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盛夏的气息渐渐浓烈,路边的树杈蔫得风都吹不起来。林惠萍提着刚刚在菜市场买的鱼走在回家路上,水珠不时地沿着红色塑料袋滴落在微烫的水泥地板,夕阳将她俏丽的影子拉得老长。
回到家,林惠萍照例围上围裙,开始她忙碌的烹饪时间。将鱼取腮,去鳞,加上她最爱的葱花和海天老抽,放在菜架上蒸,再加一个蒜蓉炒青菜,一股袅袅的炊烟饭香就弥漫在屋子里面。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一边吃着饭的林惠萍内心无比地愉悦。残败的屋子,剥落的墙壁,似乎都不能成为剥夺她快乐的理由,因为这种宁静发自内心某个洞口,没有摩擦的边缘,源源不断,如细水般缓缓流出。“又一天了。” 林惠萍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圆盘似的月亮,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工钱,数着,算着,眼皮不自觉地打架,她便沉沉睡去了。
梦里是他。穿着深蓝色的厂服。手里拿着扳手,修着那台锈迹斑斑的机器,手上的白布手套早已布满油污。他抬头,又低头,样貌比平时失真,但唯一不变的,是他右脸颊边上那颗大大的黑色肉痣。何惠萍平日见到觉得有些碍眼,梦里却觉得这颗小东西格外亲切。突然,一个狰狞的大脸毫无防备的出现,如同特写镜头硬生生地挤进何惠萍的脑袋。何惠萍吓得心里一紧,她挣扎,不安,却似乎无法摆脱。“不要,不要,求你……”她喃喃地说出口,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刹那间,她才发现这不是梦,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坐在她床边不动声响地盯着她的脸。“啊!”何惠萍惊恐地大喊了一声,这个男人迅速地把她的嘴严严地捂住。她正欲留下后怕的泪水时,男人缓缓的开口了。“惠萍,是我。”
林惠萍的大脑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刚刚惊恐的泪水还蓄在眼眶里,此刻却终究忍不住缓缓地流下。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她不是没有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她可算盼来了。可她的胸腔里溢满的却不仅仅是喜悦,还有各种古怪的情绪。那声音是最熟悉不过了——可眼前这人,胡渣巴拉,肤色黝黑,胳膊肘瘦的硌人,唯有那眉目的轮廓,依稀判断出是三年前的模样。
尽管林惠萍内心有着种种不适,但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一下子冲昏了她的头脑。毕竟眼前这人,再这么糟蹋,再怎么变化,也是她的结发丈夫。林惠萍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将这个充满陌生气息的躯干一点一点地搂紧。黑暗中两人都在默默地淌泪,好似拥抱着这几年流逝的时光,谁也不肯打破此刻的宁静。最后还是何惠萍忍不住先开的口:“志添,这几年你都去哪了……?”何志添眉头紧锁,这些年的沧桑满满地刻在他的额头上。他心里俨然是愧疚的,缓缓蠕动的唇瓣张开又闭紧。他根本无法对妻子启齿这些年他的遭遇。当初他一意孤行地离开,想着发他的大财梦,没想到如今落魄得要命。那些和他一起出去的人要么继续搞传销,要么混入都市的最底层销声匿迹。他本是没有脸回来见她的,可是生活越发地艰难,也越发加深了他对家的感觉的怀念。他想念林惠萍做的一手好菜,想念客厅那张柔软的棕色沙发,想念那个总是水压不足的抽水马桶。好几次他打包好衣服想要凭着霎时的勇气踏上返乡的黑大巴,但总是在最后一步收住了腿。他不知道回去该如何面对乡村父老,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年迈的父母双亲。思量半晌,他还是掰不开自己的嘴唇。
林惠萍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睡吧。”缓了好一会儿,她的嘴里才吐出着两个字,但其实窗外的天已经开始发白了。林惠萍原本觉得自己是该觉得喜悦的,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眼前这个人像是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莫名地让她坐立不安。窗外忽地传来一声蝉儿的聒噪。林惠萍怔了一下 ,扭头对何志添说了声“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就拖着步子走出了卧室。
下午1点。何志添从温暖的被褥中睁开眼睛,望着角落那堆得厚厚的无法触及的蜘蛛网,心里满溢着钝钝的愉悦。他起身,走到客厅,就看到桌子上林惠萍早早做好的汤米粉。水分早已被吸干,吸满水的粉条零零落落地溢出了碗口。他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却看不出这一如他们的爱情。
