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一生都与酒密不可分。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的叔叔伯伯,及至我的父亲,他们无一不在血液里融入了既纯净又邪恶的酒精。大伯曾说,要是蚊子吸了他的血都得醉,此话绝计不假。而也是因为酒,家族支脉成了一堆堆的碎玉,再也难以弥合。
2001年冬,大雪封山,寒意彻骨,蒙蒙的雾气弥漫在苍穹之下,整个山村一片朦胧。父亲和大伯抬着棺材,奶奶在前头领路,泪还没有流下便凝结成了霜。家里的酒尚温,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光景却一片凄凉。这天,爷爷在镇上走亲戚,酒足饭饱之际,非要沿山路回家。正午时分,便接到了噩耗,村民们看见爷爷倒勾勾地竖在了山谷之间,头埋入了雪地里,早已一动不动,纵使有神力也回天乏术了。在老屋的阁楼之上,爷爷早已为自己打造好了一口棺材,只是没想到会用得这么早。伯伯们竭力地运回了冻僵的尸体,寒冷已经冻住了他们的面庞,一道道的皱纹像老树根一样扭曲,睫毛上也凝着一层霜。
我不知道他们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埋葬爷爷的,那时我不知道酒是有怎样的魔力,让平时乐呵呵的爷爷情愿忘了世间,早早地去了,把一群孩子们遗留在村落之中。这大概就是醉着生而梦着死吧,在无知无觉之间,只把浑浊的肉体留下了,魂却羽化而成仙了。而他的家人们,依然没有吸取教训。酒,依然是要喝的。
奶奶带头喝着酒,即使年事已高,酒无一日停。传闻在爷爷生前,他俩走亲戚,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发酒疯,粗暴地扭打在一起,弄得伤痕累累。孩子们去接他们的时候,二人浑身的酒气,谁也不服谁,骂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话语,丧失了仅存一点的酒品,孩子们看着也深觉可笑。后来奶奶疾病缠身,疼痛不忍,在一次酒后,投入曾埋葬着爷爷的山间里的小湖,了却余生。
大伯喜欢独酌,每早起床不是先刷牙,而是先倒好一杯小酒,饭未进口,酒已经暖便全身。他整日地喊脚疼,在医院待完之后,疼痛暂缓,可一回家,依然是酒入愁肠解千愁,医院成了他的另一个家。而后因为酒导致的内脏功能衰退,亦已离世。
二伯继承了爷爷的遗风。喝完酒便当自己是大侠,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回村的路有一条极陡的坡,碎石极多,一个没注意,车子打滑掉入山凹。摔坏了身体,可觉得自己硬汉如昨,撑撑便过去了,没有去医院检查。谁想回家躺到床上,便一病不起,再也没有起过身,伴随着长久的疼痛过世了。这时候我已在外省求学,回乡才知此事,亦未见最后一面。我时常心想,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会有一次后悔自己的过度饮酒吗?二伯留下了老婆和尚未自立的孩子,也是历尽悲苦了。
及至父亲,每至饭局,无酒不欢。在生意场上,或是在外打工,酒不离身,是远近闻名的“酒鬼”,而身边所有人都劝不住。一生磕磕绊绊,多有不顺。回乡务工,工作之时也常醉醺醺的,引至顾客投诉,丢失工作。以至回村务农,独身在山林之间,与家禽为伍。此时我仍在上学,对他的选择也无法干涉,直至酒后失神,友邻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他竟已经病至如此。在电话里的苦苦哀求,好歹戒了酒,却越发失神落魄。发色灰暗如银线,面色干黄枯燥,后来见到竟有些恍忽。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酒瘾到我们这一代却全然地断了。堂哥堂姐们,还有我,竟无一人热爱饮酒。我们不再定居于寒冷的乡村,投入了小城的怀抱,失去了需要用酒精来温暖的灵与肉,这或许是一大幸事吧。我憎恨着酒神,它让人狂热,失智,剥夺了无数人的生命,更具恶魔的特质。可是热爱着酒的人们,他们是否过于执迷不悟了呢?把身体交付给了恶魔,以换取等价的、短暂的自由。酒以解愁,只要有人在的地方,酒便永远不会失去它的法力吧。
网友评论