提了,我听说就是她家里的原因……”
蝜蝂终于明白了那个人的处境,因为它终于和几年前那个人曾预言的那样,毫无悬念的走在了同一条道路上。小虫终于要死了,它的身体渐渐干瘪干枯,生命力在躯壳里缓慢地流失。蝜蝂以一种丑陋僵硬的姿态横陈在床上,在不为人知的时间里沉默地死去了。
蝜蝂小虫死了,死了就是没了,它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自杀的蝜蝂不知道在太阳再次升起之后,它被寒号鸟粗暴地从床上拖起来。小虫被支使着去做早饭,它蜷缩着瘦小的肩膀,在无助和恐惧中开始了新的忙碌的一天。
蝜蝂杀死了自己,它怎么会知道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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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感谢六哥的激励和捉虫!感谢大王的读后感!
作为一条咸鱼总算尝试着翻了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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