何惠萍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手上提着失去色泽的青菜,还有死去很久的鲫鱼。她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个上午了。她本应当回家好好准备一顿美味的菜肴的——但是她的腿却像是失去力气般,怎么提都提不动。她目无双神地盯着那条空撂撂的公路,看着经过的一辆摩托车的引擎突突的冒着烟,看着车的主人驶着它从路的右边,开到了左边。何惠萍呆滞了一会,回过神来,一把拎起手上的菜,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当林惠萍赶到家门口,看到的是这样一番场景:两个男人正隔着铁闸门注视着对方,但谁都没有打开门的欲望;惠萍只看到正对自己的何志添的脸,但也能明显分辨出他脸上的疑惑,心酸,甚至是屈辱;林惠萍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感受。但她此刻只看到他那颗方方的寸头脑袋,就是那个刚刚还风尘仆仆开着摩托从她眼前经过的人,后脑勺夹杂的白发根根分明。
林惠萍走到这个人身旁,心虚无力:“先回去吧。”他缓缓拧过头,脸上表情僵得死死的,想要说话,嘴唇煽动了好几次,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唯有嘴边那颗肉痣不经意地抖动着小须。林惠萍过去轻轻地拉他的手臂,他倏地一下推开了,然后转身,下楼,朝着那黯淡的弄堂小巷深处走去。
晚饭。林惠萍做了一桌香喷喷的菜。一碟西红柿炒番茄,一道凉拌小黄瓜,还有一碟红烧鲫鱼。她本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她一直在等。连米饭都吃得小心翼翼。她等着何志添像审讯犯人一样的判刑。但何志添一顿饭下来却只是出奇地平静。“喏,你最爱的红烧鲫鱼。”何志添甚至还夹了一块白花花的鱼肉到她碗里。她只是拨了拨,没有吃。筷子上却早已沾满稠得结块的汁。
晚上睡觉。何志添早已回了房。林惠萍总觉得步伐莫名地沉重。她走进卧室,和衣躺下。何志添在被子底下摸索她的手,她假装不知情侧身而睡。“惠萍……”,何志添像蛇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轻轻的用他的身子摩挲她的。林惠萍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倏地跳起来,破旧的老床垫的弹簧发出了嘎吱的剧烈响声。“对不起”,她很无奈,然后飞奔似的拉开房门,“我去沙发上睡。”把房门关上的瞬间,林惠萍如获大赦,却没看见何志添在她身后渐渐握紧的拳头。
第二天一早,林惠萍在桌上留下一个外卖电话,便早早出门。她走上街头,每天都要向左拐去菜市场买菜,今天却鬼使神差地走了右边。右边的路通向的是远方的小县城,林惠萍却像丢了魂似的,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动。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昨晚辗转反侧根本没睡着,慢慢就把这个思路摸清楚了。三年前何志添不辞而别,扔下她一个人面对这残破的小房子的时候,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村里的闲言碎语的时候,早就把她的心伤透了。她的确是爱过何志添的,但也仅仅是爱过;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想到这里,林惠萍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终于抬头看清了眼前的路——要往回走,她要去菜市场买菜。
中午。何志添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张白得瘆人的外卖卡片发呆,林惠萍就进来了。何志添眼前一亮,瞬间从沙发弹起,正想去迎林惠萍,林惠萍一个摆手,“来来来你坐下看电视,等会就好。”转身就进厨房忙活。菜不一会就好了。何志添笑得合不拢嘴,正想扶上林惠萍的手,林惠萍却去推了推通菜的碟子。“志添,我有话想对你说。”何志添在空中的手一下子僵硬了,缓缓放下。他没有接话。林惠萍正想继续话题,何志添突然像疯了似的,把离得最近的那碟通菜打翻了。他吼着,“干嘛,你想离婚?”林惠萍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连身子都忍不住颤抖。看着何志添脸上爆裂的青筋,林惠萍本能地往后退,何志添却像野兽似的一下子掐住了她的喉咙,“我让你在外面勾汉子!”随手抓起瓷碟朝林惠萍头上使劲撞去。
林惠萍只听到轰的一声,她就这样倒下了。她能感觉得到头顶像是有个窟窿,感觉得到血正在哗哗地往外流。她看到何志添慌乱地夺门而出。她感到眼皮渐渐沉重。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越来越干。她看到老蒋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了,从来没那么轻过,像一片羽毛一样。她还想好好地享受这世界呢。她想念和老蒋一起做饭的日子。她觉得血不再流了。她觉得世界忽然安静得出奇。她。时辰似乎到了。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老蒋说,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和老蒋一起做。她不过才40岁。人生的路程才刚刚走到一半呢。却又马上要踏入另外一个转折点了。她还没有孩子。她想起隔壁小张那个两岁的胖娃娃,咿咿呀呀地刚学会说话。她也想有啊。可是来不及了。她透过睫毛缝之间滴落的血液,似乎看到老蒋在远处破门而入了。她答应过他今天中午和何志添摊牌的,他大概是不放心吧,所以才来的。可是她似乎已经不能再在这个世界做任何的停留了。
“走了。你要好好的。”她飘走了。像羽毛,像鱼,轻轻地甩一甩尾巴,便游到生命的缝隙里,再也游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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